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有点特别。那是1921年就是100年,我们党的100年诞辰!今年我也很特别。我今年幸运地进入了上海著名的军医大学,主修临床医学博士。(大卫亚设)。
我女朋友小敏也考上了这个军医大学,她攻读的是妇产科博士。现在我们俩一起来军医大学报到了,我们办完手续安顿好一切,就转身出了各自的宿舍,沿着学校的路,很快赶到校门口和我们的两位妈妈汇合,要去熟悉军医大附属医院,还要去一个老弄堂转转。心里还是有些不平静的,按说我们都这么大了,两位妈妈不需要来送我们报到,可是,两位妈妈说,她们一定要来,这一呢,这也是她们的母校,好久没有来了,也想来看看。这二呢,也是对我们多少有些放心不下,毕竟,在母亲眼里,儿女再大也是孩子,她们又怎能不牵肠挂肚呢?这三呢,她们说她们来送我们其实也是一种怀念,小敏她妈妈是怀念她的两个亲外婆-花妮和淑芬。她当年考入这所军医大,报到时,就是两位外婆一起送来的。而我妈妈则是怀念她的奶奶小雪,小雪曾经在上海生活过好几年。人们一定会问,怎么外婆还能有两个的呢?可是在我女友小敏家,这是真的啊,她真的有两个亲祖外婆呢!我们两家有很深的渊源。我们的老家都在长兴,一个叫槐花坎的山村里,曾经是有着“江南小延安”美誉的老革命根据地。都知道老区很落后,可是,现在的槐花坎可早已经今非昔比了,几乎家家都有小汽车,小洋楼。多年来他们在“两山”理念引领下,充分享受到了乡村振兴的成果,为共同富裕打好了坚实的基础。我们这代人是幸运的,我们生在了最好的时代,我们过着最幸福的生活,我们当然明白,这一切都是先烈们用鲜血乃致生命换来的。从军医大到附属医院不是很远,我们跟着两位妈妈到了这里,直接就去了妇产科。在那里,妈妈碰到了好多熟人,她们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还领着我们去各个部门转了转。在婴儿室里,看到了许多婴儿,一个个都粉嘟嘟的,可爱极了。当然,不用几年,这些婴儿都会长大,他们都会有他们自己的不同的精彩人生;他们会继续演绎他们一代自己辉煌的故事。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一定会非常幸福,祖国在他们的手里一定会更强大。接着我们又赶往那个小雪祖奶奶曾经生活过的弄堂,在那个弄堂口,小雪祖奶奶一家曾经开过一爿杂货铺,现在这里是一家精致的茶楼。我们进到大厅,找了一个临街的卡座,叫上了一壶白茶,我妈妈坐在这里,四处打量一番,眼睛眺望着窗外,窗外马路上人走车行,一副繁荣热闹景象,妈妈心情激荡,思绪似乎飞到了那个年代,许久,她才渐渐地平复下来,回过神和大家一起品茶。她一边喝着淡雅,清香的白茶,一边又给我们说起了从前的往事……
都说打仗跟女人没有关系,可是又何尝会真的没有关系呢?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痛啊!一九四五年的重阳节的傍晚,天快黑了,在东街口的那棵老槐树的下面,却正架着两大堆干柴。而在它粗壮的两根树枝上,分别吊着两个五花大绑的壮年汉子,嘴里都分别被堵着一团乱棉花,背上还分别压着块石头。周边围着的是一群来根据地反攻倒算的所谓“复员工作队”匪兵。这是反动头子所谓三省剿匪总司令章鸣皋的“复员工作队”匪兵,他们押着许多愤怒的村民站在一旁。新四军奉命北撤后,他们正在对红色根据地-江南小延安苏浙军区司令部所在地槐花坎实施清剿。这些丧良心的匪兵手里举着火把,又要干缺德事了。只见他们扯开那吊着的两汉子嘴里的棉花,最后一次问他们招不招,那两汉子瞪着愤怒的眼睛,一句话也没有说。于是,匪兵们又塞回了棉花,丧心病狂地点燃了那槐花树下的两堆干柴,不多一会儿熊熊烈火就在人们的叹息、悲泣声里吞噬了被吊着的两个汉子。他们的英灵在烈火中永生了,其中一个是火生的爸爸,地下党员孙纪坤,另一个是王元珍,在这一带领导闹革命的。火生他爸牺牲的这些事,火生都还不知道呢。因为,两年前火生便参加了新四军,就在一个月前已经奉命随部队北撤了。匪兵们在这里看守了三天,不让任何人收尸。等匪兵们走了,乡亲们一起帮着火生媳妇小雪和火生娘,以及王元珍的家属安葬了两位烈士。在这次的反攻倒算中,这里一共牺牲了六十四位革命烈士。
而那棵吊过烈士的老槐树,自此以后也慢慢地,静静的枯萎了。那老槐树已通灵性,着实悲哀伤心过度,从此再也没有长出新芽来!
槐花坎离太湖不远,座落在浙北的山区,与江苏的宜兴和安徽的广德交界。这个地方是因为一颗古老的槐花树而得名的。槐花一般在每年春天开花,花期约半个月的样子。每到花期来临时,一串串洁白而粉嫩,皱缩而卷曲的槐花缀满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沁人心脾。有道是“门前种棵槐,好运自然来。”无论环境多么恶劣,土壤多么贫瘠,它都能健康地生长,傲然挺立,而且长寿。槐花,槐叶还是很好的中药,可以清热解毒,消炎止痛,可以降压止血,对心血管有很大的益处。最要紧的是在那些荒年,尤其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微微发苦的槐花、槐叶却是穷人的救命口粮,那时槐花树被当地老百姓称为“救命树”!
又过了些日子,小雪的婆婆也因伤心过度,撒手人寰。小雪又在大家的帮助下,办完了婆婆的丧事。当她回到清冷的家,安顿好孩子,已经疲惫极了,她坐在一张旧竹椅上,目光定定地望向远方,思绪回到了从前……
小雪的家离这老槐树不远,她出生时,是一九二六年的冬天,那天正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那时的乡村里,村民们都没有什么文化,男孩子往往叫个什么“山根,阿炳,阿苟之类。”而女孩子,就更随便了,遇什么,或者想到什么,就叫什么。而她正好是“小雪”那天生的,所以就叫成“小雪”了。不过令她父母没有想到的是,她以后的人生也会像雪花那样,在寒风中默默地飘然而下,在清冷中静静地化成了水,慢慢地渗入了土中……
小雪的父母在上海谋生,她小时候跟奶奶在槐花坎。小雪和火生是前后院的邻居,火生他原来是江苏泰州人,火生的爸爸一九二八年参加了江苏的“五一”如泰暴动。暴动失败后,火生他爸则侥幸逃了出来,后来几经转折,受党委派一路南来,到了槐花坎,以做泥瓦匠为掩护,继续发动群众,继续革命,要让革命的火种继续燃烧。这些都是婆婆后来告诉她的。
小雪她从小就常常和后院的火生一起玩,火生比她大一岁。五七岁时常常一起玩泥巴,捏泥人。她们往往捏两个泥人,一个大些,一个小些,还会捏些,鸡,鸭,猪什么的。她总是会说:“大的是你,小的是我,我们以后养好多鸡鸭,还有大肥猪,我们天天都有肉吃”……
她们也曾经一起去涧水里抓过石蟹,石蟹倒没抓到多少,一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得两人衣服都湿透了……
她们还捉过知了,到现在小雪都记得那年夏天捉知了的细节。她们还一起捡过蝉蜕,可以当药,卖了的钱,火生给她买过红头绳……
秋天,她跟火生去山上摘来熟透了的野栗子,挖了葛根带回家,这些东西煮熟了挺香的,还吃得饱,直到老了,小雪还记得那香味呢……
冬天,下雪了,两人更加高兴,雪正下着的时候,两人会迎着雪花疯跑一阵;积雪厚了,扫开一片雪,用棍子支起个簸箩,系上长长的绳子,里面洒些米,两人牵着绳子的另一头,躲在远处,等饿急了的麻雀飞下来吃米时,突然把绳子一拉,麻雀就被抓住了。不过,两人最兴奋的却是扑雪人,找块没有人走过的干净的雪地,两人站好了,突然向下扑去,小心爬起来后,地上就可以看见她们两人的印模了。不过运气差的时候会被石头磕伤,当然,即便磕伤了也不会嚷嚷疼的。
再后来,又大些了,见面就会脸红了。不过,火生经常帮她干活,不管家里家外,田里地外的,那是遇什么,干什么。她们俩在一起时,常常互相默默地望着。他们也说私话,火生常常对她说的小话就是:“有什么活,你喊我,我有的是力气。”而小雪对他常常说的私话则是:“我做好饭,等你回来。”
不久,小雪的父母带她去上海了,此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不过两人心里都互相惦记着。小雪她爸妈不仅能干而且肯吃苦,在亲友的提携和帮助下,他们在上海的一个里弄里,开了一爿杂货铺。几年来,虽然比上不足,不过过日子还是没有什么大难处的。她爸爸叫胡俊荣,妈妈叫潘以雯。那时的女子结婚都早,因此她妈妈的身材恢复得异常好,现在娘俩一起出门上街,人们总要误以为她们是姐妹俩呢。
一晃,时间到了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的枪声响了。本来再过一段时间的八月十二日,就是中国的好日子,农历七月初七,是人们乞巧之日,那是我们古老的情人节,是俊男靓女们祈求美好爱情生活的时候。可是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许愿乞巧呢,上海虹桥机场八月九日的枪声(导致了淞沪八一三抗战的爆发),猛然间就惊散了月影下的男女鸳鸯……
这一年的八月,天气异常地闷热,上海的弄堂里尤其如此。在这个弄堂口,小雪家的小杂货铺,每到傍晚,门口总是聚拢着许多附近的居民。那时候,没有空调,人们饭后往往带个小凳子三五一群,四六一堆的坐在一起消夏,男的或光着膀子,或套着身短褂,穿条短裤,趿拉着一双拖鞋;女的自然要拘谨些,上身大多是白竹布或府绸的对襟褂子,下身是长裤。至于裙子和丝袜,在这样的弄堂口的女人身上是很少见到的,皮鞋也不多见,这里的女人们通常是穿着自己做的布鞋;不过有一样东西,却是不分男女,人人都有的,那就是扇子,男人和年纪大些的女人,往往摇着蒲扇;年轻女人则花样多些,有羽毛扇、折扇;有绢的、纸的、甚至檀香的等等,不一而足。
