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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读后感看这里!飞红万点愁如海——重读《葬花吟》

作者:秦兰勇

《葬花吟》的前奏

《葬花吟》写于四月二十六日饯花之期,而其前奏则远在三月中旬。说是前奏,既是就音乐意义而言的,也是就行为意义而言的。就行为意义而言,宝玉在沁芳闸桥边桃花树下展读《西厢记》,一阵风过,桃花“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兜了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宝玉是葬花于池内;黛玉把花装在绢袋里,埋于花冢,黛玉是葬花于土中。就音乐意义而言,黛玉的《葬花吟》,与宝玉葬花前读的、后来黛玉也读的《西厢记》,黛玉别宝玉后经过梨香院墙角听到的《牡丹亭》,黛玉由《牡丹亭》而联想到的崔涂、李煜的诗词,皆可入乐(《西厢记》《牡丹亭》已经入乐);古人词句与《葬花吟》,在音乐色调上是相通的。

花谢花飞花满天

黛玉因前一日与宝玉的误会和当天又遇饯花之期,而“勾起伤春愁思”,哭了几声,随口念了几句,便是《葬花吟》。《葬花吟》是伤春之作,前代诗词曲中常见的伤春意象,大多都能在《葬花吟》中找到。

比如落花。开篇一句“花谢花飞花满天”,第二句“红消香断有谁怜”,中间的“一朝漂泊”,都是在写落花。落花是最典型的伤春意象,几乎出现在所有的伤春诗(包括狭义的诗词曲在内的广义的诗)中。宝玉读到的“落红成阵”及其下句“风飘万点正愁人”,“风飘万点正愁人”所出自的杜诗“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黛玉忆及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对《葬花吟》产生重要影响的《代悲白头翁》中开篇两句“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欧阳修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辛弃疾的“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等等,都是写落花的名篇,对《葬花吟》有着或深或浅的影响。

又如柳絮。《葬花吟》中说“落絮轻沾扑绣帘”,“落红成阵”所在的曲子《混江龙》中有“蝶粉轻沾飞絮雪”。柳絮几乎与落花同时,所以诗中常常把二者并举,比如欧阳修的“狼藉残红,飞絮濛濛”,秦观的“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而柳絮又因其体轻易飞而给人漂泊无依的感觉,像黛玉柳絮词中写的“漂泊亦如人命薄”;韩愈的“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虽绘景壮阔,却仍是以柳絮漂泊无依为前提的。东坡咏柳絮的《水龙吟》,更是幽怨缠绵,令后来者难以为继。

再如杜鹃。杜鹃又称杜宇、子规,常在春末鸣叫。杜鹃相传是退位的古蜀国国君望帝的魂魄所化(望帝的故事,古代记载的各种版本稍有不同),诗中杜鹃的意象往往给人凄哀的感觉。《葬花吟》中写道“杜鹃无语正黄昏”,黛玉后来写的《桃花行》中有“杜宇一声春归尽”,秦观的“杜鹃声里斜阳暮”、李重元的“杜宇声声不忍闻”都是名句;辛弃疾则把表现伤春的三种鸟并提:“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

《葬花吟》与前代的伤春诗,存在着广义的“互文”关系,后者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帮助我们理解《葬花吟》。

质本洁来还洁去

伤春就是伤己。这一点,书中说得极分明。黛玉“因把些残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而伤春诗中最典型的意象是落花,就是因为花是植物的精华,花朵色彩上的艳丽,气味上的芬芳怡人,形状上如造化镂刻般的精致工巧,不正是人(尤其是女子)的青春、才华与美好品质的绝佳象征吗!这既可以说是继承了屈原香草美人的手法,更可以说是一种无须刻意、发自天然的联想。

黛玉过梨香院时,耳中飘进《牡丹亭》的唱词。她“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同样在《牡丹亭·惊梦》中,杜丽娘说过一句话:“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杜丽娘自伤的“颜色如花,命如一叶”,与柳梦梅流传更广的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感慨相似而感伤色彩更浓。才华几可比肩李清照、却抑郁而殁的朱淑真,其《断肠词》中颇多落花意象。不管是“满院落花帘不卷”的朱淑真,还是自怜“颜色如花,命如一叶”的杜丽娘,以及在落花飘飞中愁绪满怀的林黛玉,都是在借春花而自伤自怜。

