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谭景录来源:微信公众号《钟头南山之上》)
我去过几次史官展,
遮住太阳,清澈阴沉地挂着路。
何故树高垂桨夥,
长桅欲启梦中船。
——《白蜡树》
以前在北方的乡村,白蜡不属于常见的树种。初次闻知此名,看到的不是一株树,而是一条白亮光洁的长棍。那时候,大饥荒的岁月刚刚过去,而文革似乎还没有马上来临。冬天一到,乡间的长夜幽暗难明,于是就有人凑在一起,说说故事,或者练练武术。所练有拳有棍,有枪有刀,那棍子细细长长,滑韧趁手,比用做锄头镢头把柄的木棍要高贵得多,我记得,人们管它叫做白蜡杆儿。
吾乡之使用白蜡杆儿练武,其实已是中国武术的强弩之末。在漫长的冷兵器时代,白蜡早已是普遍使用的材料。最为著名的当属明末秦良玉,她的白杆兵曾使敌人闻风丧胆。《明史》卷二百七十《秦良玉传》:“良玉为人饶胆智,善骑射,兼通词翰,仪度娴雅。而驭下严峻,每行军发令,戎伍肃然。所部号‘白杆兵’,为远近所惮。”清人王韬《瓫牖余谈•法国奇女子传》:“堂堂中华,秦家白杆军安在,吾愿铸金事之。”其白杆,即白蜡杆儿。
其实我当时听到的,似乎并不是“白蜡杆儿”,而是“白郎杆儿”,与乡里平时用来称呼白杨者略同。然而看看村前的白杨林里,树上的枝条虽也修长,却也难与挺直的白蜡杆儿画上等号。且白杨质脆,与白蜡杆的柔韧相去更远。
后来知道,白蜡是另外一种树,据说南乡的沙地里多有生长。在我,看到真正的白蜡,是在盲老人的植物园中。那时老人好像已经故世,园子已然凋败荒芜了。茂密的竹林,已经被砍伐干净,碧青的修竹一株也不剩了,所余只是齐腰的丛莽,畦垅也废弛为荒地,龙舌兰不见了,栝楼也不见了。北寨墙即是园子的外墙,此时断垣还在,其上生有皮实的迎春,其东端的内侧,有植物丛生着。曾经有人告诉我,这就是传说中的白蜡。我围绕那丛低矮的白蜡端详许久,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与那光滑柔韧的长棍有什么关系。我事后推想,那丛生着的白蜡,可能是一株被人锯掉的大树的孑遗。如果有人加以整理看护,不使牛羊啃啮,不使顽童摧拆,假以时日,当然也会长成一株白蜡树。
对白蜡树的那次短暂邂逅,对白蜡的生物特征,并没有记住多少。见识充分自在生长的白蜡,认识并且喜欢上这种树,在我是是晚近的事。
对面的园子里,池沼花卉之外,还隐藏着一个个的苗圃,大约是有人借地搞经营,种上小苗,待其长大,再运出去换钱。然而一茬下来就是好几年,可以容我观察小树的成长。年幼的法桐固然挺拔漂亮,新生的白蜡也葳蕤蓊郁,充满生机。走进密林,一根根白蜡杆,光洁挺直,裹着灰色的树皮,擎起高高的树冠和重叠的绿叶,脚下面则是密密麻麻的野草,恰如点缀着强花的地毯,在其中盘桓,竟让人有一种透彻心扉的安谧。小白蜡越长越大,到了今年,都已有盈握粗细,如果用来做白蜡杆儿,恰是时候了。
如今科技发达,英雄们热衷的已是激光制导、星球大战之类,白蜡终于从人类的血腥自残中掣身而出,不再害怕被人当枪使。于是人们再一次发现了白蜡树的优长之处。近年来,城市绿化越来越被人重视,各种奇株异卉,频频引了进来。园子里种植白蜡树,也是因为城市的行道绿化,白蜡成为一时之选。
白蜡树形端庄,树冠浑圆,其叶浓密青绿,其形制虽然算不上特别高大,十几米的身高对于道路遮阴,也已经绰绰有余。我看到,本市运河两岸石板路旁,建设路、东昌路开发区段的两侧,种植的都是此树,特别东昌路开发区段,长得那个旺盛哦。就连本人所居的小区院内,靠近东侧的一片空地上,也零零落落种了几株。我记得栽种之时,也就手臂那么粗细,然而几年十几年过去,这些树也就渐渐成形,有的则巍巍然长成大树了。盛夏之时,披着乌油油的叶片分列于道路两旁,将白花花的阳光遮得严严的,真也是不负众望了。