在这条弄堂里,很多人都喜欢坐在小雪家杂货铺的门口,因为,主人为人非常亲和,与大家非常相得,人们坐在他们门口,免费的凉茶随时恭候,甚至,常常还请大家吃些瓜子什么的。当然,也因此杂货铺的生意更加红火。来这里消夏的人多而且杂,什么行业的人都有,所以这里似乎也成了各种各样的消息,或者新闻的集散地。在这里,什么家长里短,什么抢劫命案,什么桃色新闻及至上海滩明星们的最新私密消息,也都能听得到。不过,这一段时间,人们谈论最多的恐怕就是卢沟桥了,自然也会再提到东北,以及抗联的事,甚至还有共产党的消息。可是,今天最令大家揪心的事,莫过于眼目下越来越紧张的上海局势了。只听开茶馆的老丁头一脸愤恨地说道:“要洗(上海方言:死)快了,东洋人越来越凶了,他们在大马路上横冲直撞的。听说昨天(指八月九日)晚上,还有两个东洋人想开车强闯虹桥机场呢!”听他提到这个,开老虎灶的老于接过话头说道:“不过听说这两个家伙……”他顿了顿,喝了口凉茶,才接着说道:“后来被守护的宪兵给打死了!”又有人接口说道:“我也听说了,还有几路国军正在开来上海呢。”“好!”“太好了!”“打得好!”“是该死!”“谁让他们来的?”“就该把他们赶回去。”其他坐着纳凉的人们纷纷附和着,嚷嚷了起来。这时,有人小声叹道:“哎!这下恐怕是捅了马蜂窝呢!只怕东洋人要报复了,看来大打是免不了的喽……”于是人们又都静默起来,大家的脸上都有些无奈,还有些担心。有几个人用力地摇着手里的蒲扇,似乎也只有这样,呼吸才可以轻松些。这时,只听杂货铺的老板娘,对在一旁摇着一把红色的小羽毛扇,正听大家闲话的她的女儿叫道:“小雪啊!把茶壶里的凉茶给于老板添上。”“好嘞,来啦。”小雪莺声应道。只见她一边起身,一边把右手里的羽毛扇换到左手上,碎步走到柜台旁边,提起那把凉茶壶,轻盈地穿过人群,过来给老于头续了茶水,又小口一开,问道:“还有哪位爷叔要添茶?”于是,有几个人笑着应道:“给我也来点。”“还有我。”“这里。”“谢谢啊。”老于头也接着笑道:“小雪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时间真快啊!”于是人们又接着说笑了起来……
“俊荣,我们是不是也要准备准备,万一要是真打起来了,我们不至于手忙脚乱的,不行的话,不如还是回老家,去山里躲躲再说吧!”以雯这天晚上在睡觉前和丈夫嘀咕道。“你说的是啊!好吧,等这些货卖的差不多了,不再大批量进货了,看看吧,不行就躲到山里去。”她丈夫随声应和道。以雯听到这,侧过身来又接着道:“我真担心小雪呢!哎!这年头,怎么是好哦?就应该早点给她找个婆家,那我还少愁些。哎!”她丈夫听到这,接口道:“愁什么?不要紧的。”俊荣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你赶紧准备缝三条腰带,到时候我们每个人身上都要藏些钱才好,以备应付万一。”夫妻俩又接着说了回子其他的话就胡乱地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杂货铺异常忙碌,人们着急忙慌地囤货备难,抢购些日常生活必须的用品,就连草纸都卖空了。小雪她们一家子,几乎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不过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些许恐慌,焦虑,每个人的脚步都是急切而沉重的,似乎天就要塌下来了。到了第三天上午,空气更为紧张了,有些地方,已经看得见军人的身影了,小雪正在帮着看生意呢,抬头见到老于头还有里弄里的保长甲长一起走了进来。小雪连忙起身,一边笑着迎接,一边对她妈妈叫道:“姆妈,于老板和保长他们来了。”她爸妈也是连忙起身迎了出来。原来这两天,已经有过好几拔人来过了,什么救护队,运输队,慰劳团,等等,都是为了一旦开战,要大家支援前方将士的。一番寒暄之后,老于头就和她们说了来意,要她们捐献些日用杂货。以雯听了倒也没有二话,拿眼望向她丈夫胡俊荣。只听胡俊荣爽快地答应道:“好的,打东洋人嘛,应该的,你们看,店里有的,我们都乐意捐的。”于是,和保甲长约好,下午就派人来拿。他们走后,小雪就问她爸妈道:“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以后怎么办呢?”只见她爸妈互相对望了一眼,见他爸爸胡俊荣示意,以雯就小声地对她说道:“小雪啊!看这形势,恐怕不好,所以我和你爸爸商量了,还是准备回槐花坎躲躲去。这兵荒马乱的,开着店也说不定哪天就被抢了,东西事小,人命要紧,再说了,你是黄花闺女,我们更加担心事呢,哎!”说道这里,以雯重重地叹了口气,接着她就去弄午饭了。小雪听说她们要回乡下去,倒不觉还有些期待,她还真的有点想奶奶了。她们仨还是过年时回去过的,到现在又有半年多没有见到奶奶了。不一会儿,三个人随便地吃完中饭,小雪仍然接着照看生意,而她妈妈和爸爸,已开始为去乡下避难作准备了。过不多久,老于头就带了几个人过来拿东西,等他们弄完刚走,街面上的行人突然乱纷纷地跑了起来。有人说日本人从虹桥出动了,很快就占了粤东中学和爱国女校,正向八字桥进发呢,难怪大家都慌慌张张的。小雪一家子一听这样也紧张了起来,看看都三点了,慌忙上好杂货铺的门板,打烊了。刚收拾好,就听到八字桥那边传来了密集的枪炮声。于是她们赶紧躲到楼上,关好门窗,连大气也不敢喘。枪炮声一直响到很晚,她们连晚饭也没有敢生火做,只把中午的剩饭剩菜垫了垫肚子,接着,三个人挤在一起,熬到很晚才迷糊着睡了会子。
八月十四号这一整天,枪炮声时断时续地响着,人们的恐慌更甚。而且接下来的几天,日本人又开始了连续地,惨无人道的狂轰滥炸,无数平民罹难。到处弥漫着呛人的硝烟,凄惨的哭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得到。先施公司以及南站那边更是惨绝人寰。有个外国记者发现一个婴儿,大人都被炸死了,只剩下他独自无助地坐在大人的尸体旁嚎哭,人人悲叹连连。这张照片报道后,引起了世界舆论的广泛同情,纷纷谴责日本鬼子的这种惨无人道的野蛮行径。不过也有好消息传来,听说杭州笕桥那边发生了空战,还打下了三架日本人的飞机,而且,我们的飞机还来上海参战了。这一下,又把鬼子压缩到了虹桥营地和公大沙厂去了,看起来,中国军队指日即可把他们赶出上海,下海喂鱼去了。
就这样,纷纷乱乱,反反复复又过了些日子,但是,到十月底开始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好消息了,尤其十一月一号,中国军队撤离四行仓库后,形势更加不堪起来。这一来,大家没有了指望,好多人都准备要逃难了。小雪她们一家,也只能打算到乡下去避难了。她们好不容易到十五号才把杂货铺的所有事务料理清楚,预备买好票就即刻动身回去。可是一连几天都买不到任何票,无论汽车,还是轮船。而且,形势也越来越严重了,可是即便这样,小雪她爸还是每天壮着胆子出去一趟,希望能够搞到出城的车票或者船票。但是,很遗憾什么票都没有了。一家人想想也没有什么好办法,觉得还是保命要紧,不敢再耽搁了。于是她们一家子于十九号中午,简单地吃了点东西,带上干粮,就上路了。她们要赶紧逃离这个令人胆寒的人间炼狱,傍晚时分好不容易总算出了城,稍事休息,又吃了点干粮就连忙接着赶路。打算趁着月色,连夜向西走得再远些,远离上海后再找个地方借宿。小雪她们仨,每个人身上,贴身都分别藏着些钱,小雪她爸,左手拎着一个大袋子,右手提着个箱子,身上还有一个背包;而她妈妈身上也背着一个大包袱,两个手里也都有东西;就连小雪也是如此,不过包袱小些,手里的分量轻些而已。不过小雪和她妈妈出来前,还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娘俩都把脸、手、脖子、凡是露出来的身上都抹上了黑灰,弄得脏兮兮的,不能引人注目惹麻烦。这还不算,而且小雪娘俩的裤腰带还都系了个死结,所谓死结,并不是再也解不开了,而是那时闯江湖的人惯用的女子防备坏人的腰带系法,就是自己解开也要很费一番周章的,目的就是靠它预防意外。不过这可苦了她娘俩,一路上不敢喝水,省得要找地方,解开死结解手。事实上,现在小雪她们看到路上逃难的女人也都是抹了黑灰的。她们就这么个样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沪(上海)青(浦)平(望)公路向西逃去……
一路上,当然没有路灯,开始的路还平坦,不过过了青浦,路就坑坑洼洼起来。那个时候,汽车不常见,路上有人拉的洋车,少量的自行车,以及三轮车,大多数人只是用两条腿走路。好在沿途都是逃难的人,倒也不显得寂寞也不冷清,而且天气也还不太冷,除了累,只是蚊虫叮咬有些烦人。不过大家却是越走越放心起来,因为,枪炮声终于渐渐地远了,听不见了。这个时候,只要能保命,累些,苦些还是能够忍受的。现在虽然已经过了半夜了,逃难的人们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月光还是那样静静地洒在灰白的路上,星星倒是没有见到。四周的青蛙却不管你是逃难的,还是做客的,依然自顾自地鸣叫着,只是当人们走得实在近了,他们才趁机歇会儿,不过,过不一会儿,它们又忍不住吵吵了起来。小雪她们就这么着又走了一阵子,等到想找地方借宿时,这才发现,一路上根本就没有旅店,就连人家也不多,路上这么多人,实在找不到地方可住。有些人实在太累了,干脆就在路边上,几个人靠在一起就这么歇息了起来,连蚊虫叮咬也顾不上了。小雪她们眼下也是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也只好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就在路边挤在一起歇息了起来。