而黛玉不同于前人之处,在于葬花。前代诗文中虽偶尔提及葬花,但或难以稽考,或描写简略,皆不及黛玉葬花的自然、生动、感人。

宝玉“恐怕脚步践踏”,便兜了花瓣,抖在池内。黛玉想的更远,园内的水干净,流出后,“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二玉的苦心,都意在为落花寻得一个干净的归宿。而二玉也都是喜洁的人,尤其是黛玉。黛玉咏白海棠的诗“碾冰为土玉为盆”,正是写海棠花的高洁。黛玉赋秋菊的诗“孤标傲世偕谁隐”中“孤标傲世”一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爱菊的陶渊明。陶渊明除写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广布众口的佳句外,还写有“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也会让人想到写过“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屈原。黛玉的分量,或许比不上屈原、陶渊明。但屈子的投江自沉,渊明的归隐躬耕,黛玉的葬花于花冢,不都有高洁的一面吗!用屈原的话来说,即“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用陶渊明的话来说,即“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用黛玉的话来说,即“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荷锄归去掩重门

黛玉在暮色中荷锄归去,紧掩重门。黛玉用“归去”而不用“归来”,因为在她随口念出《葬花吟》时,她还在园中,并未回到潇湘馆。归后掩门,“青灯照壁”,“冷雨敲窗”,都是设想。黛玉的《葬花吟》只有一首,但黛玉葬花则非此一次。所以,她在暮色中荷锄回到潇湘馆,在青灯照壁的孤寂与幽暗中,在冷雨敲窗的凄寒与萧瑟中,久久难以入眠,这些都是她的真实状态,当然,不免有文学的渲染。

掩门,是在表明一种心态。比如陶渊明: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又如唐庚: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再如王维:迢递嵩高下,归来且闭关。陶渊明的掩门,是要息交绝游,不与世俗交往(这是大概意思,实际上较为复杂);唐庚则有感于世态炎凉,愤而掩门,独眠于竹席上;王维闭关,则是在一个独立幽静的天地中享受一份悠然自得的闲逸。黛玉的掩门,与这些男性诗人都不同。“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欧阳修词)和“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李重元词)中的女主人公,其心态更接近黛玉。不同的是,欧李词皆写闺怨,而黛玉的心态则非闺怨所能完全涵括。

最接近黛玉心态的,大概还是小说中常常提及的《西厢记》中的崔莺莺。第二十三回中,黛玉忆及崔莺莺的唱词“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其所在曲子的全文是:“可正是人值残春蒲郡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无语怨东风”一句,极易让人联想到第六十三回宝玉寿宴上黛玉所掣花签上的诗句:莫怨东风当自嗟。欧阳修《再和明妃曲》末二句写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欧李词皆是把风雨关在门外。黛玉呢?除了风雨,除了世俗,她连春风都关在了门外。其中蕴含着自怜与自伤、无可言说的悲愁与解脱无门的无奈等情感。正如菊花诗中的“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亦如海棠诗中的“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

花落人亡两不知

与前代写伤春的诗歌相比,《葬花吟》在诗艺上应该不是最高的(东坡咏杨花的《水龙吟》,令人有观止之叹,辛弃疾写伤春的《摸鱼儿》《祝英台近》等,亦令人击节叹赏),但《葬花吟》的悲凉色彩却是最为浓重的。

情感上浓重的悲凉与写作上的手法密切相关。比如: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这八句在意思上与《代悲白头翁》中“明年花开复谁在”一句是大致相同的。刘希夷用一句表达的意思,黛玉用了八句,但读来并不觉得繁冗,而是浸没于诗中一股透骨的悲凉。写燕巢的四句,不易懂。周邦彦写落花、燕巢:落花都上燕巢泥。此句与前一句“新笋已成堂下竹”,都是伤春之句。周邦彦只是借落花被燕子啄来筑巢写伤春之情,对落花本身并不在乎。黛玉则不同。燕巢已经垒成,眼前满地的落花失去了一个好的归宿,只能漂泊,或被人脚步践踏(此时尚未写到葬花)。明年花落虽可被燕子啄来筑巢,但明年燕子还来潇湘馆吗?潇湘馆的主人还在吗?

