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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造句】江阴的腔调,从方言里透露出来

资料来源:香水强仁

自卫本性是道,江苏江阴人。

农家子弟,书生本色,敏而好古,不慕荣利。爱读书,喜远足。闲暇常著文遣怀,颇称己意。

江阴的腔调(一)

市政府门前是一片堂皇的广场。天气晴好的时候,常见一些白白的鸽子在广场上散步,有时也在广场上空自由地翔落。鸽子是人工喂养的,不怕人,看到你靠近,它们还会“我家(gu,阴平)”、“你家(gu,阴平)”,“你家(gu,阴平)”、“他(da,阳平)家(gu,阴平)”地不停絮叨。江阴西乡璜土、利港一带的人于是高兴起来,说,到底要当领导的啊——其时江阴的主要领导是西乡人——连鸽子说的都是西乡话。许多年过去了,江阴的主要领导换了一任又一任,早就不是西乡人了,但据说,广场上的鸽子却一如从前,“我家(gu,阴平)”、“你家(gu,阴平)”、“他(da,阳平)家(gu,阴平)”的,仍是一口地道的西乡话;西乡人于是更高兴了,纷纷夸赞这些鸽子素质高,是一群讲操守的好鸟!

鸽子当然是不懂啥操守不操守的,也不会说西乡话,只是它们在举翮和觅食之间发出的“咕咕”声,邑人听着总觉得像是西乡人在用家乡话说着“我们”、“你们”和“他们”,于是会心一笑,随口编了这么一个笑话。笑话在坊间不胫而走。

鸽子说的不是西乡话,江阴人居家说的却是标准的本地土话,江阴人靠它操持庸常的柴米油盐,进而呼朋唤友、酒色财气。有句谚语说得好,“宁卖祖宗田,不忘袓宗言”,说的就是方言与当地族群间的血脉关系。江阴地处江南,说的自然是吴方言,具体说属于吴语中的太湖片中的毗陵小片和苏沪嘉小片。这是一种历史悠久的独特的地方语言。早年在济南上大学时,现代文学课上讲到刘半农、还有他用江阴方言写就的《瓦釜集》;北方同学看不懂,课后央我讲给他们听,还没等读完呢,同学的眼睛早已瞪得像牛蛋似的了,一叠声问我说的是不是日本话?看着同学惊愕的神情,我心里不免暗暗得意。

得意归得意,对于江阴方言,其实那时是不甚了了的。历届同学中虽也有从江阴考来的,小同乡们遇到一块儿虽也会亲热地说说江阴话,甚至说得很热闹,但实际上,用家乡话聊天,于我而言,更多的是一种寄托,用以抚慰自己客居异地的飘泊的心。至于什么城里话硬、东乡话拖、西乡话犟、南乡话团,等等等等,所有这些关于江阴方言的理论知识,在当时是浑然不觉的。工作后,开始往来江阴各地采访,天天浸染在“嗨伲(咱们)”、“恁得(你们)”、“伊搭(他们)”之间;不是西乡“老倌(丈夫)”“寻劾系(heisi 没事找事)”、就是南乡“阿马(mo 媳妇)”“舌根乱盘(啰嗦、搬弄是非之意)”,“日逐(每天)”张家长李家短的,自以为深得江阴话三味了吧,结果一次在西乡作农村婚恋调研时,当地农民随口一个形象化的比喻,竟把我听得两眼发白,也没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

于是领教了江阴话的风采,开始细细感受起江阴方言来了。

(二)

说起来,任何一种方言,都是环境封闭的产物,它们最大的特点就是非土著听不明白。拿吴方言来说吧,江阴话、常熟话、昆山话也好,上海话、苏州话、常州话也罢,这个片那个小片的,其实传到非土著的耳中,感觉无非就是佶屈聱牙、晦涩难懂罢了;就算你的吴侬软语说得再悦耳,在非吴语区的人听来,一样是恍如天书。难怪当年孟子听了这种难懂的方言后,要皱着眉头大呼江南地区为南蛮鴃舌之乡了。