不多久,仨人就埋着头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天亮以后,人们似乎约好了一样,大家互相等着,一起动身继续往西走去。在下午不到四点的时候,到了一个叫做黎里的小镇子。胡俊荣看看老婆和女儿,都是一脸极度疲惫的样子,心里实在有些不忍。再者毕竟离上海有些远了,危险似乎暂时没有了。再说,这个时候,大家只顾着赶路,应该容易找到歇息的地方。但是,如果再走走,就很有可能,今晚又找不到歇息的地方了,那就只能又要露宿路边喽。所以,他决定就在这里休息一晚。这一晚,三个人吃了一顿饱饭,睡了一个好觉,精气神好多了。接着第二天,当然不敢再耽搁又继续往西赶去。傍晚时分到了平望,三个人更加宽心起来,又找地方住了下来。而且,吃了晚饭还到街上转了转,这才回去歇息。据小雪日后回忆,这是她们仨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温馨的夜晚。因为,她们在路上不知道,其实,在她们动身的时候,嘉兴已经沦陷了,鬼子正在向她们赶过来!在平望的第二天早上,她们三个人一早起来,继续往南浔走去,当她们于傍晚快到南浔时,就又再次听到了枪炮声。当她们正在疑惑不解的时候,猛然间又看到许多中国军队在向她们的身后冲去。有人告诉她们鬼子就在她们身后不远了,让她们快跑。到这时,她们才知道她们又再次处于危险之中了。她爸妈非常自责,不应该耽搁前面的这两个晚上,可是现在说这个,又有什么用处呢?现在,她们自然不敢再在南浔耽搁了,连晚饭也顾不上吃,就拼命往湖州方向跑去。可是现在,当然已经晚了,不久,她们身后脚步声大响,原来是撤退的中国军队。在他们的身后,枪炮声更是越来越近,越来越紧了。于是,大家混杂在一起乱跑起来。正当大家拼命跑着的时候,突然,一颗炮弹在小雪她们身后,呼啸着追来,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炸响了起来。火光中,小雪和她妈妈只听到她爸爸一声惨叫,回头只见她爸爸被气浪掀起老高,又重重地摔了下来,然后,见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路边。小雪和她妈妈还想回去拉他呢,只听见旁边几个军人,立即大叫道:“不要管了,赶紧快逃,东洋鬼子马上就要上来了,快走,快走!”于是,她娘俩甚至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互相拉着手,拼命地向前跑去。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着跑着,人们四散开来,不再沿着公路跑了。小雪娘俩也不知道这是到了哪里,只能跟着大家也四散开来,起先互相还喊着应着,可是,不多久,小雪娘俩也跑散了,怎么也叫不应对方了。小雪她娘从此便失踪了。
而恰在大家奔跑慢些时,鬼子的枪炮声又密集了起来。于是大家又只能拼命地跑了起来。小雪她现在找不到妈妈,自然也只有随着大部分人群,跑跑停停,停停跑跑,根本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但是,枪炮声还是没有远离,似乎就在身后不远处,追逐着她们这群人。可是正当小雪就要精疲力尽时,突然随着一声枪响,她猛然感到左肩膀一阵炙热,然后她就感到一阵晕眩,扑通一声倒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一棵老槐树下……
到小雪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几天了。她迷糊中,是被一阵疼痛给痛醒的。她一边忍住疼痛,一边慢慢地用力睁开眼来,定了定神,她眯缝着眼四下打量了一番,一个人也没有见到。就她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床上,盖着一条蓝布被子,这个屋子看起来有些熟悉。在她正想动动身子时,突然她又感到左肩膀一阵疼痛袭来,疼得她好一阵龇牙咧嘴,方才好了些。她看看自己的左肩膀上包着纱布,又赶紧摸了摸身上,发现紧贴身上的钱包还在,于是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一些。她明白大概自己是被谁救了,她只记得她那天晚上受伤后就晕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鬼子还在后面追吗?这是到了哪里?妈妈又跑哪儿去了?想起她爸爸,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痛哭了起来,而且,她越想越悲伤,不觉哭得声音都大了起来。这时,她忽然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外面的人听到里面的哭声,以为出了什么意外,着急忙慌地推开房门径直走了进来。小雪看见进来的竟然是她儿时的玩伴火生。只听火生先开口说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过来了,都过了几天了。这是我家,你总记得吧?好歹你是回来了,先养好伤,一切有我呢!”看见火生,听到这里,小雪哽咽道:“火生,我,我爸爸没了,妈妈也跑散了,以后可怎么办啊?……”说着,泪珠又止不住地滚了下来。火生立马接着道:“不怕,有我呢!”接着火生把这几天,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小雪。
原来,三天前,就在小雪被打伤后,倒在东街口老槐树旁边的路沟里的第二天,鬼子血洗了这里,好多人都遇难了,包括小雪的奶奶和外婆以及其他家人。这段时间,好多鬼子经过的村子,不是烧就是杀,都被鬼子杀得成了无人村。小雪的舅舅和叔叔先是被抓去给鬼子在山里挖煤,再后来,听说他们俩倒是安全地逃走了,但是却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半年多以后,小雪才又听说,她舅舅和叔叔后来都逃去参加了新四军,然后就没有消息了,当然好多年以后,小雪终于打听到他们都在抗日作战中,英勇地为国捐躯了。可是没有小雪妈妈的任何消息传来。这以后,小雪也还多次打听过,不过一直还是没有她妈妈的消息。她有时也想,可能妈妈也已经不在了,要是在的话,肯定也会回老家打听她的消息的。可是这么久,一直没有她妈妈的任何消息,怕是凶多吉少了。
小雪是后来被火生发现,给救到了家里的。鬼子血洗山村后继续向西绕行郎广地区,直扑南京而去。于是火生他爸以及乡干部们即刻组织活着的村民进行善后,抢救伤员,掩埋死者。
说起救人,那都亏了街口的行医世家焦家,他们好几代人都是悬壶济世,行医为生的。现在的传人是小雪的闺蜜,邻居淑芬的爸爸。他还是这一带最有名的郎中,当地人都尊称他为“焦先生”。就连淑芬也懂不少中医知识呢,因为她从小就开始以中药为伍,以中医药书为伴,这时已经能够帮着焦先生诊脉,开方,施针,剂药,俨然一个熟练的女郎中了。
火生把小雪救回来以后,自然立即喊了淑芬父女过来抢救,一番忙乱之后,就把小雪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她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接着她们父女又去抢救其他村民了。
知道这些后小雪又哭了好久,才在火生的劝慰下慢慢地平复下来。接下来的两个月多月里,小雪一直在这里养伤。在火生一家和闺蜜淑芬父女俩的悉心照料下,她恢复得倒是很快的。只是,她老是想妈妈,想爸爸,还经常做梦,梦到她们俩有一天突然来接她了,可是梦醒以后,她发现什么也没有,不过令她欣慰的是火生总在一旁。小雪伤好后,在火生他爸爸的引领下,带着家仇国恨参加了革命工作。
又过了两年,小雪和火生在乡亲们的祝福下,于那年的秋天举行了一个简单婚礼结婚了。第二年他们就有了自己的儿子了,生活又有了新的盼头。而且,村民们又在党的领导下组织了起来。更令人心宽的是一九四三年底,槐花坎迎来了新四军十六旅,大家觉得这下有了真正的靠山了。
当新四军在这里建立根据地时,缺医少药,焦先生以及他的中药铺几乎成了新四军战士们的药典宝库。中药铺里绝大多数中草药都是他和淑芬去附近山上采来的,尤其是接骨跌打损伤和止血草药,非常神奇有效。中药铺子里大多数的医用器材也都是他们父女俩的独创绝活,虽然粗陋,但是却非常实用。比如接骨用的夹板,就是焦先生在秋后,到附近山上砍来的老毛竹做的,因为这时的老毛竹,滋水回落,不容易蛀掉。拖回毛竹后,经锯断破开,,煮沸,浸泡,削成片,磨光,等等处理就成了一付实用的医用接骨夹板了。他们用此自制的夹板救助过许多伤员和村民。接骨用的药仍然是附近山上的草药,有好几种,采来,经过切,磨,熬等几道工序制成粉状干药,到用时,按一定比例,用凉开水调开制成膏药,外敷在处理好后的断骨处,伤者很快就会感觉到一片清凉,疼痛明显减轻,第二天就开始消肿,吊拔出白霜般的伤淤,不久伤者就会慢慢恢复正常了。因此,那时焦先生和淑芬自然也就成了新四军的编外军医兼高级护士。每每发生战斗时,他们父女俩毫无例外地跟着战斗部队的卫生队,抵达前沿包扎所,参加前线紧急救护,伤病员在那里等他们和军医紧急处置后,送往后方医院继续治疗。
小雪是第一个把火生送到咱们新四军部队上的,火生跟她说想参军,为小雪的家人报仇打鬼子,还要打翻旧世界,让将来的孩子们能够过上好日子。她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同意了。也是她亲自送他到温塘村,咱们新四军部队上去的,她记得送他去的时候,沿路的杨柳已经绿了,路边地里一洼洼的开满了黄色的菜花,而那棵老槐树正嫩叶初展,蓓蕾欲绽呢。小雪送火生到部队上后,没有多待,临离开时,红着脸对他说道:“你要积极进步,家里一切有我呢!”
