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幽幽的梦遥不可及的祈祷声吓得我安静地站了起来。隔壁同行的山茱萸也醒了过来,悄悄地下了楼梯。
同住客栈里的一对男女亦在门口等候,伙计睡眼惺忪,打着呵欠拉开店门,我们就出发了。两人来自台湾,男士戴鸭舌帽,女子珠圆玉润,似乎老夫少妻。依旧先到泰姬陵东门,值班的警察告知开门较晚,西门日出时分开放,今晨七点十分日出。
距离虽然不远,走过去时,售票处等待买票的游人已经排成长龙。“游客须知”提示,参观者可以带相机,不能带脚架、食物、香烟、火柴、饮水等其他物品。昨夜原本准备了早餐——四张馕,背了从国内带来的巧克力和牛肉干。看到这个消息,只好就地解决,台湾人两手空空,我的早餐充裕,便分而食之。
旁边泰姬陵门口已然排起长队,我们分工,男士等候买票,女士往东门排队。这样,拿到票后就能顺理成章地插到队伍中间。
印度所有名胜古迹里,泰姬陵的门票最为昂贵,印度人20卢比,外国人750卢比。虽然如此,折合人民币实则不足百元,作为印度旅游业的标志和世界文化遗产,与中国动辄数百元的门票相比,倒不觉得有多苛刻。当然,莫要指望能享受印度国民待遇,——除非能够移民。但是,印度移民局早就有所防范,签证的时候,中国人还要提交万元人民币三个月期限的冻结证明哩。
泰姬陵入口排了三条长龙,印度男士、外国男士和女士。好不容易等到安检,我前面的男子带着许多东西,结果食物被扔到大筐子里,不明器材带到别处鉴定。眼看天光大亮,时间就被这个“想搬到泰姬陵居住”的家伙耗尽。轮到我时,安检人员搜出来相机清洁刷,奇怪地看着,以为什么间谍工具。我赶紧打开毛刷,在相机上划拉几下,他们便微笑着放行了。
太阳刚刚升起,颜色正如摊开来的鸡蛋黄,新鲜嫩滑。赶紧转换角度,将太阳放在护墙上的圆顶凉亭里,趁乌鸦飞过的时候,按下快门。不晓得如何描述,那种苍茫遥远的意境,任何语言似乎难以胜任,甚至定格在镜头里的瞬间都不足以表达。
这里是陵墓南门外围夹层的庭院(Chowk-i-Jilo Khana),从东南西三门进来的游人将通过南门步入陵园。太阳变成了银灰,台湾人早已不知去向,茱萸还在不知疲倦地追逐。我提醒她赶紧进去,里面的内容才是今天的重点。
正门为红砂岩城楼建筑,形如清真寺。巨大的拱形门顶有11个圆顶尖塔,两边为细高的宣礼塔,再边则为圆顶凉亭。外墙以白色矩形勾边,门框有黑白两色嵌套而成的古兰经文,周边则是以各色大理石拼成的花草几何图案。门庭如此美丽,主体建筑又如何呢?
游人潮水般涌进剑尖形拱门。抬头望去,在迷濛的轻雾里,宛如海市蜃楼,缥缈虚幻。从这扇门里,正好能看到泰姬陵中间的主体部分,分成两层的拱形门和半球形拱顶最为显眼。“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甚寒。”突然想起东坡,诗人多情,比泰姬早去好几百年。“十年生死两茫茫”,他的爱情也是没心没肺地断肠。
建筑的色彩随着流动的轻雾变幻,一霎儿微蓝,一霎儿轻灰,一霎儿雪白。我并不急于走过门廊,而是拼命掂起脚跟,以期看到更多。像投影,不太真实;如梦幻,又怕消失。据说陵墓充分考虑了视觉效果,不论从那个角度,都能最大限度地看到这座建筑。还是进去吧,门前是怀揣同样心思的游客,站在运河畔不肯轻易离开。游人在此留影,很安静,没有谁大声喧哗,怕惊醒睡去的妃子么?
