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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我从图书馆借了一本旧书《牵牛花》,是日本白桦作家智直雅的简短剪辑。
由楼适夷翻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出版。读完后心折不已,给朋友看,朋友也着了迷。可惜此书已经绝版,想要收藏却有点难度了。碰到这本书可谓偶然。只不过是自己喜欢牵牛花,新的花季到来时,在图书馆网页上用花名作主题词搜索,搜到了它,好奇地借回来看看而已。薄薄的一册书,分小品和小说两辑。头一篇的名字拿来做了书名。
过去自己也种牵牛花时,特别热衷收集写这种花的文字,像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边,点评牵牛花色与秋意,寥寥几笔,一下吸引了注意,现在还能够记得,其余部分就不大说得上来了。印象深刻的,叶圣陶有一篇六七百字的短文,也叫做《牵牛花》,写他自己种植的经历;不知是否因为同好的缘故,我看了觉得特别有味道。从《舞台生活四十年》得知梅兰芳是一个栽培牵牛花的高手,书里有专门一节回忆种牵牛赏牵牛的文字(也题为《牵牛花》),洋洋洒洒的,其中说到他们一班因花而聚的同志,不少是文艺界的前辈,“这里面要数齐先生(白石)的年纪最大。每逢牵牛花盛开,他总要来欣赏几回的。他的胡子留得长长的,银须飘逸,站在这五色缤纷的花丛里边,更显得白发红颜,相映成趣。我们看了都说这是天然一幅好图画,也就是当年我的缀玉轩里的一种佳话。北京有一家南纸铺,叫‘荣宝斋’,请他画信笺。他还画过一张在我那儿看见的牵牛花呢。” 两年以前,我在浙图古籍部翻阅荣宝斋印制的《北京笺谱》,忽然翻到一张齐白石的蓝色牵牛花笺,上面题着:“梅畹华家牵牛花碗大 人谓外人种也 余画此最小者”,不正是梅兰芳文字的一个印证吗。我把这幅照下来,看了又看,真是意外之喜啊。
对于喜欢种牵牛花的人,我总抱有额外的好感。那些种植体验的记叙里,充满着“独家之秘”一般的新鲜东西。有时是一段和美的共度的岁月。有时是一些实在的日用经验。比如志贺氏的文章开头说,“我从十几年前以来,年年都种牵牛花。不但为了观赏,也因它的叶子可以作治虫伤的药,所以,一直没有停止。不但蚊蚋,就是蜈蚣黄蜂的伤,也很有效。拿三四枚叶子,用两手搓出一种粘液来,连叶子一起揉擦咬伤的地方,马上止痛止痒,而且以后也不会流出水来。”
一般关于牵牛这种植物的介绍,提到其黑色种子(即中药里的“黑丑”)的时候比较多。而叶子的药用,在我的印象中是没有看到过。志贺氏这短短一段,包含其使用的范围,如何使用法,效验如何;详备确凿到这种地步,非亲验不可能有的。我在查资料时也时常碰到说,某某草具有这等的功效,“清热解毒,消肿止痒”云云;实际上往往流于泛泛,缺乏语境与限定,过耳过眼后,不免将信将疑。相形之下,志贺氏的现身说法则有力得多。使我不禁盼望着蚊虫光降,以便即刻取牵牛叶子来验个真伪了。
不巧的是,这个夏天一直为罕见的高温所控,连蚊子也在室内绝迹了。到了九月初,开学的季节,一边哀叹着,“今年没法试牵牛叶子啦”,一边想起了久违的校园来。往年的这个时候,已在杭州回北京的火车上了。清晨火车入河北地界,轨道沿线丛生的圆叶小牵牛,开白的,蓝的,粉的花,一蓬蓬贴在黄土地上,从窗户框里一帧帧地飞逝。自河北境内至北京郊区,牵牛的花朵简直数不胜数。默坐于窗前,眼睛随之转移注意,这样要一直看到黄土的地面消失不见为止。
小的时候在老家村子里,其实倒没见过多少牵牛花。印象中不过零星几次。是晨曦之中盛开的蓝朵。那种娇贵的姿态留下的惊艳,不妨说就是我喜欢牵牛花的源头。我去北方之前,全没想到北地的牵牛花样与数量能够如此丰富,眼界为之一开。秋季开学时,在学校里,时时就见着了牵牛花。学校的南门外墙有一段铁的栅栏,里头一溜空地,野草杂生。栅栏内外沿墙的部分便成为牵牛的乐园。现在回忆起来,就在这一段数米的围墙上面,所见过的各种牵牛花色都已齐备了。缠绕其上的有一种我最喜欢的,称为Milky Way(银河)的圆叶小轮牵牛,花色洁白,直径不超过6厘米,带有紫色,紫红色,浅粉色或玫红色的星纹。看到Milky Way,想起那著名的“牛乳路”的误译,同时琢磨这个园艺品名的来由,是白底子和彩色星纹的搭配让人联想起银河与闪耀的群星吗?