开始几个月他一直在这一带活动,参加了所有的抗击日寇和反顽斗争。而小雪则参加了支前救护队,平时帮着做军鞋,战时运送弹药,救护伤员。杭村缴获鬼子大炮的那次战斗,小雪还有淑芬和焦先生都跟着老虎团的三营参加了战场救护。
1944年3月,日军出动部队对新四军郎(溪)广(德)长(兴)根据地进行“扫荡”。3月29日上午,驻扎在广德门口塘、流洞桥的侵华日军南浦师团属下的小林中队,带着伪军一个营,携带一门九二步兵炮,突进至杭村一带,沿公路进行“扫荡”。得到消息后,在长兴温塘村的新四军旅部决定设伏歼灭这股日伪军,老虎团三营奉命直插杭村西南的慈姑山进行正面截击,饶惠谭副团长带领机炮连的小炮去三营阵地助战。团政委吴嘉民带二营去杭村东北广[德]宜[兴]大路西侧设伏,防止日伪军北逃,并负责堵截溧阳、宜兴两个方向的援敌。当一营赶到牛头山伏击阵地时,发现有大批日伪军携带着掳掠来的物资正从杭村往南走。待日伪军进入到伏击阵地前时,首长一声令下,进攻的军号一阵阵响起,一营向西北、三营向东南同时进攻,两路夹击。遭受突然打击的日伪军晕头转向,慌忙丢下财物,纷纷向门塘据点方向逃跑。我机炮连的小炮抢先轰击,把九二步兵炮的操炮鬼子一个个地都送回了东洋老家,老虎团竟然缴获这门大炮。
当大家得知这样的振奋人心的消息时,高兴之余心情还是沉重的。当时在救护队的小雪正忙着协助救护,我新四军也有几十人的伤亡。其中三营教导员郑大方就在追击逃敌时,被路边一个负伤装死的日军开枪击中颈动脉,小雪和其他救护队员一起,立即用担架抬着他跑步送到云门寺医院抢救,但终因失血过多,英勇牺牲,年仅23岁。小雪很自责,她以为要是再跑快点可能就来得及救治了。她虽然是女子,但是,在前线她和男子一样,矫健地奔前跑后,送弹药,背伤员。当然,当她看到这么年轻的新四军指战员受伤,甚至牺牲时,她伤心地流泪了。她认真地给每一个战士清理卫生,整理遗容;而且动作是那么小心细致,生怕弄疼这些烈士们,因为小雪明白每个胜利都是烈士们的鲜血换来的。
这门九二步兵炮被新四军缴获后,鬼子恼羞成怒,严令加强“扫荡”,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大炮,并逐级追究责任。数千名鬼子带着伪军天天出动,将小林中队长绑着,押在队伍前面带路,四处搜寻新四军,想夺回大炮。不过新四军早已将大炮转移到槐花坎,由于山地崎岖,于是把大炮拆成几部分,由机炮连分开运走,而把其余笨重部件放在棺材里,在小雪她们的协助下,抬到山上就地掩埋了起来。一直找不到大炮影子的鬼子,无奈贴出布告,悬赏二十万法币(在当时是巨款),奖赏说出大炮下落的人,还派人挑着钞票到处“扫荡“,每到一处,就把法币摊在桌子上,强行集合老百姓,威逼利诱追问大炮的下落。折腾了二十来天,还是一无所获,鬼子便迁怒于老百姓,烧掉了附近很多民房,还杀害了好几名乡干部。实在无计可施的鬼子大队长只好托人给温塘村的新四军送信,哀求“方司令”(老虎团团长刘别生化名方自强)送还大炮,说只要还回去,一切好商量。刘别生给日军回信说:“你们有本事就自己来拿,我们还可以较量较量。”最终,日军将小林中队长枪毙了事。这门大炮后来派上了大用场。一九四四年八月,十六旅攻打长兴的伪军据点时,伪军营长从碉堡里望见这门大炮,立即举白旗投降。几天后,又把这门炮拉到合溪镇攻打伪军据点,只打了一发炮,就把伪军据守的祠堂大门轰了个大窟窿,伪军一见纷纷投降。新中国成立后,这门炮被军事博物馆收藏至今。
部队休整时,小雪也曾经去探望过火生。她一边在池塘边给火生清洗他的军服,一边听火生给她讲他们在前线的战斗故事,如长兴战役,周城战役,牛头山,青岘岭和泗安战斗等等,分享火生他们新四军胜利的喜悦。临走时,小雪给火生留下一双她亲手做的新鞋子。在她要离开的时候,火生对她还说了如下的话:“等着我,打完仗我就回来。”而她对火生说的话则是:“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哪知道,这一等竟然等了七十多年……
火生他们接到北撤的命令后,是在秋天的一个晚上悄悄地离开驻地的,小雪因为不知道消息,所以没有去送他。好多年以后,她每每想起火生这事来,还是耿耿于怀,充满遗憾,总是叨叨,总还是有些怪他没有告诉她要走的事,否则的话,她一定要多赶一双布鞋让他带走,因为她知道他们常常走长路,走山路,特别磨鞋。然而他到底走了,而且从此再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可恨的是,新四军一走,反动派就来了,接着就见到了开头的那老槐树下的熊熊烈火。
……
小雪默默地坐在竹椅上,想着种种的过往。许久,她终于目光坚定地站起身来,向灶间走去,她要给孩子弄晚饭了,有孩子,生活就有希望。
接下来的年关,人们虽然不是开开心心地过年,但是起码还有家人在一起,不冷清。可是小雪带着幼小的儿子,在旧茅屋里凄凄惶惶,提心吊胆地熬着。说熬是因为,转入地下的乡里干部虽然发动乡亲们暗地里给小雪等烈属们送来了过年的米粮和吃食,闺蜜淑芬自然也送来了东西和慰问,让小雪感到了大家的关怀,但是小雪在这冷冷清清的旧茅屋里,还是既伤心公公婆婆的罹难遭遇,又担心反动派的“复员工作队”的纠缠骚扰;更加倍地思念远行的火生,不知道他这时候行军到了哪里?会在哪儿过这个年?不知道冬装有没有发下来?棉袄厚不厚?晚上在哪儿宿营?被子暖不暖?鞋子一定磨破了,不知道有没有换一双?哎!可怜的火生,他都不知道家中的巨变,转眼间父母双亡!他要是得知这个信息,不知道要多么吃惊?多么伤心呢?一看到身边的儿子,小雪便浑身都是胆气和力量。为了孩子,她吃再多苦都不怕。她要拼命干活,要把孩子养大,让火生回来,看到一个健康快乐的大小伙子,火生一定会满意的,一定会夸她的……
开春后,小雪在淑芬和大家的帮助下,养了几只鸡和鸭,还喂了一头猪。小雪在自己茅屋周边还种上了马铃薯,番薯,南瓜等等各色农作物用以湖口。每天她都早早地起来,去野地里,割猪草,挖野菜,什么荠菜,野蒿,野葱,马兰头,野菌菇,野蕨菜以及雨后的地衣,都成了她们娘俩的救命口粮,好不容易熬过了五黄三月。平时她还给人帮工,做老妈子伺候人,换得些微薄的工钱贴补家用。
四五月份,小雪背上背着孩子帮茶叶主采茶 ,帮养蚕宝宝人家采桑叶,忙得孩子尿了都没有办法及时换洗,弄得孩子屁股上都得了湿疹,小雪那个心痛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更悬的是,帮人家采菱,小雪当然带着孩子,一起划着菱盆进入湖塘深处,怕太阳晒得厉害,摘下荷叶遮挡在孩子头上,但是一不小心,差点掉到水里去……
慢慢地,鸡鸭开始下蛋了,这些小雪当然舍不得自己吃掉,除了留几个给孩子补补以外,都拿到集市上卖了,换成了油盐。
夏秋之际,小雪更加辛苦了,她带着孩子,帮人家割稻子,任孩子在田间地头爬来爬去的,一身烂泥。有次差点还被田里的蛇咬呢。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天刚亮不久,小雪就来到了稻田里,起早割稻比较凉快,但是也就是因为起得早,看得不怎么清楚,小雪背着孩子,带着一个草垫子,到了田里,把草垫子往田埂上的一堆草上一放,然后把孩子放下来,让孩子坐在草垫子上,自己就下田割稻子了。可是不一会儿,就听儿子叫道:“妈妈,妈妈,快来啊!快来啊!屁股下面有东西在动。”说完,孩子就哭起来了,等小雪奔过来,居然看见一条花蛇从孩子屁股底下哧溜出来向远处窜去。直吓得小雪半天都心神不宁,总担心孩子又要出事,万幸垫着草垫子,否则,可怎么得了哦!