回头还说江阴方言。在域外人听来,只要是江阴本土的语言,在他们的感觉大抵是相似的,不外乎吐字快捷清浅、发音轻巧灵脆、听上去婉转多姿,可其实呢,大谬不然。只要看看当地人形容江阴方言的三个字:“十八蛮”,就足见江阴方言的复杂性了。

江阴方言的复杂,首先体现在它的丰富性上,这是江阴独特的地貌条件所决定的。确实,若从高处俯瞰下去,江阴活像一条头东尾西的河豚。江阴的东面跟常熟接壤,南面与无锡相连,越过西面的璜土、石庄,就进入了常州的地界,北面自然就是长江了。受此地形的影响,江阴东乡人说的话与常熟话十分相似,南乡文林、马镇(现徐霞客镇)一带则有些无锡口音,而到了璜土、利港诸镇呢,竟发现西乡人的嘴巴普遍有些偏大了。原来这里的土著所说的方言与常州话颇相仿佛,而常州话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说话时要把口腔充分打开,唇齿间溢满豪气。曾见两个西乡人吵架,一个开口道:“你再老卵喏,掼(guan,阳平)你两掼的(de,阴平)!”、另一位也不服软,回敬道:“你再老卵喏,挥(huan,去声)你两挥的(de,阴平)!”,“掼”、“挥”两字,发音时都需将嘴巴张成大大的O形,如此,方能尽显我方必胜之气慨。因此又想,西乡话的吐呐之间,倒是颇能培养出些唱高音的歌唱家的,嘴巴大嘛!

东乡话就与西乡话呈现出不同的特色了。与西乡人迥异的是,江阴东乡北漍、顾山一带的人,包括华士、长泾、祝塘等镇在内,他们说话的嘴巴是敛着的,这使得他们说话的姿态显得蕴籍而风饶,耐人寻味,体味一下东、西乡两地对第三者的不同称谓,便不难感觉到这一点。称呼第三者,西乡人叫“他(da,阳平)”,开口呼,口腔是完全扩张的、东乡人呢,则唤作“渠(gei,阳平)”,闭口呼,嘴巴几乎不用翕动;而且,用“渠”称呼第三者,古已有之,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就有成例。文革时有出样板戏,叫《沙家浜》,家喻户晓,里面的唱词唱腔堪称经典,我们这代人差不多能倒唱如流。有次忽发奇想,若用常熟话、也就是江阴东乡北漍、顾山话来演唱《沙家浜》的话,会怎样?——这故事的原发地本在常熟——想来想去,别的不敢说,起码有一点,让阿庆嫂说一口地道的常熟话,先就会多出几分妩媚的风姿。然而,终于只是一己空想,可无论如何,上官云珠却是正宗的江阴东乡长泾人。

老家陶家村是青阳镇最北面的一个自然村,隔开一条河就是月城镇的大、小刘家村了。我与生俱来的母语即属于这片古老的热土,江阴人称之为南乡话。我的南乡话介于青阳、月城之间,严格说来更偏向月城话。好多江阴人不明就里,以为青阳、月城话受无锡方言影响,有些“团”,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真正受到无锡话影响的是更南的文林、马镇(现徐霞客镇)一带。我们的青阳、月城话非但没有无锡口音,反而更接近纯粹的吴方言,譬如我们的人称代词“我、恁(nen,阳平)、伊”;还有,老家一带管鸡鸭鱼肉中的鱼叫ng(阳平。这说法倒与无锡话相同),这是个标准的吴方言发音,必须鼻腔用气才能发出。我小辰光最怕说的就是这个“鱼(ng,阳平)”字,因为我经常感冒,鼻子总是不通气。顺便说一下,“鱼(ng,阳平)”这个方言读音在普通话中很难找到相关的字来表示,勉强寻了个“嗯”字,还要注意声调:只有表示疑问语气的“嗯”才与我老家的“鱼(ng,阳平)”的读音一致,其余表惊讶或肯定的读上声或去声的“嗯”字,其发音就与我母语的“鱼”的读音不相吻合了。