晨雾就像谁人张罗起来的青灰的幔,弥散在庭院里。风来的时候,荡起层层涟漪,建筑若隐若现,犹抱琵琶,欲语还休。茱萸也变得沉默,静静地看着,千百回的期许成为现实,反倒张口结舌,那些夸饰的妙句,自是显得多余。
印度诗人泰戈尔(Rabinranath Tagore)说泰姬陵是“面颊上一滴永恒的眼泪”(Tear on the face of eternity),英国作家吉卜林(Rudyard Kipling)形容其为“所有纯洁之物的化身”。虽然尽是唯美的语言,但还是觉得缺点儿什么。“眼泪”过于煽情,失之形象;“纯洁”过于物化,失之灵性。但是,还能说什么呢,天底下哪有最完美的形容词?
爱情的坟墓?也许,或者保持沉默。庭院为古典的莫卧儿花园,即所谓的“天国花园”,莫卧尔文学称其“乐园意象”(Paradise of Imagery),东西580米,南北305米,被象征《古兰经》丰裕天池的水道分成四部分。据说水道运河里当年流动着代表承诺的河水、牛奶、蜂蜜和葡萄酒,如今只有碧绿的河水。所有建筑掩映在花木草树之中,水道沿线均有装饰园林。运河两边的草坪,修剪成整齐的几何图案。
本来嘛,泰姬陵就是建筑、数学、几何、美术、文学和信仰的高度结合。
突然想起《贫民窟的百万富翁》,俩流浪孩子被绝美的泰姬陵惊呆了,用听来的解说词为美国老夫妻服务,说这里是五星级酒店,泰姬玛哈尔车祸云云。后来看到他们以偷游客的鞋子发财,我不禁担心出门的时候,会不会要赤脚回去?
沿着运河左边红砂岩铺成的路往北,中央有正方形白色大理石水池,前后各有长条石凳,许多人排队照相,南边石凳尤甚。据说1992年戴安娜王妃访印时曾在此留影,伊人昔年如梨花带雨,想必也逃不过情殇,或者当时亦有预知?五年后,戴妃死于车祸,世人莫不惊诧。同样贵为王妃,命运却判若云泥,即使泰姬有灵,亦只能作一声叹息。
中国帝子的爱情,莫过于唐明皇杨贵妃。“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贵妃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然而,最终的结果却应了一句俗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马嵬事变,“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无奈也好,狠心也罢,天下负心的总是男人。盛世的爱情誓言正如绽放的烟花,灿烂而眩目,惜乎转瞬即逝。
一对穿着红色上衣的老年情侣坐上石凳,咔嚓声四起,温暖的色调以冷艳的泰姬陵为背景,煞是有趣,我也忍不住按下快门。然而,甜蜜的爱情背后,竟然是举世无双的坟墓,这到底让人情何以堪?
爱情?我的爱情宛如春梦。昨夜花开,今宵酒醒,所有的罗曼蒂克尽在杨柳岸边的回眸一颦。
“门外韩擒虎,楼头张丽华。”隋军攻破南朝都城,陈后主带着爱妃张丽华、孙贵嫔躲在景阳宫的井中。女人眼中,是不是觉得这个男人比唐明皇更可爱?他在要命关头依旧搂着心爱的女人。
泰姬陵是爱情的升华,也是莫卧儿最经典的建筑,秉承伊斯兰传统的对称美学。从中轴线上看去,像平放的十字架,交叠位置即为陵墓。东西两边是一模一样的红砂岩建筑,东边为朝向麦加的清真寺,而西边类似的建筑则纯粹为了照应东边,北面紧邻亚穆纳河。与小泰姬陵相比,北面少了一座建筑。