她起早贪黑,忙里忙外,除了收种以外,她还在黄昏和晚上出去找野味。野鸡,野兔,野猪她弄不到,但是捉青蛙,捉泥鳅,抓黄鳝,捡田螺,摸螺丝,等等,一样没有落下。抓泥鳅于小雪不难,她看过火生的做法,在水沟里,先筑一道小水坝,开一个口子,放上家里带来的一个簸箕,然后带着孩子跑到远处的上游,一路这么蹚水下来,把沟里的泥鳅和杂鱼慢慢地往下赶,到水坝这里时,簸箕里已是满满一簸箕的泥鳅和小鱼了,鱼很杂,有泥鳅,小鳑鲏,还有不知名的野生小猫鱼,活蹦乱跳的,乐得孩子和小雪开心不已。
晚上抓黄鳝要用松明子放在铁丝网篮里,燃烧照明,再备一个鱼篓,或者什么桶都行,另外还要一把长臂夹子,这个自然是小雪自己做,不过也极容易的,只要三片齐腰长的竹片,把尾端锯出一排约狗牙长的锯齿形小牙口,再把两竹片用铁丝紧紧地绑在一起,另一片反向插入那两片之间,在齿形牙口上面用一个钉子像剪刀一样钉好,就成了一把可以夹黄鳝的竹夹子了。然后她就只要沿着田野里的田埂一边慢慢走去,一边用燃烧的松明子照着水田里,一旦发现从洞里出来觅食纳凉的黄鳝,她就拿起竹夹子悄悄向着黄鳝靠近,向着它突然那么用力一夹,然后放入鱼篓里。不用多久就可以抓满一篓子。大部分当然卖了,只留下一点点给孩子改善伙食。
冬天小雪自然也不可能闲着,她要去附近山上打柴,扒松毛丝,捡枯枝以备家里灶火。好容易熬得近年关了,看看自己辛辛苦苦喂养的猪也有上百斤重了,很感欣慰。预备叫人来家宰杀,卖了肉可以给孩子添套新衣裳过年,也让孩子高高兴兴地过个年。她自己再苦,可不想苦了孩子。可是当她叫来屠夫,杀了猪挑到集市上去卖的时候,可恶的“复员工作队”又来了,说这个猪要交给他们,原因是她一年来挖的野菜,打的野味,种的农作物,养的鸡鸭等等都没有上过税,所以拿这个猪来抵。还说要不是看她孤儿寡母的可怜,就连她养的鸡鸭也要上交。这么一来,小雪可真是气炸了肺,这件事当然也引起了公愤,大家都说“复员工作队”太过分,欺负孤儿寡母,淑芬父女也和大家一起帮着小雪讨公道,最后,胳膊拧不过大腿,好不容易大伙帮着她留下了半只猪,买光肉后,小雪还是给孩子扯了一身新衣服,回家后,小雪气得浑身无力,躺了好久,心里想,要是火生在家,她哪会受这个气,可现在呢?连委屈都无法向火生述说,可是看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儿子,小雪又坚强地起来给孩子准备饭食了。
不过过年时,孩子还是吃上了肉。那是除夕前,淑芬还有乡亲们给小雪送来的一块肉,说几家烈属都有,是转入地下的乡干部们安排的,小雪感到了莫大的安慰。这个晚上,是除夕夜了,小雪自然是睡不着的,她一边在油灯下给孩子做新鞋,一边想着火生。不知道他们行军打仗这会儿又到了哪里?冷不冷?累不累?年夜饭吃了没有?大年初一看着孩子穿上新衣服,小雪又开心了起来,她的心里自然充满了希望……
时间过得好快,就这么着到了一九四五年的夏天,好消息越来越多了,终于,这年的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到底还是投降了。人们那个开心啊,什么语言都无法准确地,把那时人们的心情描述出来,小雪以及淑芬父女自然也不例外。可是,小雪却总是想,要是她妈妈,爸爸现在也都在,并且和她一起庆祝胜利,那该多美啊……但是,人们庆功酒的酒味还没有散尽呢,和平似乎又要丢下人们,远远地躲开了。内战在国民党的局部进攻的枪炮声里,又开始了,小雪淑芬她们又重新陷入了苦难的深渊之中。
新四军二次北撤后,淑芬父女并没有随军北撤,她们继续留在当地,行医济世。期间饱受国民党反动的“复员工作队”(也就是还乡团)的欺压,说她们通共,一度查封了焦先生的中药铺。后来,由于他们自己“复员工作队”的人,以及反动政府的人也生了病,当然,还有当地老百姓更离不开焦先生的中药铺和他的高超的医术,再加上地下党和进步士绅不断努力做工作,由当地士绅出面担保并施压,反动派这才不得不给他们的中药铺子解了封,继续让他们行医。但是,从此以后,他们的中药铺子外面,经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游荡,对他们的行医活动进行监视。就这样好不容易大家一起熬着这艰难困苦的日子。
转眼到了一九四九年的四月底,胜利渡过长江的人民解放军东路军(原陈粟麾下)和中路军(原刘邓麾下),分别从东西方向对由芜湖、南京、镇江出逃的国民党军队实行钳形夹击,将其全部围在了长兴、广德、郎溪一线以北地区。国民党残部及反动政府人员带着搜刮来的钱财早已南逃。解放大军的隆隆炮声已经越响越近了。当年留下来的部分进步人士和革命群众在党的领导下立即行动起来,开展斗争,准备帮助解放大军维持社会秩序,保护粮仓、筹措军用粮草,收缴国民党散兵游勇的武器,组织群众支援主力部队围歼逃敌,开展迎接解放大军的宣传,等等。焦先生和淑芬还有小雪当然也积极参与了这一切。
大战前一天晚上,天下着细雨。小雪、淑芬和焦先生,刚从白岘方园村参加完支前担架队的动员大会,正往槐花坎赶,因为第二天,在槐花坎还有许多准备工作要做。焦先生穿着蓑衣在前面走,打着油纸伞的淑芬、小雪在后面跟着。当他们走到青塘山脚下的一处桥边时,突然焦先生听到大约两人高的桥下有人在呻吟。焦先生连忙用他手里的旧手电往桥下照看起来。这个旧手电,焦先生已经用了好多年了,手握的地方都光溜溜的了,说起这个手电还有些来历呢。那是当年新四军的一位领导送他的,因为那时,焦先生经常晚上出诊为新四军的伤病员治病,黑灯瞎火的山路不好走。以前,焦先生晚上出诊是点着松明子照路的,经常摔倒,弄得浑身脏兮兮的。新四军的这位领导知道后,就特意送他这个手电筒的。开始,焦先生还不肯收,笑着说:“晚上,偶尔摔几下没事,我还结实着呢。”还是这位领导接口说道:“你说没事,可是万一伤到腿脚,你不当一回事,可是你不能及时赶来,那我们的战士不就要多遭罪了吗?”焦先生听到这里,也就没有推辞,道谢后收下了。这几年来,电池不知道已经换过多少回了,这不一直还用着呢。那是他从那以后晚上出门出诊都一直带在身上的宝贝。透过昏黄的手电光,焦先生只看见细细的雨丝密密地下着,江南的春雨总是这样,轻轻的下着,生怕打疼了人,其他的焦先生在桥上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时断时续的呻吟声却清晰地传来,焦先生忙问跟在身后的淑芬和小雪:“淑芬、小雪,你们听到了么,好像是个女人的呻吟声?”说实话,一开始淑芬和小雪跟在后面走的时候,并没有听见什么,但是现在停下来了,凝神静气当然也听到了,连忙答道:“是的,听到了,是个女人,就在桥下,听起来大概受伤了,爸,我们快去旁边村子里叫几个人来,再一起下去救人吧!”焦先生连忙道:“不行,救人要紧,也不知摔下去多久了,再说现在还下着雨,这溪水说涨就涨,万一淹到了,就来不及了。我现在就下去。”说完焦先生就往桥下摸去。淑芬这时也连忙接口道:“那行,等等,我跟你一起下去,你好有个帮手。”说完也跟着往桥下摸去,这时,小雪立即说道:“好,那我赶紧去叫人去。”这么说着,三个人立刻分头行动起来。焦先生就带着那个旧手电,和淑芬一起冒着雨慢慢地溜到了桥下。一到桥下,焦先生连忙用手电巡着呻吟声一路照去,马上就看到了一个半身躺在水里的人。走近一看,果然是个年轻的高个女人,嘴里还在时断时续地呻吟着。焦先生连忙试着叫她:“姑娘,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可是她仍然自顾自地小声呻吟着,没有回答,淑芬也连忙叫了她几声,这姑娘同样没有回应。这时,焦先生说:“别叫了,她迷糊着呢。”接着他连忙用旧手电先周身看了看,然后立即让淑芬给她全身检查了一遍,最后,确定她左手右脚都摔断了,从滚烫的额头看,她还正发着烧呢,迷迷糊糊地下意识地时断时续地呻吟着。这时的溪水还没有涨,静静地围着这个受伤的姑娘慢慢地流着,唯恐惊醒了她。而焦先生立即轻轻地伸手到溪水里,又小心翼翼地抱起这个姑娘的上半身,让上身离开水面,自己则半跪在溪流中,又正要回头对女儿说什么呢,这时小雪已经领着几个村民,带着抬人的竹杠还有绳子赶来了。焦先生于是对大家说道:“赶紧帮着送到我药铺里去救治她。好在这里离我们药铺不过两里地。赶紧的,快!”于是,大家在焦先生的指挥下,很快地就把这个不知来路的姑娘,给抬到了焦先生的中药铺里。