曾问过不少本地的朋友,“十八蛮”的江阴话中,到底哪里的话最有特色?有誉东乡话软糯有韵味的;有赞西乡话朴质壮阔、说它像秋天的西风吹过大地的;自然也有主张城里话最有特色的,认为其刚直爽烈、硬呛豪迈,像鹅鼻嘴江面上咆哮奔腾的“翻跟斗水”。其实要我说啊,最有特色的江阴话,恰恰就是南乡方言中的月城话了。月城话最大的特色体现在语音和语调上。月城话的音调基本全是去声——整个江阴找不出第二个地方讲话是这么发音的——这让月城话又甜又嗲、听起来格外灵动俏皮。我上小学时,村上有个发小,家里生活困难。一次放学回家,发小照例冲了碗酱油汤,准备吃完冷饭后去割草喂羊。冲汤时,见碗橱角落里有一小碗猪油,便随手掘了一小勺,和进酱油汤里,解了解馋,结果被他母亲发现,一顿揍。他母亲是月城人,边揍边数落道:“要翘咧,恁(nen,阳平)个短阳寿啊,一日到夜只晓得啜祭,人家啊拨恁吃穷落咧唩!”——满口的去声音调,听着就像唱歌一样。

除了月城话独特的音调外,用词的古奥和文雅、还有其间蕴含的率真的情感,称得上是南乡话的又一鲜明特色了。譬如罢,简简单单一个“吃”字,在南乡话里,不同的场合、不同的语境、针对不同的对象,即有着不同的表述:正常情况下,称为“吃”,无褒无贬;指斥好吃懒做甚或只吃不做的人或事呢,就呼作“啜祭”、“食丧”——连祭祀与丧礼上的奠品都不放过,可见有多贪吃!

过去老家一带有一个词,叫做“kong sao nian wu”,常挂在老辈人的嘴边,用来揭示某人说话不着调、喜欢无中生有杜造。多年以来我一直在琢磨,这四个字到底该如何写呢?嗯,既然是没有根据的编造,那“kong sao ”应该写成“空造”吧?“ nian wu”呢?是“年话”吗——过年时说的话?可是,江阴人(含南乡人)一般是把说话叫做讲“闲话”的啊,那“空造”的就应该是“闲话”、而不是“年话”啊!难道因为过年时正好是农闲时节,乡亲们特别有了说“闲话”的功夫?“年话”,年关“闲话”也。想想也通,于是就把“kong sao nian wu”写成了“空造年话”,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写的。后来教女儿读《百家姓》,为了增加阅读的兴趣,一次在用普通话诵读之后,接着又教女儿用老家话读了起来。当读到“孔曹严华”时,我脑中突然灵光乍现:“孔曹严华”、“空造年话”,“空造年话”、“孔曹严华”,它俩的南乡话发音不是一模一样的么?闹了这么些年,原来,“kong sao nian wu”就是“孔曹严华”啊!竟用“孔曹严华”来形容说话不靠谱的人,你说,我的母语古奥不古奥、儒雅不儒雅?

不过,话又说回来,跟全国其他地方的土话一样,古奥儒雅不可能是吴方言遣词造句的主要特色,江阴话也不例外。应该说,所有方言都从最市井的底层中来,有些字词难免粗俗、甚至下流,但方言质朴酣畅、气韵生动,犹如田间地头碧绿油亮的新鲜菜蔬,一掐一汪水,充满了泥土的芳香。方言素面朝天,其不事雕饰的犀利质感,远非规范庄重的普通话所能比拟。

一起来体味一个词语,“ruan zhi ya wu”,这个词广泛流行在江阴西乡一带。首先要指出的是,“ruan”这个词是江阴话乃至整个吴方言的常用词,我们一般将它写为“卵”。事情办砸了,长叹一声:“奈么卵”、“格么张卵”;看不上某人作派、对其为人处事不以为然甚至加以否定,就冲他一撇嘴:“过(gou,那)泡卵怂”、“覅去卵着伊”、“阿乌卵”。就这样“卵”来“卵”去的,到了西乡,当地人就在这基础上推陈出新,创造出了一个新词:“ruan zhi ya wu”,通行的写法是“卵子夜壶”。这是西乡话中表现力极强的经典用词,虽显粗俗,但感情色彩饱满浓烈,西乡人以此直抒胸臆;言辞之间,能感觉到他们气冲牛斗的痛快淋漓。

