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随着莱昂纳德顶住伊戈达拉上篮博得犯规，比赛彻底失去了悬念，猛龙4-2赢得总决赛，当家球星卡哇伊·莱昂纳德正式加冕为“北境之王”。
FMVP颁奖典礼上的莱昂纳德
冠军颁奖典礼上，在全世界瞩目的时刻，他没有保持着一贯的“面瘫”表情，他还是很有诚意地抿了抿嘴，上扬了一下嘴角，来表达他现在已经很激动的心情。
就这样夺冠了？就这样就FMVP了？一切感觉是一片嚼了半天的口香糖，欠了点情绪。
就如同ESPN的评论员在G2当卡哇伊命中MJ一般的后仰中投后的激动地评论”He is a machine!”一样，卡哇伊行动精准，不需要情绪调节。
前几天有自媒体朋友推送题为“人工智能接管世界”来形容莱昂纳德即将赢得系列赛，鄙人不能同意这种观点。
我认为莱昂纳德心里想的是：“才不是什么人工智能，我是个彻头彻尾的Player”
Player的作风与派头
Player不是我们在俗语翻译中的Play Boy（花花公子）的意思，而是一个博弈论中的概念。
博弈论大家没学过大概也会听说过，什么囚徒困境，纳什均衡，帕累托最优和压倒性优势，可谓没吃过猪肉至少看过猪跑。
但你可能很少听说博弈论对个人有什么指导意义，这个指导意义其实就是让个人做一个Player，这个Player是“参赛者”，“选手”或者更加适合本文语境的“球员”。
博弈中的Player需要四大特质：有限，务实，谨慎，客观，都很突出地体现在卡哇伊·莱昂纳德身上。
有限指的是你可能一生会在很多次博弈，但每次博弈都是有限游戏。就好像鄙人常说的“场下谦君子，场上杀人狂”，比赛就是比赛，比赛不是造反，输了不必以逆谋来定死罪。比赛的核心要义是通过竞技来比较高下，但不影响你在赛场之外是什么人，过怎么样的人生。有限这个维度的指导意义是尊重规则，尊重对手，接受失败，这样才能在多次博弈中保全自己。
卡哇伊在上赛季因为个人及马刺管理团队对自身伤势的判断没有达成一致，身陷交易门，最终几经波折在合同的最后一年被交易到了猛龙。在这过程中，他在不少刺蜜的眼中从“邓肯接班人”变成了“反骨仔”，赛季首次回马刺主场比赛也接受着全场的嘘声。
但球迷的评判不是这个博弈的部分，与原东家的分道扬镳没有必要与原来教练、队友和同事苦大仇深，这一点，卡哇伊在场内外，都很得体，原则就是不相关的一概不回应，有相关的场上全力以赴，场下相逢相拥泯恩仇。
伦纳德与波波维奇相拥泯恩仇
务实是指不要把具体的操作方案上升至“境界”的比较中，博弈和比赛都是具体的。反面的表现就是我们常见的键盘侠和喷子，讨论的时候不讲论证逻辑，比赛的时候不讲规则内的较量。
比如说争论“麦迪是不是联盟最快第一步”，将卡哇伊的后仰投篮比喻为“卡帧版的Jordan或者Kobe的后仰”，“谁谁谁的动作是不是美如画”，仿佛有种不战而屈人之兵，治病于未病的超越与逻辑世界之外的东西，随时可以用来降围打击。
你很难识别出卡哇伊有什么具体的招牌动作或者招牌庆祝动作，也没有见他提出过或者争论过他是哪里的第一人，他要超越谁谁谁。在务实的Play心中想的是如何通过基础技战术（当然这里指的基础是专业领域的基础，即行业内是可知，可传播，可使用的）的排列组合，去放大己方的长板，抑制对方的长板，最终通过有限游戏中的多回合较量赢得差距的。回归到数学的目标上就是：增加己方的出手次数，降低对方的出手次数，提高己方的命中率，降低对方的命中率，“最”和“美”的概念，都不服务于这个目标。
在英语世界，职业解说员表达球员在关键时刻的突出表现用的是“He delivers!”或者“He connects!”，意思就是这个球员像快递员一样务实，把该执行的内容按时按质像送信一样执行出来。
谨慎在这个时代对于竞技体育运动员，以及推及到所有对公众有影响的人物来讲都是稀缺的品质。
天朝有句老话叫“文人相轻”，鄙人觉得在西方的世界也适用，很多体育巨星都喜欢在Twitter上跟别人打嘴仗，甚至某位政治人物还热衷于“推特治国”的，仿佛不清楚自己与博弈利益的悠关。
莱昂纳德的Twitter截图
鄙人搜了卡哇伊·莱昂纳德的Twitter, 搜了半天以为自己搜错了。整个推特上只有4条推文。