到这时,这个姑娘还是没有清醒过来,一直迷糊着,还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接着,焦先生让村民们先回去,而他和淑芬则立即准备救治。小雪和淑芬她妈妈在一旁做下手,当然,她们已经给这姑娘换了身干衣服。焦先生很快准备好了要用到的接骨草药和夹板。开始接骨时,淑芬接过她妈妈给递来的一块干净帕子,把它塞到这个姑娘的嘴里,这是怕救治时,伤者因剧痛难忍再咬伤舌头。而小雪则一手抱着她的头,另一只手紧抓着这姑娘的那只没有伤着的手。而焦先生的老伴则帮着摁住这姑娘的腿,焦先生则先捏着断手的骨头,拉伸手臂,对齐复位后,接好断骨,接过淑芬递过来草药,然后敷好草药,上好夹板,并且固定绑好。接着,换过来,焦先生的老伴紧摁着这姑娘的那只没有受伤的腿,并且还护着那只刚刚固定好的手,焦先生接着又如法炮制,给那只伤腿捏着断骨,拉伸腿部,对齐骨头,并且复位,然后淑芬递过来的草药,敷好草药,再上好夹板,并且立即固定绑好。一路下来,因为这姑娘一直处于迷糊中,躺在小雪的怀里紧咬着嘴,除了使劲嗯嗯外,并没有发生意外。稍事休息后,焦先生又给她诊了脉,这才发现她还病得不轻,看来得了疟疾。接着,又连忙熬药,给她喂食好后,已经过了半夜了,不过这姑娘还是迷糊地睡着,嘴里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胡话。诸如:“快!跟上…搭把手,推一下…现在,大家休息一下,把自己带的干粮垫拨一下,继续赶路…什么?干粮不够了?…公粮绝对不能动!那可是给前线战士们吃的!…大家四周找找,这是江南,野地里吃的东西多,看挖点什么野菜,先吃着,到了补给站就什么都有了…下雨了,快拿雨布把粮食盖好…噢,还有子弹箱子,盖好它,别让子弹受潮了……”不过听到的却是山东口音,现在,也平静下来了,小雪和淑芬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这个姑娘,只见她还是很壮实的,脸也端正,皮肤有些黑。闭着眼,看不清眼大眼小。这一晚,小雪和淑芬就睡在这个山东口音的姑娘旁边,就这样守护着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焦先生和老伴一早起来,就又过来探视过这姑娘了。从这个姑娘的穿着打扮和口音,以及她的胡话,焦先生一家已经知道,她九成九是老区跟着解放大军一起过来的支前民工,不知道怎么落了单,并且病了,还摔到了桥下,伤了手脚。可到这时,这个姑娘还是没有能够清醒过来,现在仍然昏睡着。于是焦先生让淑芬和他的老伴留在家里,照看这个姑娘和药铺,让小雪先回去,而他自己则去找区委领导汇报去了。
焦先生是直到晚上才忙完回来的,可是这个姑娘还是昏睡着,淑芬已经给她喂过药了。焦先生一边给这姑娘查看着,一边和淑芬说,区委领导已经知道了,他们会安排通知老区支前民工队的,并且安排焦先生明天不要随担架队活动了,在家里守着,说不定还有部队上的伤病员也会抬过来呢,光淑芬和他老伴怕是应付不过来的。“噢,还有,今天得连夜赶紧多准备些止血草药,明天县上的侦察科长李为民同志上午会来取。白岘那边和槐花坎这里的支前担架队都由他带领前往作战前线。”这也是区委书记交代他的,区委的同志们都知道他的中药铺的止血草药特别管用,所以自打新四军时期起,一有战斗任务,都会要求他多准备些止血草药备用。而且今天县上的侦察科长也已经来到了区委,所以区委书记还特地把他们做了介绍,并且约定明天早上来他的中药铺取止血草药。
第三天早上,焦先生还是老样子,起得早早的,先看视了这个姑娘。她今天虽然还昏睡着,仍然还是发着烧,但是,脉象已经平稳,看来最迟晚间也就会醒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了。于是他让淑芬在一旁守护着,还让淑芬用一块湿毛巾搭在这个姑娘的额头上帮助退烧,接着他和老伴就去顾自忙开了。
大约十点多吧,那个县上的侦察科长就领着担架队来到了中药铺。李为民一到就和焦先生一边说着话,一边带领担架队员分着拿止血草药。中间,李为民还进来喝过一次水,是淑芬给他倒的凉茶,李为民喝完凉茶,一边向淑芬道了谢,一边还瞥了一眼一旁睡着的,额头上还搭着湿毛巾的那个姑娘。接着他就转身出去了,然后,他们就出发了。这次,淑芬没有跟着去,她留下来要照顾这个山东妹子,而小雪自然跟担架队出发了。
也就在他们刚刚出发的当口,淑芬突然听到这个姑娘开口急切地叫道:“小锁,小锁,是你么?……”淑芬回过头来看她时,只见她费力地睁开眼,瞪着淑芬,又急切地叫道:“哎!你是谁?小锁呢?我刚刚还听见他说话的呢!他人呢?”又用疑惑的眼神盯着淑芬看了看,又奇怪地问道:“这是哪里?我现在,这是在哪儿啊?我们的支前队呢?还有粮食呢?哎呀!还有子弹箱子呢?同志们都去哪了呢?……”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淑芬,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姑娘看淑芬是个和她一般大,皮肤皙白而且水灵灵的江南漂亮妹子,被她这么多问题问得愣住了,自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倒先脸红耳赤起来。这时,只见她嘴角一歪,一阵疼痛袭来,细细的汗珠从她额头和脸颊上溜了下来,那是由于她想坐起来,突然用力导致的。她这才发现自己受伤了,注意到了她穿着人家的干净的衣服,并且还看到了自己手脚上都捆绑着的夹板和绷带,这些她都是见过的,她曾经给野战医院送过伤员,还帮过忙,很熟悉这些,显然,是眼前的姑娘救了她。不过,她还是马上定了定神,难为情地,仍然急切地追问道:“不好意思,刚刚和你说话的小锁呢?他去哪儿了呢?”这时,淑芬答道:“没有小锁啊!那是县上的侦察科长李为民同志,他带着担架队上前线去了,不过,你总算醒过来了,我们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昏迷的,我们是前天晚上见到你的,那时你就是昏迷着呢,到现在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听淑芬这么一说,那个姑娘自言自语地嘀咕道:“看来,刚刚还是昏睡中的梦境,可是声音是那么真真的,哎……”接着这个姑娘又想动,不过显然是动不了的,不过只是多惹一阵疼痛罢了。只见她又定了定神,还想说什么话,淑芬连忙拦着说道:“你刚刚苏醒,歇一会儿,养养神,反正你现在也只能够养伤,我们不是坏人,你放心,等你有了精气神,我们再说其他的。”说完不由分说,又给她掖好被子。接着对她说道:“你歇着,听我的,别动,我去找我爸爸过来,看看再用什么药最妥当。”说完,淑芬就去喊焦先生了。
不一会儿,淑芬又回到了这个姑娘的床边,跟在她后面的是一个中年汉子,白净的面皮,有些书生气,不过他的目光特别有神,慈祥的目光看向这姑娘。接着,只见他一边伸出右手搭在这姑娘的一只手的脉搏上,号起了脉,一边问道:“孩子,你总算醒了,告诉我还有什么不舒服?”听到问话,这姑娘接口道:“除了手脚疼痛外,还觉得全身特别乏力,酸痛,头有些晕还有些痛,也还有点怕冷,然后又热得出汗,特别想睡。”这姑娘说到这里还想接着说什么,可是又欲言又止地愣住了。这时,焦先生一边又换了一只手继续号脉,一边接着说道:“姑娘,不要担心,你的手脚都摔伤了,还有点小病,不过遇到我,也就没事了,只是要治一段时间,就都好了,看你刚刚还想说什么,不要紧,我们老早就是新四军的人了,现在这里也解放了,从你的打扮和说胡话的口音以及零碎的内容,我们已经知道你是老区跟着解放大军过来的支前民工了,现在这里的区委也知道了,他们会联系老区支前民工队的,你安心养伤,你担心的粮食,弹药,你们的队员都替你送到前线作战部队了,快放心吧!”说完看着这姑娘如释重负的神态,焦先生又接着道:“你还很虚弱,再睡会,我再给你开些药……”听到这里,这姑娘突然说道:“大叔,可是我没有钱啊,怎么吃得起药呢?”说完一脸的焦急。淑芬连忙答道:“好大姐,你就安心养伤吧,不要钱,这些也是我们应该做的,我们这里的解放,我们也要出份力的,还不是该当的么,难道你不要我们进步?”这下,这姑娘总算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好意思地应声道:“那可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叫花妮,是山东临沂珠村的,是支前民工队的,以后一定让俺男人和俺娃来谢你们。”说完她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焦先生也笑笑出去配药了,留下淑芬坐着陪她。