更为典型的是末八句。黛玉由怜花而葬花,又由葬花而联想到自己不知身丧何日;由葬花而见责于人,联想到自己将来葬身无地;余下四句,更是令人凄哀欲绝。宝玉听后的反应是,“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而花撒一地,似乎正是宝玉无意间对“花落人亡两不知”的回应。

《葬花吟》比大多伤春诗更为悲凉的原因,往近了说,是前一日的误会。晴雯把黛玉误认成丫头而不开门,黛玉则误认为晴雯不开门是因为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而寄食贾府的的处境,进而误认为宝玉恼了她。当然,黛玉以外孙女的身份客居贾府,确实遭遇了一些仆人的歧视。所以,她尽管误会了晴雯,但这种被歧视的感受却是真实的,有根据的。往远了说,与黛玉多病的体质和忧郁的气质相关。更远一点,还可以说与她草胎木质的前世有关。但这些总觉得不足以完全解释《葬花吟》透骨的悲凉。

宝玉听完《葬花吟》的感受是,先设想黛玉香消玉殒时,自己如何心碎肠断,后又推之于宝钗、香菱、袭人诸人,再由这些女子想到自己,最后由自己之不知身在何所而感慨于大观园之易主。脂评说:《葬花吟》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故用在饯花日诸艳毕集之期。书中人贾宝玉的感受正可印证读书人脂砚斋的评语。宝玉所设想的黛玉、宝钗、香菱、袭人诸女子的香消玉殒,正是脂评中“大观园诸艳之归源”的具体化。

黛玉在《葬花吟》的感伤只限于一己的范围,宝玉则推及大观园中所有的女子,宝玉的感受大概也是雪芹先生的意思。雪芹代书中人物作诗,会尽量考虑到人物的年纪、地位、文化素养、作诗时的处境等种种因素,力求做到贴合人物。但在写《葬花吟》时,却在有意无意间超越了黛玉这一人物,为大观园中所有女子谱写了一曲悲歌。祭饯花神这天,“满园里绣带飘摇,花枝招展”,除黛玉外,宝钗、迎春、探春、惜春、李纨、凤姐、巧姐、香菱及众丫鬟等参加了,繁华热闹,可谓极一时之盛。但书中并无一字写饯花时诸人的谈笑声,用笔最多的却是黛玉葬花的凄哀之音,以及宝玉对《葬花吟》的深沉感喟,可以视为《葬花吟》凄哀之音的余响。饯花之热闹与葬花之凄苦,今日之热闹与将来之凄凉,都构成了巨大反差。

宝玉设想的出路是,“逃大造,出尘网”。这正是小说开篇《好了歌》的意思,也是甄士隐选择的出路和后来柳湘莲的出路。但宝玉既不同于甄士隐,也不同于与他颇为密切的柳湘莲。《好了歌》反思的是功名富贵、夫妇之恩、子孙之孝,甄士隐随疯跛道人出家,是因为“暮年之人,贫病交攻”,“投人不着”。如果说甄士隐出家是因为看破了世态人情的话,那么同样随疯跛道人出家的柳湘莲,却是因为儿女之情的破灭。宝玉近于柳而又不同于柳。就爱情而言,宝玉的情当然是指向黛玉的;但就对美好事物的怜惜赏爱之情而言,宝玉的情则是指向所有女子、甚至是指向花草鱼鸟这些无情之物的。

很多人喜欢在《好了歌》中,或与之近似的“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等色空概念中去探寻小说主旨。我觉得《葬花吟》(宝玉意义上的《葬花吟》),可能更接近小说主旨。《红楼梦》不是对世间万物的否定,而是为黛玉、为香菱、为晴雯、为世间所有美好的人与物唱出的一曲充满怜爱、无奈、凄哀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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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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