美国政治学家华莱士·塞尔（Wallace Sayre）提出过一个“塞尔定律”，说的是任何争论中，感情的强烈程度和所涉及到的利益价值成反比。如果这个命题的逆命题成立，那么莱昂纳德可能真的是觉得自己的行事结果涉及到的利益价值对他来说至关重要，所以才缄默其口吧。
客观是指能否把自身的自我感受从Player这个角色里面抽离出来，它不同于一般球迷常说的，能打关键球，是个“无情的杀手”，而是就特定的情景，从第三人称的角度去判断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
之前网上流传卡哇伊的魔性笑声视频，其实比这更精彩的是他对记者的回答。
记者问：
‘A lot of people appear don’t know much about you, how would you describe yourself? And what would you want people to know about you? ’
他回答：
‘I am a fun guy. Em… Obviously I love the game of basketball. It needs just more questions for you to ask me in order to tell you about myself. I just can’t give you a whole spiel. I don’t even know where you are sitting at. ‘“我是个挺逗的人。额……很显然我很爱篮球这项运动。你得多问我些问题我才能告诉你我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我只是不会吹牛而已。我甚至连你现在坐哪儿我都还没知道。
然后紧接着才是魔性的笑声：“啊哈哈heaheaheahea~ ”
这个回答抓住了两个重点，一是得根据具体的情景，具体问题去描述特定一个人；二是他说的是“我自己是什么人”，而不是“我是什么人”，形容的是赛场和公众视野之外，他以第三人称看自己的视角。
长篇大论说了有限、务实、谨慎、客观是一个Player的作风，但如果说，一个Player的作风是这么必要，一般人虽然很难完全做到，为什么很多竞技体育的巨星都不是这样呢？
Player与注意力商人
NBA是高度商业化的竞技体育联盟，从管理层到具体球员都理解争夺注意力是商业活动的底层逻辑。自七十年代起，NBA伴随着以电视为代表的大众媒介兴起而开始走向全盛时期。而NBA的主流受众，是工薪阶层。
如果说媚俗是注意力争夺的起点不恰当，那不过分的一种说法是，主流球迷根本就不关心怎么赢球，或者什么是赢球的方法论，他们最关心的是媒介满足论(Use and Gratification Theory)的核心观点——简单来说就是球员的行为在观众意识内的主观投射。也就是说，这个球员的人设，能不能代表观众理想中的自己。
所以有些球员战绩特别厉害还不足以成为大众媒体的宠儿，打得好但特别能“来事儿”的那些才是。典型的像罗德曼，艾弗森，奥尼尔，巴克利等，不一一列举。共同点是行事风格突出甚至到乖张的地步，非常有公众话题性。
巴克利亲驴屁股
在2002年，巴克利和斯密斯打赌，如果姚明在新秀赛季能有一场得分超过19分他就亲斯密斯的屁股，结果斯密斯买了一头小驴，小名就叫斯密斯，巴克利还真亲了它的屁股。这种“能来事”的能力，哪有大众媒体不爱呢。
鄙人离开职业篮球行业进了互联网行业，就有同事曾经问鄙人说，“职业篮球的战术到底有什么用？看起来都是靠球星超强的个人能力，像卢指导把球交给詹姆斯处理这样，跟我们平时的XJBD战术，不都同一个民间的水平么？”
鄙人的回答是这样的，媒体不会告诉你一个球队到底在场上打了多少套战术，因为一来观众不关心，二来对于国内甚至西方的媒体从业者来说，战术对于他们来讲还是个黑盒一样的认知领域，也是每个球队的秘密，一般不会对球队外的人说。然而，球队与球队之间，这个领域是认知基线。