其实她提到的小锁就是李为民,所谓命运多舛,造化弄人,一点不错。然而,这时淑芬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们俩以后会纠缠到一起的。
接下来几天,花妮和淑芬有说有笑的,花妮是一天比一天精神。当然,她一个人时,老是看着天花板发愣,淑芬估摸着,她是想家了,或者是想支前民工队的事了吧。每当这时,淑芬总会找些话和花妮说,引开她的注意力。又过了几天,焦先生晚上回来,很开心,他对大家说:“有好消息,解放大军又打大胜仗了,听区委书记说,光俘虏就抓了好几万,忙得数都数不过来。现在大军又向南追击去了,支前民工队也跟着去了,看样子,杭州也快解放了。”听到这些,花妮非常开心,不过明显露出惋惜的神情来,只听她说道:“可惜我只能这样躺着,哎!”焦先生连忙答道:“不慌,以后全国都解放了,有的是工作要你去做,你安心养好伤才是正经的。另外,区委书记也告诉我了,因为大军动作很快,支前民工队也快速跟过去了,这次没能和他们联系上,所以也没法通知他们你的情况。但是,区委书记也说了,让你安心养伤,痊愈后,区委会给你写证明信说明你的情况,送你回家。因为已经不可能跟上大军和支前民工队了,到时还真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呢!”听到这里,花妮虽然有些不情不愿,可她也明白只能如此了。所以也就只能答应下来,不过脸上还是充满了遗憾的样子,眼角都红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三个月过去了,花妮已经开始慢慢下地走动开了,眼看着再有个十来天,她就能痊愈了。花妮此时心里实在也纠集开了,一面当然非常想家了,一面又和淑芬一家,还有小雪都处得像自家人一样了,尤其她和淑芬还有小雪,简直就是三个亲姐妹了,真舍不得离开。区委书记也抽空来看过她并且已经给她写了证明信,说明了她的情况,昨天还派人给她送来了路费。淑芬一家还有小雪,虽然也是不舍,但是奈何,花妮在山东临沂珠村还有老人和孩子呢。所以,他们也在明里暗里开始准备给她带回去的东西了。
又过了几天,到了花妮动身的时间了。这天大家都起的挺早,吃过早饭,准备好一切,正要送花妮出去时,突然铺子外面一片混乱,人声嘈杂。大家抬眼就看到几个村民抬着一个伤员冲了进来,有个人还大声喊道:“焦先生,焦先生,快,快,快救人!县上的侦察科长李为民在剿匪时,受重伤了。到现在还在流血,快,快,快!”于是,焦先生一边应答道:“快抬到里间床上,我就来。”一边对花妮说道:“孩子,你自己赶紧赶路,我不能送你了。”说完就向里间奔去。淑芬和她妈向来是焦先生救人时的助手,这段时间来,花妮早已经清楚地知道这个,所以,她连忙答道:“你们快去,救人要紧,要不我今天也留下来帮忙吧!”淑芬连忙答道:“不用,你留下来也帮不上忙,你还是去吧,还要赶十多里山路呢,要知道,区委早已联系好了你到县城的车不能耽误。”花妮这时也就不说什么了,赶紧道了别,小雪倒是送了她一段,然后她就独自走了。看着她走远了,小雪也回去了。
等淑芬和她妈妈跟进来,只见李科长头上和左肩膀上都裹着带血的布片,那是不知道从谁的衣服上撕下来的。等焦先生检查完,才知道他有两处伤,头上虽然满头是血,看着吓人,但是却是子弹擦伤,不重;反而左肩膀打断了骨头,伤得较重,再加上失血过多,人有些迷糊了。好在来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等处理好,包扎完,李科长也就醒了。淑芬见他一醒过来,眼珠就乱转,像要找什么人似得。接着就听他问道:“咦!我姐呢?”淑芬答道:“你姐?没有啊!就我们几个啊!”李科长接着道:“可是,我刚刚明明听到我姐在说话的啊!怎么转眼就不见了呢?”淑芬接着笑道:“真的只有我们几个,没有你姐,你大约失血过多,有些迷糊,听差了也是可能的。我肯定不是你姐吧,我妈妈更不会是了,你说对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女的啊!”李科长疑惑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了。这时,焦先生接过话头说道:“好了,淑芬也别逗他了。”又向着李科长继续说道:“李科长,你现在还很虚弱,不要多想,也不要多说话,休息一下,养好精神。”接着,焦先生连忙招呼大家都到外面去,让淑芬留在这里看护,并且特别嘱咐她不要引李科长说话,让李科长静养才是正经,有什么情况立即叫他。
李科长这次受伤,令他不得不在这里养了三个月才回县上。不过,中间发生了一件大喜事,那就是新中国在十月一日成立了,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国人从此站立起来了!李为民是在焦先生的中药铺里和小雪以及大家一起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的。大家心情非常激动,都高兴得无可无不可的。晚上大家一起喝了酒来庆贺,一直热闹到很晚才休息。伤愈后,他就立即归队了,一回到县上,就被任命为县公安局长。这段时间,干部调动很快,因为新解放区在不断增加,干部严重不足,县上原来的李书记调到嘉兴专区去了,而焦先生认识的区委书记王德伟现在调到县上当县委书记了。由于这里到底刚刚解放,各种反动势力,如山匪,湖匪,恶霸,地下潜伏特务,国民党散兵游勇等等,都还没有彻底清除,还都想蠢蠢欲动,制造事端,搞破坏,不想让我们的新政权安生呢。所以作为公安局长的他现在特别忙,晚上也是经常加班。
一天下午,快下班了的时候,他的通讯员小张敲门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信,对李为民说道:“李局长,你老家来信了。”说完就把手上的信递了过去。李为民接过信,拆开,才看了几行,不觉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小张看他这样,很是吃惊,急忙问道:“局长,怎么了?”小张说完,忙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手绢递了过去。李局长一面接过小张递来的手绢擦着眼泪,一面说道:“我没事,只是信里说你嫂子没了……”接着,好一阵沉默。这封信是他爸爸托人写的,告诉他,和他媳妇一起参加支前民工队的村上其他人都回来了,只是她没有回来,据说牺牲在了江南太湖一带,是在送军用物资的路上牺牲的,四月底的一天夜里,还下着雨,结果连尸体都没有找到。乡民政员已经送来了烈属证和抚恤金。李为民瘫坐在办公桌前好久,小张陪在一旁,默默无声。最后,他轻轻叹道:“她作为支前民工队的队员,牺牲了,是光荣的,可是我作为丈夫,是愧疚的。她打小父母双亡,自打她父母把她托付给我家后,她就在我家了。她进我家门两年后,我才出生。其实,我从小就是她带大的,我一直都叫她姐呢。我十七岁时和她结的婚,不过她跟着我,真没有享过一天的福。我参军后,这个家都扔给她了,她既要带孩子,又要照顾二老,还去支前,实在是辛苦了!我欠她的实在是太多了,只能下辈子回报她了……”然后,他和小张说道:“小张,走,去食堂吃晚饭,晚饭后,你先休息,我还要加班!我只有加倍努力工作,才能对得起她啊!”小张听到这里,接话应道:“局长,我没事,反正回宿舍也是一个人,我也来加班,看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打个下手您也方便。”李局长听后,看了看小张,同意道:“好吧,待会回来,你去把以往的反动政府的档案拿来,我们仔细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新年接近了,要防止敌人搞破坏啊!”李为民顿了顿,又接着对小张说道:“还有,小张,你手头可有现钱,借些给我,我要凑些钱寄回去,发了工资还你,家里只有两老了,还要带孩子,要用钱啊!”小张听了,连忙答道:“有些,我反正孤家寡人暂时不用钱,都给你先寄回去吧。”李为民接口道:“那就谢谢了。”又说道:“好吧,干脆你明天帮个忙,跑趟邮局帮我寄出去。”说完两人都拿出钱来,理好,都交给了小张。接着两人一前一后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了出去。第二天,公安局和县上的很多同志们包括王书记,也都知道了李为民媳妇牺牲的事,都来慰问和安慰他。不过他没有沮丧,很快就投身到繁忙的事务中,忘我地工作着。很快,年关到了,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这里没有发生什么恶性破坏事件,大家过了个平静祥和的年。