陵寝建于高出地面的正方形大理石基座上,基座四角有高达42米的细长三层白色尖塔,中央墓室由半透明的白色大理石砌成。上面刻满几何图案和花草纹饰,镶嵌无数宝石,顶端半球形中央穹顶被印度教风格的四个圆顶凉亭围绕,上面是17米长的铜制尖顶。据说其平衡对称与“四”息息相关,四座圆塔、四座尖塔、四方花园。不知有意还是附会,中国人观念里,“四”可不是吉祥数字。
实际上,陵墓主体为四面八角,四壁各有剑尖型拱门,装有镂空大理石门窗。每面有小拱门六座,分两层排列,状如佛龛,所有门窗都以白色大理石雕成六角棱形小格。陵墓的建筑,召来了世上的能工巧匠,汇集了天下的珍奇宝贝。镶嵌在大理石表面的珍宝有旁遮普的碧玉、西藏的绿松石、阿富汗的青金石、斯里兰卡的蓝宝石、阿拉伯的玛瑙、欧洲的玉髓,以及各种颜色的翡翠、水晶、珊瑚等,镶嵌组合成花草植物和几何图案。
从东南西北任何方向观察,陵墓都一模一样,展现出完美的几何对称。茱萸想照张拎着泰姬陵的相片,我用尽所有的姿势,都未能满意。去陵墓里面吧,基座旁边20卢比买对鞋套即可,——免了脱鞋之苦,也不怕被人偷走。拾级而上,发现四角细长的尖塔颇为雄壮,且向外微微倾斜。这样的设计,即使尖塔倒塌,也会朝外,不至于伤及陵寝主体。
墓室正门仍然面南,周围以黑色大理石镶嵌的《古兰经》铭文,出自波斯书法家阿玛纳特·汗(Amanat Khan)手笔。为了取得良好的视觉效应,字号自下而上逐渐变大,看起来自然协调。铭文大意:“如果因罪过受到责难,这里将是自由的起点;如果一个罪人今天进入此地,他全部的罪过将得到洗刷;这陵墓带来伤心的叹息,日月亦为之垂泪;此建筑矗立于世,将显示造物主的荣耀。”
排队进入,里面光线幽暗,四面是漂亮的嵌套着各色花草的镂空大理石屏风,墓壁的镶嵌技艺和浮雕壁画精美绝伦,让人目瞪口呆。看到有人不停拍照,我也忍不住按下快门。一个警察过来,抓住相机,警告不许拍照。我赶紧说:“对不起,我删除适才所拍。”我的相机很招摇么?
墓室中央并排放着两副石棺。其实,这只是沙·贾汗夫妇的假墓,真棺材在此正对的地下室,游人很难见到。泰姬是帝子的第二个老婆,为他父亲的宠妃努尔的侄女(也有说是和其前夫所生女儿),原名阿姬曼·芭奴·碧古姆(Arjumand Banu Begum)。沙贾汗即位后赐她“穆塔兹·玛哈尔”(Mumtaz Mahal)封号,意谓“宫廷的王冠”,“Taj”为其缩短转变而来。在沙·贾汗眼里,泰姬就是他的甜心宝贝。她随驾19年,1631年(有说1930年),穆塔兹随夫征战德干高原,当他们的第14个孩子降世之后,不堪重负,黯然离逝。
14个孩子!她的生育能力同样让人惊叹,可惜那年她才39岁。泰姬临终遗言:“请为我建一座世上最漂亮的陵墓吧!”沙·贾汗点头答应。他照做了,同年动工,每天征用2万人,耗时22年才得以完成。花费?根本无法估算。据说那年他的视力急剧下降,须发很快斑白。
沙·贾汗与泰姬的的爱情是千古绝唱,可歌可泣,不可复制。泰姬死后,沙·贾汗不再娶妻纳妾。她几乎得到了这个男人的一切,世间的女子便有了绝版的参照对象,总以为爱情就是泰姬陵背后的传奇。印度官方编年史载,沙·贾汗与“其他妻子除维持婚姻外,没有更多的亲密关系,陛下对穆塔兹的感情超过其她任何妃子一万倍”。
然而,也有人说,如果沙·贾汗真爱穆塔兹,世间就不会有泰姬陵。
屏风后面的伊斯兰信徒,围成圈子,高声吟唱古兰经。墓室内有个混响空间,据说声音会悬浮停留。空旷的墓室里,回声激荡,充满了神秘而惶恐的气氛。络绎而来的人们虔诚到不知所谓,手足无措地表达内心的激动,恨不得钻进去不再出来。伊斯兰教义不允许参拜陵墓,但泰姬陵倒是个例外,古兰经唱响的时候,许多穆斯林双手伸空,伏地跪拜。客居印度的莫卧儿人,对伊斯兰最初的教义别有变通么?