第二年夏天,我就按捺不住种起牵牛花来了。从西门外一家相熟的花店买了小包种子,并一个当时感觉价格颇昂的紫砂花盆。宿舍在一楼,我的床位恰好靠窗,其他几个室友对伺弄花草兴趣不大,因此我一人便独占了窗台,从入学第一年起陆续添置各式器材,开始我的从种子到花朵的栽植岁月。六月时,宿舍楼前草地上,浅粉的打碗花接连开出来了。相对艳丽的田旋花,开在楼的西侧。从房间里走出来去食堂吃饭,看到这两种牵牛的亲戚相继盛放,而我的牵牛已经自动把新生茎叶缠绕到窗户的铁条上了,不知什么时候可与它们遥相呼应,不知开出什么颜色的花来。在一种散漫的期许中,牵牛藤蔓上结出几个冰激凌花苞来,很可喜,是理想中的蓝色花。
牵牛的萌芽
一天早晨,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我从半醒的床上探出脑袋,撩开窗帘,瞧一眼窗台的栏杆。背着光感觉到了绿叶中两团鲜明的蓝色。天已经亮了,四围俱静,这两个蓝花朵喇叭口朝外,十分饱满地依在栏杆边,正当少年人一样的青春。这就是从自己手里开出的最早的牵牛花。是最普通的裂叶牵牛,随着时辰推进,颜色从纯正的浅天蓝逐渐转深,最后以蓝紫色谢幕──牵牛花的颜色会随日照,温度,土壤的酸碱,花开的程度而有所变化,这在养过牵牛的人都知道的。
野外拍的圆叶牵牛的花苞,和纯天蓝的裂叶牵牛花
裂叶牵牛,在杭州拍的
这一年秋季入学后,阴差阳错地,我开始了每周两次到另一学校教课的兼职生涯。这个工作当然不是什么美差。每堂课上完以后,如释重负,往往提早一站下车走回学校,为的是看一看路上各式的牵牛花,顺便收集些种子。在这段路上我见到一朵蓝紫色带着白边的大花裂叶牵牛,花径超过了12厘米,是当时所见最大的牵牛花了。它的生境可说是很龌龊的,也许正是这种环境提供了优质的养料。
这样到了十二月中下旬,忽然接到导师指派的任务,去协助学校的一个项目,每晚在熄灯时间才回到宿舍。回去以后还要开起台灯再办会儿公,次日继以早起,每日的睡眠大约只得五小时。一个星期下来,感觉已是强弩之末。最后一天恰逢圣诞节,上午我跟项目组告假去兼职的学校上课。站在讲台上说到中间,无来由地,脑中一片空白;脑子停止了运转,再没有词汇可以供我使用了。如此顿了数秒,我才强行把“机器”重新启动起来,用了几个什么句子补上了空档。好在补救及时,这堂课得以平安结束。这一天项目组的工作完结之后,回到似乎久违了的宿舍,没有其他人,在书桌前坐着发了会儿呆,打算爬上床去躺下,才发觉靠窗的床头有些异样:一朵紫红色大牵牛花停在那儿。是早先种下的大花牵牛,在这个节日的下午寂寥的房间里,热烈地开了一朵。也是这盆花的第一朵。(所以实际上,牵牛开花并不一定都在早晨;只要光线与温度适当,开花的时辰是比较自由的。)赠送种子的花友曾留言说,这个品种生命力极强,即使冬天下种,在暖气屋里也照样可以开出花来;无论土壤过干过湿,都不大受到影响。那时对于种花什么都愿意尝试一下,便有了这第一次的反季节的花。我用一根细绳特意把长长的藤蔓牵引到床头来,方便时时查看,也为自己的小床增添一点风姿。因忙于工作,实在有好些天没照管它了,想不到却得到这样大的回报。这是我种牵牛花最不能忘记的一幕。
现在算起来已经有四年没再种过牵牛花。只是还保持着看花和拍花的旧习。有一年牵牛花季,我到家附近的一座桥脚去看蓝色的裂叶牵牛花,盘绕在灌木表面,密密的一层。次年再去,无影无踪了。紧挨着我们小区的居民楼里,有一位中年人,每年在楼下围墙边上种一排开起来很壮阔的牵牛花。这个品种的紫红花有天鹅绒般的质感,昂扬的生命力。 花开时,我常端着相机在墙边盘桓,一次竟把花主人也引来了。他说在楼上看到有人驻足,特地下来打个招呼。还对我说,花种子可以随便收。于是我不客气地前后收集了不下五百颗。去年,例行再访那排花,却空手而归:这片我以为固定的花也不知怎么地消失了。没有办法,去年秋天我就做了一盏牵牛花的灯,过过眼瘾。
家附近的蓝牵牛
中年人种的大花紫红牵牛
(全文完)
本文作者“宋乐天”,目前已发表了40篇原创文字,至今活跃在豆瓣社区。下载豆瓣App搜索用户“宋乐天”关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