白蜡树(Fraxinus chinensis Roxb)为木樨科梣属植物,落叶乔木。白蜡树既不白也无蜡,所以得名,盖因宋元以来,淮河江南一带放养白蜡蚧以取蜡,白蜡树即其放着白蜡蚧的寄主之一,白蜡虫寄生的寄生树中,女贞最适于繁育种虫,白蜡树最适于生产白蜡。白蜡树何等漂亮,却因其寄生虫而得名,说来有点窝囊。如今石油蜡取代昆虫蜡,放虫取蜡之事,早已不再普遍,一般人说到白蜡,断不会想到白蜡虫了。单说白蜡二字,还算漂亮。
道路两旁与绿化带里的白蜡树,都给修理成大树的样子,一根挺直的树干将树冠撑得很高很高。其枝也上挑着,距人甚远,观察起来颇为不便。所以,虽然经常看到白蜡,甚至经常徜徉于树下,但对于它叶片的形状,似乎还能隐约看到一些,至于其翅果,也能看到一穗穗悬垂于叶底枝间,具体长什么样,却并不清楚。
近距离观察白蜡树的翅果,还是在山西蒲州。那是与朋友一起,从陕西那边过来,经行此地,想顺便看看大名鼎鼎的鹳雀楼。进入景区时,须经过一条便道,其右侧绿色植物婆娑,与人相近相亲,其中就有白蜡。这些白蜡似乎未经修剪,枝桠垂低着,其嫩黄色的翅果绥绥然横陈于目前,人皆唾手可得。看完景点回来,就势摘取几枚,拿到车上慢慢玩赏。
关于白蜡树翅果的形状,志物志书上描述的很详尽:翅果匙形,长3-4厘米,宽4-6毫米,上中部最宽,先端锐尖,常呈犁头状。基部渐狭,翅平展,下延至坚果中部,坚果圆柱形,长约1.5厘米;宿存萼紧贴于坚果基部,常在一侧开口深裂。
将白蜡树的翅果描述为匙形,也不能说不对,但是这匙,至多是人们吃冰淇淋用的那种平板儿,决不是日常吃饭用的汤匙模样。那一天,我在车子上独自把玩着白蜡树的翅果,心里想到的却是皮划艇运动员手中所持的短桨。我当时想,如果将它放大若干倍,那么,无论是造型的简洁流畅,还是做工的细致精巧,都是无可挑剔的一柄精美船桨。
凝视着一个个翅果,一柄柄具体而微的船桨,我心中一阵阵激动。自然造化之巧妙真是无与伦比,它们总是能够以自然而然的奇特,让人们的想象力显得苍白。从此,白蜡树翅果的形状就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挂满翅果的白蜡树,也好像成了我的朋友。每当看到白蜡树青碧蓊郁的树冠内,闪现出一穗穗微黄的流苏,就忍不住感到一阵欣喜;而到了秋冬时节,白蜡树的叶子落尽,树枝上却仍然悬挂着一穗穗的东西,干枯微黄而细碎,在迅疾的风中颤抖着,飘落着。人们从树下经过,有时候看上一眼,没有人在意树上那是什么东西,我却知道,那看似纸屑一般不时散落的东西,可是白蜡树饱满的种子,也是无数只小小船桨哦。
白蜡树的翅果之所以长成这个样子,有它遗传学上的道理。果上有翅,当然不是为了划船,而是为了便于散播,便于乘风飘荡到更远的地方,为自己基因的传递,为种子的生根发芽,寻找更多的机会。小小的船桨脱落之后,被冬天的风吹着,在地上滾来滾去,或者进入一条缝隙,或者阴于一道沟坎,蜷伏在那里不动了。一直等到来年春天,春雨浸湿了它,春风唤醒了它,它试探着伸出根芽,展开子叶,只要不被牛羊啃啮,行人践踏,它就会慢慢长成一株白蜡树了。
一株树,其实就像一个人,你认识了他,就会为他的品德所感化,为他的才能所折服,此后,每增加一分了解,你们的相知就进了一层,对它的钦佩也就深了一步。自从窥知了白蜡树的一树船桨之后,内心对这种植物就更加偏爱了。这已经成为我心中的一个秘密,为此我感到欣幸。
(作于2016-3-8)
原文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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