陵墓建成后,沙·贾汗白衣素服前往献花,可以想像当时的泰姬陵是如何地光华四射。老皇帝曾计划为自己在河对岸建同样的黑色陵墓,然而两年后,他卧病在床,驾崩之声四起,皇子纷起争权。最终老三奥朗则布杀了两位兄长,宣布继拉。沙·贾汗波斯语意为“世界的统治者”,可惜他无力回天,没能挽回局势,被儿子软禁在阿格拉堡。囚禁期间,多情的老皇帝只能通过城堡的小窗子远眺泰姬陵,终日以泪洗面,八年后郁郁而终。最后在他女儿的争取下,总算与他的心肝宝贝合葬于此。
出了墓室,转到后面,几只泼猴爬在栏杆上挤眉弄眼。我欲向前拍摄,它猛扑过来,吓得我赶紧躲闪,赢得一片哄笑。亚穆纳河平静和缓,蜿蜒穿过田野,最终在阿拉哈巴德与恒河(Ganges)交汇。
传说,老皇帝为免世间出现类似的建筑,剁掉了工头的双手。故事太残忍,但经不起推敲。沙·贾汗肯定知道,一个工头建不起泰姬陵,即使将来的帝子,如果不是国富民强天下太平,又如何肯花心思修建如此豪奢的陵墓?再说,有能力修造如此规模建筑的人,不是他的对头,便是他的后人,剁掉工头的双手又能如何?后来的事实证明,击败莫卧儿的英国殖民者,怎么可能在乎那座毫无意义的陵墓?还不如拆成大理石卖掉,当时他们已经拆掉了阿格拉堡,所幸没有卖出好价格,泰姬陵才逃过一劫。
同样是传说,秦始皇坑杀了为他建陵的所有工匠,相对于沙·贾汗,他才是残忍到骨子里。不过,他的陵墓于今只见兵马俑,远不及泰姬陵精美奢华。而赖在他头上的长城,与泰姬陵齐名,“不到长城非好汉”嘛。
除了泰姬陵,沙·贾汗还建造了阿格拉堡、德里城、清真寺等,对建筑的痴迷无以复加。但如果说他有如何如何的艺术才华,我深表怀疑,充其量是个好监工。史载沙·贾汗“与他的建筑师每日召开会议,向他们请教技术方面的问题,并提出自己的想法”。然而,这就够了,因为他毕竟是个不赖的君王,在位期间没有出现大乱子,而且于孟加拉击败过葡萄牙人。至少,他不像中国风流倜傥的南唐后主和北宋钦、徽二帝。亡国之君,只能吟唱,“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或者哀叹,“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他的国运昌盛,留下许多伟大的建筑。甚至,这些冰冷的建筑,掩盖了他管理国家的才华。
转到东边的清真寺,青萍也正在张望。陵墓的主体建筑过于超卓,附属的清真寺倒显得无足轻重,虽然它们也非常地漂亮。据说,朗月当空,泰姬陵会变为淡然的紫色,清雅脱俗。
出门的时候,陵墓的颜色已然改变,仿佛镀了金粉,泛着微黄的光芒。
小贴士:
泰姬陵逢周五不开,且要提前到售票处打听几点开门,因为泰姬陵按日出时间开放,可以乘早排队买票。阿格拉的景点,先参观泰姬陵比较划算,凭泰姬陵门票,参观阿格拉堡可优惠50卢比,法塔赫布尔西格里和小泰姬陵还能各省10卢比。泰姬陵内不允许带食物、香烟、火柴、瓶装水、三脚架等多余物品,进门搜出会被没收,可带相机,但不得摄像。
清晨,排队进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可看到角楼边的初日
门口的人潮,隐约可见远处的泰姬陵
许多人在这里留影
入口,仿如清真寺一样的建筑
阳光打在泰姬陵上
戴安娜当年在这条凳子上留过影
主体建筑
另一个角度,其实和正面看没什么区别
角塔,略向外倾斜
门两边大理石镶嵌的《古兰经》铭文
看守泰姬陵的士兵
正面的拱形门
建筑细节,用不同颜色的大理镶嵌而成的花草图案
许多人在这里拍照留念
一个上小学的印度女孩,她会海娜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