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艺《披荆斩棘的哥哥》美元,多年没有大红作品近身的赵文卓,没有愤怒,而是以“肃然起敬”身边人的气场圈了起来。
人们纷纷感叹,不愧是武打演员出身,果然够自律自强。但走出综艺节目营造的娱乐氛围后,武打演员们便再度成了大众视野的盲区。8月底上映的院线纪录片《龙虎武师》的市场表现无言地说明了这一点:上映十余天后,票房仅仅在100万左右。
根据相关定义,龙虎武师乃是香港电影辉煌时期造就的特殊工种。大量梨园出身的寒门子弟凭借一身戏曲功底投身武师行当,在电影片场承揽替身、特技、龙套等工种。虽然辛苦危险,但薪资所得也颇为可观。随着功夫片地位在电影市场不断提升,这一群体中也孕育出了洪金宝、成龙、元华等炙手可热的明星。
《龙虎武师》
对于“阳刚气”,人们始终有着消费需求。近年来,军事战争题材电影成了院线最大的票房来源之一;赵文卓的“大威天龙”,孙红雷的“劈瓜”,带有港式黑帮电影元素的短视频二创在各个视频平台上蔚然成风;刚刚过去的奥运会,以吕小军、苏炳添为代表的举重、田径等项目吸引了比往年多得多的关注度。但在另一边,龙虎武师这一群体的失落与断代也成了不争事实。两相对比,令人不胜唏嘘。
影片诞生
1985年,《龙的心》拍摄现场。“乒”地一声脆响,一栋小楼第三层玻璃爆了开来。一个人影从其中冲出,两腿着地摔倒,一辆车迎面开来,幸而刹停及时,总算没有将此人卷入车轮底下。
其实该镜头原本并非如此设计。武术指导原本的想法是,演员应先掉落到一楼顶棚,卸下一定坠落的力道后再着地。但由于负责此镜头的武师钱嘉乐没能掌握好撞破窗户的力度,劲使得过了头,直接冲过了顶棚,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龙的心》花絮
幸好彼时钱嘉乐年轻,身体底子好,送到医院检查一番,没发现骨折断腿之类的伤病。于是休息几天后,他再度出现在了片场。
这是纪录片《龙虎武师》中出现的危险一幕。除此之外,还有诸多更危险的部分,比如《龙的心》另一个镜头,8人从爆破的七层高楼跳下,掉到一大堆纸皮箱上,镜头拍完,导演洪金宝喊的不是“收工”而是“救人”;比如1984年的影片《省港旗兵》中,元武从商场高楼一跃而下,背部朝下,重重砸在底下的溜冰场上,又在冰面上快速滑出几十米后撞上墙壁,即使衣服里裹了厚厚的缓冲材料,但元武依然直接摔得当场昏死过去……
《省港旗兵》
这部影片的诞生,要回溯到四年多以前。导演魏君子是70后,童年适逢香港电影在整个亚洲独占鳌头之时,因此从小看了大量港片。成年后,又从媒体从业者逐步转型成电影人,同圈内人士交流颇广。2017年,魏君子前往香港,参加香港动作特技演员公会举办的春茗(新年会)活动,见到当年诸多荧幕上的熟面孔如今已然垂垂老矣,心中生出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凉,遂萌生了将这一群体用镜头记录下来的想法。
魏君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己本身没有纪录片拍摄的经验,原本想找专业团队来操盘,自己只负责沟通、协调、策划等事宜。但找到相关团队一聊,发现不仅时间周期跨度长,所需预算也大大超出设想。其遂又找到资方寻求支持,对方态度几乎都一致:题材挺有意义,但市场表现就说不好了。
于是后来的几年,魏君子只能打起了“游击战”:自掏腰包,利用业余时间来完成项目。当时魏君子正好很多工作内容都需要前往香港,于是便利用出公差的契机,提前联系香港动作特技演员公会,牵线搭桥寻找采访对象,到了香港后,再临时雇佣摄影组完成拍摄任务,按日结算工钱。“拍一天算一天的钱,拍两天算两天的钱。”
因为早年同香港电影人合作较多,公会也给到了大量支持,找到采访对象并不困难,袁和平、洪金宝、甄子丹、徐克、刘伟强等等知名面孔都在纪录片中出镜。
除了香港外,也有很多武行前辈至今没有退休,而是北上内地,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各个剧组中担任演员、导演、武术指导等职位。《龙虎武师》的拍摄过程中,魏君子辗转北京、上海、广州、横店等多地,在无数的“碎片时间”中,终于积累下来了大量的拍摄素材。
起初,对于这部纪录片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构形态,魏君子心中并没有太多规划。“开始什么立意啊,主题啊,什么都没想。”魏君子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但随着采访资料积累得越来越多,整部纪录片的框架结构也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愈发清晰起来。。