然而我想,“ruan zhi ya wu”大约是不可能一上来就写作“卵子夜壶”的,很可能最初写的是“耎之呀呜”。《说文解字注》曰:“耎,弱也。”,《汉书·司马迁传》中也云,“仆虽怯耎欲苟活”,说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古人惜墨如金,遣词造句往往省俭——能用一个字的,一般不会用到两个,但孤零零的一个字不足以抒发自己的千回百转,怎么办呢?于是灵机一动,信口在“耎”字后面缀上几个语气词,“耎之呀呜”就这样横空出世了——这是个古老而儒雅的感叹词。这之后,也许是心照不宣的谐音关系吧,“耎”字承担起了更多的表情达意的功能;又由于与宜兴挨得近,不知不觉地,“耎之呀呜”摇身一变,成了“卵子夜壶”,并于西乡人的唇齿间安营扎寨,神出鬼没、大行其道矣!

类似的词语还有“坏伯屁”。其实这词刚诞生时的原貌不是这样的,而是“坏伯嚭”三个字,是在一位历史名人的名字前加了个形容词。伯嚭是吴王夫差身边的宠臣、也是奸臣,他收了越国的金钱和美女,就经常在夫差身边讲伍子胥的坏话,夫差相信了,就赐死了伍子胥。吴地百姓痛恨奸臣伯嚭,便把所有坏人都贬作伯嚭,犹嫌不足,最后索性换了个字,伯嚭于是衍化成了“伯屁”。从那之后,江阴话词典中便多了个情绪饱满的感叹词。但据说,现今后生中知道这个词语的,已然不多了!

(三)

接下来要说说城里话了。

早年有同学到江阴来白相,临了对我说,你们江阴啥都好,就有一样,兵气太重了。说话做事大大咧咧的,像是北方城市。原来同学在江阴的大街小巷转悠时,总听到江阴人一会儿“叨则”、“叨样”的,一会儿又是“吃叨啦”、“做叨啦”的,恍惚之间像到了青面兽杨志的故乡——乡亲们都在卖刀。又见邂逅后的江阴人互打招呼,不管男女老幼,一律以“biao (入声)将”相称,言语间满是亲热和欢喜。同学很诧异:济南满城叫老师,因为孔子是山东人。难道,江阴人都是将军出身吗?

自然不是,但却与将军有关。江阴扼江控海、形势险要,向为兵家必争。数千年的渔阳鼙鼓,江阴城的空气中也弥漫着浓烈的硝烟味儿,硝烟味儿飘进眼鼻喉腔,江阴城里的方言便变得硬呛起来。江阴城里话与东乡、南乡、西乡话有着明显的不同,这不同主要体现在音调上。城里话发音多用入声,短短的、急急的,如天空中忽然落下一地的冰雹,铿铿锵锵、掷地有声,让人油然忆起磅礴的盛唐气象。民间有句俗话说,“宁与苏州人吵架,不与江阴人讲话”,多少可说明一点江阴城里话的特色。江阴城里话透着阳刚、饱含矫健,绝对迥异于传统的吴侬软语。当然,也不似北方话那样粗犷雄健,但却是一律的高亢昂扬、“石拍(pa,入声)铁硬”。同学是北方人,初到江阴,他说自己虽然听不懂这种语言,但却觉得很亲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同学的直觉是有道理的。对这种素昩平生的异域土话感到熟悉,说白了,就是因为这种江南土话的面子下,裹着北方话鲜活的里子。理论上讲,江阴城里的方言与本地其他方言一样,都属于吴语的范畴;但事实上,江阴城里南语北音,邑人一开口,浓郁的北方腔便扑面而来,不但音调、语法等与北方话似曾相识,许多词汇更像从北方不翼飞来,经岁月淬炼,最后在江阴城落地生根,开放出绚烂多姿的方言“芙蓉花”。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譬如罢,我们日日要念叨的人称代词,在江阴城里人说来,既不同于苏州话的“伲、倷、俚”,也有别于上海话的“我、侬、伊”,江阴城里人发的是“我、你、他”,与北方话并无二致。脚上穿的鞋子,江阴城里话念作hai(阳平)子、伟大首都北京,城里人读做bo(去声)京,这些都是江淮官话的发音。还有,把脏乱叫做“邋遢”、称呼孩子捉迷藏为“躲猫猫”,等等,这些都是东北满语的遗音——猫猫是树丛的意思——更有不可思议的事情,江阴城里话中竟也有儿化音,比如把吃饭用的筷子呼作“筷儿”等,所有这些,无不印证了江阴城里话中鲜明的北方话的痕迹。

