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我是一间年纪上百的老屋，坐南朝北，终日见不得光亮，可能正是因为过于阴暗的缘故，我总觉得我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譬如人之将死额前的游魂。
偌大的南阁子使我淹没在了人来人往的脚步声里，被遗忘在枯枝败叶的角落庭院。
我没有名字，更不知何时来到这世上，或许是年纪上百的缘故，尚且不大记得年月，只知道自己浑浑噩噩的熬过了一年又一年，看庭前花开花败，听人道世事无常，我觉得这尘世也不过如此罢。
原主人因为我过于狭小昏暗，便将我遗弃在南阁子的一方角落，只是南北相通的局面，导致了门前亭廊总有人经过，“嗒嗒嗒”的脚步声如同魔音，日日萦绕在我的耳际，可是那欢乐，一丝也不属于我。
遇见归有光是我人生中的意外，他被祖父领到我门前时，也只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可那眉宇间却已经透露出些许老成，但在我面前，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皓齿红唇，束发两结，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如他的名字一般，他的到来给我日后的生活带来了光亮，让我在孤寂萧条的夜晚再也感受不到孤独。他就像是一块正在精雕细琢的璞玉，隐隐的散发光亮，于我而言，这样的他更加让我不舍。
“吾祖辈世代居于项脊泾，且吾自号项脊生，故名项脊轩，何如？”从他踏入门的那刻起，我便有了自己的名字——项脊轩。
他为了光耀门楣，日日在轩内读书，不知朝暮。可毕竟也是欢闹的年纪，听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他更想出去看看，去听墙外奔走小贩的叫卖声，去寻墙角屋后最强健的蝈蝈……可是，他不能！他只能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而我能做的，就是默默陪伴在他身边，尽管他永远也不会知晓我的存在。
有一日，念儿心切的祖母来看望他，隔着厚厚的木门，祖母说了一句违心的话：“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声音微颤，我清晰的瞧见祖母颊边深深的泪痕。
我扭头看归有光，他似乎是强忍痛苦，不敢回答，确切说是不知道如何回答吧，因为他害怕他一出声就是奔涌而出的满腔苦水，他害怕祖母失望，家族失望。
我知晓他不喜整日如困兽般，在我这仅容一人居住的小地方默默读书，他向往的是无忧无虑的海阔天空。莫约一盏茶的时间，他缓缓扬起头，将盈眶的晶莹逼回眶中。
只是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的泪终究还是留了下来。我的心闷闷的，我孤独了上百年，好不容易等来了少年的陪伴，我欢喜，可同样的，也为他心疼。远远的，我似乎听见祖母的轻声念道：“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
我想流泪，为祖母，也为归有光，可是我忘了，我是一间阁子，哪里能挤的出眼泪。
我知道，归家一直将家族厚望寄予归有光，又谁可曾想过，那是他真正想要的吗！居庙堂之上，必定日日丝竹乱耳，案牍劳形……可是，为了科举，为了家族，他只能整日委身于我这一丈见方的小地方，他的委屈，他的难过，除了我，又有谁知道呢……
后来，归有光的伯父叔父们分了家，我才彻底的成为了归有光的依靠……
他在我四周砌了新墙，并在屋子的南面开了一扇小窗，当太阳从东边升起时，高高的墙面会将阳光反射进屋内，让昏暗的项脊轩变得有光！他将漏雨漏土的屋顶重新修葺了一番，又给我做了一圈栅栏，让我看上去不再那么冰冷，那么孤独。
之后，他又在院子里种上了兰花、桂数和翠竹，昔日那个暗无天日的小阁楼终于大变模样。他找来书架置放屋内，并将他的宝贝书一本本的放入架中……
我终于不会再孤单了，不仅有花草相伴，更有这个偏偏少年……不，按他的年纪当是要唤他公子的，不再是我初见他时的总角年纪，他的发早已经高高竖起，我猜，他应该早就弱冠了吧。
成年后的他更爱早起吟诵诗文，而我每日都会在他温润如玉的嗓音中渐渐苏醒。他是何等的风流倜傥，样貌堂堂！我想，我应该是挺喜欢他的。
我喜欢他书卷在手，长袍及地的书生意气，喜欢他歪着头，趴在小几上思考人生哲理的呆滞表情，有时他会静坐轩中，有时他会诵读诗文，不管是怎样的他，只要是他，我都喜欢。
一个圆月高悬的夜晚，他独坐庭院举酒邀月，夏夜的清风扶起他漆黑的发尾，凉风习习中，我看到了他惬意的表情，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并不快乐。
盯着归有光潇洒的背影，我渐渐的有些出神，似乎想到在今日午时，他的好友来这里找过他，大概是劝他贿赂当朝的某个二品官员，谋求一官半职，他立刻回绝了好友，并且说了一句我让至今难忘的话：“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
他应当是夸我了吧，他应当是想为国效力的吧，可是我的存在，似乎也拌住了他前进的脚步……
一年后，他渐渐的开始早出晚归，而我也渐渐发现他的笑容越变越多，一开始我并未想太多，只以为他是和我一样，想通了这世事无常的变换，可是我错了。
五年后，他带回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娇妻——魏氏。早就在我的情理之中不是么，可我怎么就那么难受呢？
他真的很爱他的妻子，魏氏也比我鲜活的多，会陪他绘画、写字，他们偶尔也会提及我的故事，然而也只是我翻新之前的样子。
我想，他再也不需要我了。他们没日没夜的在一起，我也没日没夜的将他们守护在羽下。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局了吧，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妻子居然在六年后因病去世了……
那天，天很黑，黑的我什么也看不到，猛然惊醒只听到归有光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阴沉沉的天气使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似乎是来了一群人，将什么给弄走了。
自那日起，归有光病了，我再也没有瞧见过他和妻子琴瑟和鸣的模样，我能感觉的到他的心要死了，见他整日卧病在床，终日郁郁寡欢。我想，我应该为他做些什么。
我闭气凝神，只听房梁“咯吱”一想，我果然看见魏氏的游魂，她迟迟在归有光面前回荡，导致归有光久病缠身，我忍着房梁即将断裂的疼痛，将自己的全部生命力注入魏氏的游魂之中。
在轰然倒塌的房屋之中，我似乎瞧见魏氏将归有光扛了出来，我终于可以闭上眼，不用想，不用听，更不用看。
有光，但愿你和魏氏厮守到老……
再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人再将我重新修葺，我元气大伤，只剩一片废墟，在一场暴雨的洗刷中化为扉粉。从此这世上，再无项脊轩。
人们只能看到光秃秃的地面上赫然立起一颗高耸的枇杷树。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再也没有回来看我，我的心也因他的离开，死的彻底。
我是谁？我在哪儿？总有一节片段在脑海闪过，总角少年夜半读书弄翻了烛火，大火四处蔓延，人们好不容易将大火扑灭时才发现，那个满脸漆黑的小家伙还在抱着书本睡大觉！
刺眼的阳光射入眼中，入眼瞧见归有光正躺在我怀里。我是谁？颤巍巍的拿出袖中的铜镜，我竟是魏氏的模样！
太好了，有光，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