沟通协调工作进行得较为顺利,最困难的部分在于版权购买。纪录片中插入了大量经典老电影的画面和音乐,用于对相应论点进行解释和佐证,“每一帧都要钱”。价格高昂不提,随着邵氏、嘉禾、新艺城等一众香港知名电影公司的结业、分拆、被收购,许多经典老电影的版权散落流失到了海外。沟通法务流程之复杂,耗时周期之长,都完全超过了魏君子最初的设想。
《龙虎武师》中《龙的心》引用画面
“首先你得确定版权归属,确定完版权归属要联系这个版权公司,好几十家挨个儿问。有些海外公司邮件发过去,几个月才回给你两个字:不卖。有的问了问价格,买得起买不起都要谈,几秒钟都是上万美金。谈完之后得签好多份合约——还是英文的。”魏君子对中国新闻周刊简述了这一过程。
由于预算有限,魏君子只能秉承着“好钢用在刀刃上”的原则,在不影响影片本身的内容和立意的前提下,尽可能把有限的资金花在少数版权上。在经过不断的取舍和删繁就简后,《龙虎武师》这一曲时代的纪念册终于出现在了观众面前。
龙虎武师
尽管武师群体是香港电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对于其中流血拼搏的文化,观众们也多少有所耳闻,但却很少有人真正对这一群体进行过系统性的了解。人们记住的总是李小龙、成龙、洪金宝等耳熟能详的明星——他们无疑是香港电影鼎盛时期开出的鲜花,却忽略了鲜花之下的绿叶和土壤。
武师群体中分为“上把”和“下把”,用最通俗的解释,所谓“上把”就是“打人的”,多是明星演员,也就是“鲜花”;而“下把”则负责挨打,挨打后还要迅速做出倒地、后跃、翻滚、惨叫等动作,也就是“绿叶”。为了诠释此概念,纪录片中引用了1972年的电影《精武门》中李小龙独自大闹日本空手道馆的一段,李小龙是“上把”,站在道馆中心,用拳打脚踢等招式将拥上来的“下把”们逐个击退。
《精武门》
“观众可能只注意那些明星主角,但是实际上李小龙、成龙他们如果没有那批下把来配合,也出不来那种效果。”魏君子表示。
挨打倒在其次,更危险的是替身工作。除了前述事例外,成龙的功夫片也以危险搏命著称。纪录片中,曾志伟回忆起电影《A计划》中成龙从钟楼摔下的一幕。这个动作此前没人试过,得由武师打头阵。待到武师先行跳过,确认安全后,成龙才能做。
《A计划》之后许多电影也遵循此例。只不过导演最后并不一定会选用主角的镜头——反正看不清脸,选戏自然以动作姿态效果为准。只是无论怎么选,影片荣誉最终都归属于主角。
因为替身们的工作极危险,又常常得不到相应荣誉。作为补偿,武师的收入相对当时香港人的平均水平而言极高。在香港电影腾飞的80年代,汽车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还是奢侈品,武师们却几乎个个有车,在各个大的电影拍摄片场外,武师们的车从头到尾占了满满几条街。
但受限于文化程度不高,武师们多数不懂理财,没有危机意识,普遍好赌嗜酒,钱赚到手便花掉。少部分谨慎者试图购买商业保险来保障后半生,但保险公司听闻其龙虎武师身份,常会拒保。
武师群体内部则是靠一种传统的江湖义气维系人情往来。许多武师做危险动作之前明知会受伤,甚至有死亡可能,但怀着一种朴素的“大哥让我们做,洪家班外边已经没人做了,不顶上就对不起大哥”的想法,便做了。倘若真有事故发生,就是“大哥养一辈子”。此传统一定程度上替代了商业保险的空白。
《龙虎武师》
但“大哥”们终究不可能养活所有人。随着年岁日增,武师们多年积累的伤病开始显现,随着香港电影逐步式微,晚景大多凄凉。部分人转型成功,任职演员、副导演、武术指导。更多的人则是选择转行打工,开出租车,去餐厅洗碗,甚至卖血谋生,彻底淡出大众视野。但相比那些落下永久残疾、瘫痪甚至死亡的武师,这些都已经算幸运儿了。
用如今的眼光来审视,武师行业的存在颇不“人道”,不乏有人对此进行过批判,认为龙虎武师是“资本主义加上传统中国男性气质孕育出来的不健康文化”,应该取缔之。就连纪录片中,徐克等多位从业者也表示“他们这代人做的事情,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以前比谁都拼命,现在比谁都注意安全”。
但依然有为数不少的观众表示缅怀。“鄙人和无数的同龄人一样,很荣幸地躬逢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从那些激动人心的名作里学会了血性、义气和尊严。正是这些连小学都没上过的电影民工们教会了我传统的人情美和英雄气。”豆瓣上,一名看过电影的网友如此评论道。
南北轮回
在《坐看重围——电影<师父>武打设计》中,《师父》导演徐皓峰总结道:港式主流武打片有两个源头,法术和戏曲。所谓法术以金庸为代表,其小说中的飞行、毒药、法器、内功等都是法术特征,而非动作特征。戏曲打戏则以交错走位、拉扯、翻跟头、耍花枪代替实打。刘家良初入影视圈时,曾因一击必杀的拳术观遭导演批评:“一下打完了,电影没人看”。为了凑招多打,只好参考戏曲,加上了大量翻跟头的动作。后来刘家良的《少林搭棚大师》和成龙的《奇迹》,在徐皓峰看来,都属于超一流的戏台编排。
