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四川话中你不会写的字”,我已经写了几篇,点击下面的链接可以浏览。
非四川人请慎入 将错就错的四川方言字 你会说不会写的四川方言字 四川话中那些你会说不会写的字 四川话中那些你会说不会写的字(二)
开始时写这个纯粹是觉得好玩儿,后来受到一些鼓舞,慢慢地就觉得有责任让更多的人了解四川话的前世今生。最近几天又听到不少人说四川话“土”,其实一种语言是无所谓“土”或“不土”的。很多时候你觉得它“土”,也许只是因为它现在没有那么流行了,没有那么主流了,又或者是因为你已经不了解它的历史了。今天选了三个可能很多人都会觉得特别“土”的四川方言词,说明来历,看看你还会不会觉得它“土”。
1)夏天到了,池塘头的qiémēr(切猫儿)闹麻了,吵得人睡不着觉。
2)哎呀,这几天我感冒了,好恼火啊,鼻子zú起zú起的,气都出不到!
3)我的天,他咋个这么瘦哦,完全是个gānxīr!/ 你不要看到他长得多敦实的,其实xīr得很,一动就喘粗气!
正宗的老四川人可能一下就看懂了我上面的注音,不过我还是解释一下:句1)中的“qiémēr(切猫儿)”在四川话中是“青蛙”的意思,今天城市中大概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会这样说了吧,反正我女儿这一辈的娃娃,我是从来没有听过他们说“切猫儿”的。句2)中的“zú”,是“堵塞”的意思,“鼻子zú”就是因为感冒鼻子堵住了,呼吸不畅。句3)中的“gānxīr”或“xīr”是指人身体虚弱,“gānxīr”给人的感觉是又瘦又弱,“xīr”给人的感觉是不强壮、不健康,身体很虚。
以上这三个词,普通话里好像是没有的,用四川话读出来似乎确实显得有点“土”,特别是年轻人听到,可能会觉得特别老套、村野、没文化,是属于“俚语”之类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我感觉现在还在用这些词的人是在逐渐变少的。
不过呢,其实这三个词都是古语词,如果我们知道了它们的来源,可能一下子就会觉得没那么“土”了。“大土”之后藏着的,往往都是“大雅”。
(一)qiémēr(切猫儿)= 鼁蟆
四川话中的“切猫儿”,正字其实应该是鼁蟆(qiéma)。“鼁”这个字一看字形就很老气。成书于战国两汉之间的中国第一本词典《尔雅》已经记载了这个字。《尔雅·释鱼》:“鼀,蟾诸”。“蟾诸”就是“蟾蜍”。郭璞注:“似蝦蟆,居陆地。”徐珂《清稗类钞·动物类》:“蟾蜍为蛙之大者,《尔雅》谓鼁。”这些记录都提示我们,“鼁”的出现其实比“蟾蜍”或“蛙”这些词要早很多,在战国两汉时期它已经是一个老词,需要辞书来进行解释了。
“鼁”在今天普通话中读作“qù”,但是四川话常常把普通话的“qu”这个音读作“qie”。比如“去”在四川话中就读作“qie”。因此“鼁蟆(qùma)”在四川话中自然就被读作了“qiéma”,儿化之后变成“qiémēr”。“鼁”这个字本来就难写,在古代会写的人恐怕也不多,久而久之,人们不知道“qiéma”的来历,于是就用“切猫儿”来记这个音了。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鼁蟆”在古代汉语中主要用于指“蟾蜍”,即“癞蛤蟆”,也就是今天四川话中的“癞疙宝”。但是今日四川话中的“切猫儿”主要是指“青蛙”,二者有所不同。不过这也很好理解,因为古代人虽然对青蛙和蛤蟆的区别有所认识,实际上区分也并不严格。“蛤”“蟆”二字在古代汉语中都可以统称蛙类,并不特指到底是“青蛙”还是“蛤蟆”。“鼁蟆”特指青蛙,这大概是在近代汉语中才出现的分工。