何以如此的呢?说起江阴城里话“内圣外王”、“南语北相”的习性,就不得不提到这座城市与众不同的铁血特质了。确实,由于滨江锁航的独特的地理环境,自诞生之日起,江阴城就与战争结下了不解之缘。不管是古代的吴越争霸、宋金鏖兵,还是近代的国共争锋,江阴都是硝烟弥漫的前沿阵地。这种刀光剑影的战争氛围,造就了江阴人豪迈仗义的个性特征、塑造出了这座江南小城雄健刚烈的精神气质,也给这里的方言土语带来了锥心刺骨的深刻影响,这影响尤以乙酉年的抗清为甚。孤城碧血八十一天,全城百姓同心死义。随即,大量北人南迁。南迁的北人在激活这座城市血脉的同时,也给凋敝的江阴城带来了新的言辞和造句。这些新的北音北调一经落籍,便与江阴四乡八邻的土著吴语交汇融合,江阴城里的话语因此凤凰涅槃,在血与火的洗礼中呈现出全新的风骨,重获新生。

听完粗枝大叶的介绍,同学啧啧称奇,说,怪不得江阴人“biao (入声)将”长、“biao (入声)将”短的,果然蛮霸!我说,此“biao (入声)将”可不是赞叹作战英勇的将军的意思,而是“婊子养的”的吞音说法。我们知道,与“儿化音”一样,“吞音”也是北方话的一大发音特点,如把“中央电视台”读作“装垫儿台”、把“特好吃”、“不好吃”分别念作“套吃”、“抱吃”等等;由此也可看出,江阴城里话中的北方味儿确是全方位的!继续说“婊将”。没人知道这词是什么时候诞生的,也没有资料显示这词的来龙去脉。但一直以来,我都有个大胆的猜测,“婊将”这词的产生,可能与乙酉年的抗清有关。想当年,清兵在江阴城遭遇顽强抵抗,兵弁将校死的死、伤的伤,丢盔卸甲、损失惨重。清兵恼恨异常,于是屠城,还觉余恨未悄,便将恶咒“婊子养的”加诸全体江阴人的身上。谁知江阴人气高性傲、照单全收,并在北音北韵的影响下,将其吞音处理成一个风骨铮铮的意蕴深远的新词:“婊将”(把“婊子养的”吞音读成“婊将”,体现的恰恰就是江阴人性格中的强悍和大气,还有就是,幽默自信)。这词的发音脱胎于北方官话,但声调却与之相异:一读入声、一为阴平,两字并肩比邻,发声时重音在前,呈完全爆破状态,后音随之接踵,阴平转为入声;两字连读,似金属相击、短促有力,唇舌翕动之间,雄霸之气,沛然而生矣!“婊将”这词的使用场合非常广,尤其在见面打招呼、或在谈论不在场的第三者时,使用频率更高,当然,有时当面指称对方时也用。一个有趣的现象令人称奇,这个初始意思恶毒的骂人的贬义词,经过江阴人巧妙的改造后,原意尽失,不可思议地变成了一个内涵丰富的生命力强大的口头禅:小的称“细婊将”、老的称“老婊将”、男的是“婊将”、女的是“婊将”,连称呼对手也是“婊将”。老友故交街头偶遇,一拍肩膀:“婊将,长远朆看见勒么,死哪里扣个拉?”,言者满心喜悦、听者浑身舒坦。“婊将”,你道怪也不怪?