内地梨园行南下香港,练功照样遵循传统。但观众不爱看戏,收入没保障。幸好电影业发展,亟需大量有武术功底的演员,梨园人自然填补了该空白。两相成就,戏曲贡献了精彩的电影动作画面,电影也让从业者得到了金钱和社会地位。
在徐皓峰看来,香港传统主流武打片的最高峰,乃是1992年徐克的《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其中李连杰是六届武术表演冠军,程小东吊钢丝超越杂技。两人达到了戏曲打戏前所未有的高度,徐克又按法术逻辑进行剪辑,等于将法术和戏曲融合到了一起。
《笑傲江湖2:东方不败》
巅峰往往意味着衰落的开始。而在地球的另一头,是善于从全世界学习的好莱坞。魏君子告诉中国新闻周刊,80年代的好莱坞电影动作设计都“蠢得厉害”,左一拳右一拳,毫无技巧可言,但在看到香港动作电影后,迅速将其精华学走。学习方法极为简单粗暴:把能请到的香港的动作电影人全部重金请去。吴宇森、徐克,唐季礼、袁和平、洪金宝、成龙等人自不必说,连并非一线的林迪安都担任了《蜘蛛侠2》的动作指导。好莱坞整个动作理念都被香港武师进行了全新改良。
但港式动作移植到好莱坞后,本身却没能再产生创造性变化。徐皓峰总结道,好莱坞在享受了港式主流武打的巨大红利后,又根据商业前景研发出了新形态——战地摄影式特工打斗,以《谍影重重》为代表。特征是沿用战地记者摄影风格,不再追求动作的连贯性,镜头“甩一下就过去了”,观感反而更为写实。
所谓“战地摄影式特工打斗”不仅反映出了观众对大场面的需求,更反映出一种普遍的“求真”心态。从古代到近代中国,镖局、帮会、武行人士因担心被仇家破解针对,都擅“藏招”,不轻易授徒,因此民间对武功招式存在着大量基于神秘感的幻想。金庸小说中常有“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爪”等怪诞招数名称,正反映出了这种集体潜意识。
“藏招”为的是一击必杀,而电影为了拉时长,需要来回变招,存在天然矛盾。随着各类搏击赛事在全球愈发兴盛,观众才意识到,原来架不是这么打的。电影人也只好改进手法,成龙擅长钻家具城,利用各种科技道具进行攻防;甄子丹后期在动作中融入了大量巴西柔术成分,都是为了迎合观众对真实感的需求。
《十二生肖》
但无论怎么改,以往那种自成一统,从头打到尾,90分钟有70分钟打戏的纯动作电影都逐渐消失了。港式动作成了更大类型下的点缀,主流变成了从属。刚刚过去的《怒火·重案》拿下近12亿票房,令不少人欢呼港式动作片再度回归。但以动作演员的标准,谢霆锋完全无法同甄子丹相提并论。且观众的聚焦点其实并不在于打斗本身,更多还是在枪战和爆炸。
观众审美的变迁导致了市场变化,造成人才流失,反过来也妨害了电影本身的质量,恶性循环显现。以往的动作片动辄拍上半年一年,导演和武师们不断取景试动作,只为留下最精彩的画面。如今基于成本考虑,拍摄周期缩短到只剩2-3个月,动作质量自然大受影响。
产业逐渐后继无人。《龙虎武师》临近结尾时,提到了香港的动作演员训练班,学生寥寥,毕业后也找不到相应工作,完全是凭着一腔热爱在坚持。
《龙虎武师》
但魏君子依然乐观。他认为香港电影依然在存续,只不过是以另外的形式。满打满算,内地电影市场的发展也才20年,这20年中始终和香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2000年到2010年的前十年,张艺谋的古装大片如《英雄》等启用了大量香港班底:动作指导程小东,演员梁朝伟、张曼玉,摄影指导杜可风。2003年,香港电影人开始北上。大量合拍片如《画皮》《导火线》《七剑》《投名状》等,进一步刺激了中国内地市场的发展。到了后十年,古装大片慢慢退潮,新主流电影崛起。林超贤、徐克、刘伟强等人拍出了《湄公河行动》《智取威虎山》和《中国机长》。时代在变,但香港电影人的地位依然不可替代。当年的龙虎武师们融入到了内地各个剧组,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目前香港和内地的电影工业体系已经比较完善了。当年的龙虎武师是靠自己摸索,现在已经逐渐建立成一套完整的体系,靠电影的方法来培养新的武师。”魏君子对中国新闻周刊总结道。
总体上《龙虎武师》纪录片也遵循着此逻辑结构:这一群体最初从内地梨园南下流落到港,即所谓“北派南传”。随着香港电影的腾飞,逐步发展壮大、积累了大量经验。作为一个群体,近些年来又逐步没落,但其中的个体依然活跃:一部分远赴海外,如好莱坞;一部分回到内地,用香港多年积累下的工业化经验指导内地剧组,又实现了从南到北反哺传承的轮回。
作为群体的龙虎武师消失了。但作为个体,又融入进了更大的历史脉络中,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就像一句古诗所言: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