作为一个Player, 真实情况可能是，平时球队会练阵地进攻，反击，阵地防守，防反击，边线球，底线球，中线球，罚球后等多种情况的战术不下一百套作为基础工具箱，然后在遇到具体对手的时候，基于双方的长短板强化练习其中的几十套，在正式比赛上像在工具箱里拿出其中的几套排列组合着使用。战术的颗粒度之细，甚至细到从对方过半场后第几次传球后改变防守阵型，或者是，具体对方哪个球员与哪个球员挡拆时，防挡拆的人是从挡拆的靠近篮筐一侧，还是远离篮筐的一次绕过挡拆。民间篮球的战术理解水平，连“努力”都还没谈得上。
这个情况就好像，产品经理不会跟用户说，服务器架构是什么，底层代码用什么语言，引擎是什么，UI用什么风格，体验路径是怎么样那样，而会对外一言蔽之说：“我们会竭尽全力优化用户体验。”不用战术，等同于代码中没有if then 和else if语句，你能想象么？
大众媒体的时代，新闻报道大多数是工业生产品，注意力商人喜欢乖张，喜欢张牙舞爪，因为这是观众Aggression（侵略性）极佳的主观映射。解决了很多受众情绪宣泄的需求。作为注意力商人型球员，除了职业体育生涯，也能为退役后的转型到娱乐业做好铺垫，其实不但不过分，而且顺理成章。
但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Player, 清晰一个博弈中自己要什么，现在有什么，可以放弃什么，以及对手是什么情况的Player, 公众注意力没那么重要。
谁说我不曾热泪盈眶
1996年6月16日，乔丹在总赢得总冠军后紧抱着奥布莱恩杯痛哭，原因是他给被枪杀的父亲一份父亲节礼物，也有一些意见说他在抱着奖杯时喃喃自语说：”This is for Daddy.”
同样的遭遇也发生在莱昂纳德身上，而且更早。
2008年6月18日，卡哇伊·莱昂纳德的父亲马克·莱昂纳德准备早点从自己开的洗车店下班好第二天去看儿子的比赛，结果意外被枪杀。时年17岁的卡哇伊从阳光男孩变成“机器”。他形容他的世界好像停下来了一样，然而他还是坚持打了第二天晚上的比赛，并且得到17分。他的母亲回忆当时说：
‘Kawhi, you OK? You OK?’ But I think he just kept it in. I was kind of scared. You know how young men, they lose their father, who is a big figure in their life. It might turn them to do things bad. But Kawhi’s always been strong. He’s a good kid. He wants to get better and better.
男孩应该穷养和富养，这个议题从来没有停歇，鄙人暂时没有定论。在发展心理学上，相关性更强是，男孩更需要同性的榜样。例如一个体育明星，例如自己的父亲。
可惜的是，卡哇伊·莱昂纳德的父亲，马克·莱昂纳德的枪杀案，截止现在，11年后的现在，案仍然悬而未决，凶手没有找到，连作案动机都未明。他连儿子第一次举起奥布莱恩杯，都没见过。
卡哇伊·莱昂纳德在FMVP颁奖仪式上发言
FMVP的颁奖仪式上，主持人问卡哇伊从去年的前途未卜，濒临在不能继续打球的边沿，到今年率队夺得冠军，达成了与贾巴尔和詹姆斯比肩的，率两支球队夺得冠军并取得FMVP的历史性成就有何感想，他重复了3遍：
“It was going through a lot.” ——“一言难尽”。
“谁说我不曾热泪盈眶，只不过是心里的眼泪早已流干罢了。”
本文参考阅读
《注意力商人》，吴修铭（Tim Wu）
《Player作风》，万维钢
《他人的关注可能很不值钱》，吴军
*Kawhi Leonard’s Dad Cause of Death: How Did Mark LeonardDie?*，Jonathan Adams
Kawhi Leonard media day press conference (with Kawhi laugh) | NBA Media Day | ESP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