可见,所谓的“切猫儿”实际是四川话对上古汉语“鼁蟆”的继承。而“鼁蟆”这个词在汉语中至少已经有了数千年的历史。如果非要说雅俗,它在当时恐怕比“蛙”“蛤蟆”这些字要雅得多。
(二)zú=
四川人所谓的“鼻子zú”,就是鼻子堵塞,“zú”应该写作“
”。这也是很有历史的一个字,我的输入法打不出来,就用“上祝下土”代替。成书于南北朝时期的汉语字典《玉篇》记载:“(上祝下土),塞也。”明代李实的《蜀语》:“蜀语:鼻塞曰(上祝下土)。”宋代的《禅林僧宝传》卷十五:“今朝六月六,谷泉被气(上祝下土),不是上天堂,便是入地狱。”《密菴和尚语录》:“云门扇子蹦跳上梵天,(上祝下土)着帝释鼻孔。”这里的“(上祝下土)”,都是“堵塞”的意思。
所以说,四川话中的“鼻子zú”,并不是四川人的土语,而是古代通用的词语,你非要说它“土”,我是不同意的[捂脸]
(三)gānxīr=干枵
四川话把身体虚弱称为“xīr”,又瘦小又虚弱者被称为“gānxīr”。我以前一直不明白这个“xīr”的写法,曾经怀疑过“xīr”是不是就是“虚儿”?但如果真是这样,“虚”字的“ü”这个音似乎不应该消失。又曾经想过“gānxīr”是不是该写作“干芯儿”,也就是“内芯”虚弱?但这样理解好像也有点牵强。这个字到底怎么写我想了多年,直到在辞书里看到了“枵(xiāo)”。
“枵”的本义是大的木根,《说文·木部》:“枵,木根。”木头大,往往就会中空,段玉裁注:“枵,木大貌,……木大则多空穴。”外部粗大而内里中空,由此,“枵”就引申出了“空”“虚”“消耗”的意思。《正字通·木部》:“枵,凡物虚耗曰枵。”《左传·襄公二十八年》:“枵,粍名也。”《新唐书·殷开山传》:“公等勿与争,粮尽众枵,乃可图。”“粮尽众枵”就是“等粮食吃完,众人的精力耗尽”。宋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談》:“虎头鼠尾,外肥中枵。”“外费中枵”就是“外表看着胖,骨子里去很虚弱”。可见,“枵”就是“虚”的意思,因此汉语里也常常用“枵虚”表示“空虚”之义,如欧阳修诗:“ 腹虽枵虚气豪横,犹胜谄笑病夏畦。”“腹内枵虚”就是空着肚子,也就是没吃饱饭的意思。
至此我们可以断定,四川话中的“gānxīr”实际上就是“干枵(gānxiāo)”,“gānxiāo”儿化之后,韵尾“ao”脱落,就变成了“gānxīr”。因为汉语中的“干”也有“虚弱”之义,比如成语“外强中干”就是指外表强悍而内心虚弱,因此“干枵”同义连文,形成了表示“虚弱”的并列词组。而四川话中常说的“看到长得胖,其实xīr得很”的“xīr”,与宋代的“外肥中枵”同义,是对“枵”字来源、用法的最好诠释。
现在我们听到四川话中的“切猫儿”“gānxīr”等,可能会觉得很“土”,但是在知道了其来源之后,我们就能了解,这些词实际上是四川话对真正的古代汉语的继承。“切猫儿”写成“鼁蟆”、“gānxīr”写成“干枵”之后,似乎立刻就雅致了不少[捂脸][捂脸]。很多方言里的词我们现在觉得不时髦了,其实它们只是在顽强地传承着历史而已,不应该成为被轻视和嘲笑的理由。所以我说,我们真正了解四川话这些词的来源之后,就会知道,大俗即大雅,雅俗只在一念之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