还有一个常用词:“浮(fei,阳平)尸”,也不能不提。这原本也是个带有贬损色彩的词语,用以指斥令人愤慨的人和事,后贬抑之意渐渐淡去,终于衍成了一个形象化的人称代词,在江阴城中代代相传。当然,虽同属人称代词,但应该说,“浮尸”一词的普及性和辨识度是远不如“婊将”的。大抵说来,“婊将”一词的使用面广、社会性强,而“浮尸”这词的使用面则相对窄多了,一般局限在家庭范围。几位闺蜜拉家常,谈到自己的老公时,往往会埋怨几句:“我家(ga,阴平)过(gou,那)个浮尸啊”,如何如何,说者嗓门虽大,语气却大多是温和、甚或亲昵的。但有一种情况例外,你要是在社会上听到某人在说,过(gou,那)个“老浮尸”、过个“骚浮尸”的话,那断然就是骂人的意思了,而且,骂得不轻。与“婊将”一样,我们也不知晓“浮尸”这词产生的前因后果,但据我想来,可能也与江阴的环境有关吧。旧时长江水运环境恶劣、条件艰苦,船毁人亡的事情常有发生;而那些可怜者一旦命丧长江,尸首随波逐流,浮至江阴江面时,因受黄山阻扼,此处江面曲折紧束,这些浮物便大多聚集到了江阴一个叫鹅鼻嘴的江段里。天长日久,江阴人看得多了,便催生出了“浮尸”这么一个感叹词,用以浇灌心中的块磊。

忽然想起刘半农来了。半农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一个喝“翻跟斗水”长大的江阴城里西横街人,早年以创作“鸳蝴派”小说闻名,在十里洋场扯响了江阴的腔调。1917年,这位敦实的江阴后生勇闯京华,与蔡元培、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一起,操着蓝青官话,发檄文、演“双簧”、创立新式标点、发明女性的“她”,以笔为枪,向文学旧营垒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激昂的江阴腔调响彻古都上空。李小峰也然。小峰是江阴青阳人,那时在北大求学。在鲁迅先生的帮助下,他组社团、搞出版,风风火火、朝气蓬勃,为新文化运动摇旗擂鼓。遥想那些峥嵘岁月,半农、小峰北京相遇,我想,他们应该是会热络地以家乡话谈天说地的,而且,一时聊得兴起,半农大哥估计就会拍拍小峰老弟的肩膀,欢喜地夸赞一声:“婊将”!北京大学的校园和北新书局的店堂里,不时会响起“落魂”、“结棍”、“和调”、“恶讼(cong阳平)师”、“揎(qiao阴平)拳掳(le去声)臂”等江阴话的余音。江阴腔调就这样挤挤挨挨、热热闹闹,在这场空前绝后的新文化运动中,发出了来自千年古邑的属于自己的声音。

当然不止这些。江阴腔调当然不仅仅局限在城里话和南乡话里。明末的缪昌期、李应升、徐霞客,清代的杨名时、蒋春霖、金武祥、缪荃孙等(一时才彦,不一而足),他们有的满口东乡音、有的说着南乡话、有的开的则是西乡腔,当然,也有的是城里人。虽然他们各自说着自己的母语,发音各异,但是我想,当缪昌期、李应升操着东乡话怒斥阉党余孽,金武祥、缪荃孙说着西乡话校勘孤籍善本;尤值一提的是,当奇人霞客以江阴南乡话探幽凌险、杖藜天下时,彼时彼刻,你会发现,所有的江阴方言不分东西、无论城乡,都汇成了一种独具风采的江阴的腔调。这腔调有时像灵动的小溪、有时又像雄浑的大河,有时像夜莺啼唱、有时又像黄钟雷鸣。清越的江阴腔调翻过千山万水、穿透周秦汉唐,似呐喊、如歌唱,久久回荡在万古云水之间,响彻在我们每个江阴人的心灵深处,直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哦,我可爱的江阴腔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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