春节期间,王书记特为来看李局长,并且拉他去自己家里过节,王书记和他边喝酒,边说着话,先聊了聊工作,接着慢慢地聊到了他的媳妇这里。两人都是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几句安慰及怀念的话,也就丢开了。不过,王书记接着又对他说道:“为民,你现在工作那么忙,而且又那么重要,你的生活不能没有人照顾,组织上必须尽快帮着解决。你看,你熟悉的女同志中有没有你看得顺眼的?”李为民应道:“王书记,还没有那么着急吧?我现在吃食堂,睡公房,挺好的嘛。再说媳妇走了还不到一年呢!”王书记马上接口道:“我们这是一切为了工作,你必须没有后顾之忧,我不是为了你一个人考虑,我要为全县的公共安全考虑。接下来的剿匪斗争,任务很重,马虎不得。”说到这里,王书记眼睛突然一亮,顿了顿又继续对李局长说道:“啊!我差点忘了她了,行,我替你做主了,我想我得要先问问她父亲,然后再对你说,这个人物呀,你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过几天听我的信!”说完喝了一大口酒。接着又继续聊起了工作……
接下来的几天,李局长一直忙得昏天黑地,早把这次酒桌上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觉间又到了周末,李局长当然在办公室加班,正看档案呢,就看到王书记来了。这回,王书记一脸的笑意,喜气洋洋地对李为民说道:“为民啊,今天就别加班了,走,去我家!”说完不由李局长分说,一把拉起他来就走。一路上王书记兴致勃勃,不断打趣李为民,说说笑笑的一会儿就到了王书记的家里。
到了王书记家,李局长老远就见门开着,已经有三个客人坐着了,王书记的爱人正陪着他们说话呢。进去一看,嘿!都认识,是焦先生一家子。李局长自打伤愈后,一直忙着工作,还没有再见过她们呢。于是,李局长连忙和她们打招呼,问好。不过这次淑芬却有些腼腆,没有李局长在中药铺里养伤时那么放得开。一阵寒暄过后,王书记的爱人就去厨房准备午餐了,焦先生的爱人和淑芬也跟着她进去帮厨了,客厅这里只剩下三个男的聊天。还是王书记先开的口,只听见他说道:“焦先生,李局长这人我给你带来了,上次我和你说的事,相信大家都是一致看好的了。我说过李局长这里,就是我做主,关键是你和你爱人以及淑芬的态度。”听到这里,焦先生连忙答道:“王书记,我说过只要淑芬愿意,我们都支持,为民这孩子在我铺子里住过一段时间,我看不错。至于淑芬么我和她妈问过她,似乎也不反对,但是她……”焦先生停了停,看了为民一眼又继续道:“得为民自己跟她说,才行。”李局长开始时是云里雾里的,现在哪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不过于他来说,到底有些突然。一时还不知道怎么应答才好。于是他看着王书记挤眉弄眼起来。王书记倒好,哈哈笑道:“这就简单了,淑芬,淑芬,你过来。”淑芬听到王书记叫,虽然有些不知所措,可还是听话地蹭了出来,焦先生的爱人也自然地跟了出来。王书记接着对李为民说道:“为民,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有什么就当着淑芬的面大声说出来,不许退缩,难道比打个碉堡都困难?赶紧的,爽快大声说!”李局长这下实在有些下不来台,这王书记办事,怎么这么莽撞呢?但是,现在没时间多想了,都挤兑住了,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冲了。不过他心里似乎还是有些把握的,这一呢,他在中药铺里养伤三个月,他明显地感觉到了淑芬的异样的关爱和崇拜,尤其她的眼神是不会撒谎的。但是,那时他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他那时以为他的姐还在家里呢。这二呢,王书记今天的样子,应该已经得到了肯定的回应。这三呢,焦先生一家人今天能来,其实本身就说明了答案。当然,他现在怎么说也是一个县的公安局长,不能落个强迫的遗憾。所以,他索性大大方方地站起来,面对淑芬说道:“淑芬,焦先生,大婶。”李为民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我的确打心里喜欢淑芬,很想娶她,请你们同意,并批准我们结婚,不过不管怎么样,也就是说,如果你们心里不愿意,也是不要紧的,你们救治过我。你们都是我的恩人,这点绝不受任何影响!”说完打了个标准的军礼,仍然立正杵在那里不动了,等待她们答复。这一来,把个淑芬倒给难住了,要说不愿意吧,显然是骗人的,当他在中药铺子里养伤时,她就从敬爱英雄,崇拜他,到慢慢地心里实在放不下他了,其实这些就连她父母也早就心明如镜了,不过那时不知道李为民的情况不敢做什么,以免尴尬。可是要说当着这么多人面说愿意,到底碍口。只见她红着脸,想埋怨他,又有些不舍,可是眼看着这么继续僵着岂不更加难堪?于是她咬着嘴唇轻声说道:“谁要当你的恩人啦?你,你还不去厨房帮忙?傻站在这里,不然等会不准许喝酒。”听到这里,大家全都开心地笑了起来。接着帮厨的帮厨,聊天的聊天,整理桌椅碗筷的接着整理。这顿饭吃得大家的心里如三伏天吃了冰镇西瓜,爽透了……
等送走她们仨,王书记这才告诉李为民,其实他并不是莽撞,事前他专门去槐花坎找到她们谈了一个下午,还把李为民的所有情况都和她们说了,淑芬这才知道,李为民原本也是山东临沂珠村的。参军后随部队转战在整个山东,没有固定的地方,后来他被提干后调到淄川一带工作。再后来,又被抽调到华东党校培训了几个月,三月底前后,又到临城集合加入山东南下干部纵队。并于四月下旬,随解放大军野战部队一起渡过长江,来到了这里参加接收新解放区。最后,她们当然都同意了的,所以今天才会过来。并且约定元宵节就结婚,这个时间是王书记定的,本来,焦先生的爱人还准备要多点时间准备嫁妆,但是王书记说我们是革命者,不计较这些繁文缛节,以工作为重,不用嫁妆,婚礼也要简节,到时,我们搞个茶话会吃几颗糖,喝杯茶祝贺祝贺就行了。淑芬以后调到县人民医院工作,方便照顾为民。就这样,淑芬和李为民在小雪和同志们的祝福下结婚了。
接下来的日子,淑芬在人民医院做大夫,在家照顾着为民,她们一起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她们没有请假度蜜月,因为形势还是不宁静的。山匪,在武力作战和政策攻心的双管齐下的压力下,已经基本解决了。可是湖匪又有抬头的迹象,据线报,他们可能会利用五一节闹动静,所以为民更忙了,甚至,连一封家书都没有功夫写,自然也还没有来得及把他和淑芬结婚的事告诉老家的爹娘,和剿匪比,这些当然是小事,再说以后有的是时间,而且他还打算剿完匪,安宁了,专门请假带淑芬回趟老家把爹娘和儿子铁蛋接过来一起生活呢。
两个多月不知不觉地就在指缝间溜走了,明天就是五一节了。淑芬下班后,在医院食堂里吃了晚饭,一个人慵懒地回到家,家里仍然没人,为民三天前就带着公安大队出发了。他们去参加上级统一指挥的剿灭湖匪行动,要赶在敌人动手前解决这个毒瘤。不知道怎么了,她心里总是有些忐忑,似乎有什么事没做,可又觉得没什么事可做。不过,她想,这也许就是妊娠反应吧,她已经有了身孕了,所以也没怎么当回事。坐在窗前,眼睛茫然地望着遥远的星空,有些发呆。心里盘算着,不知道为民他们这会是在湖里的船上呢,还是芦苇荡里?是在湖中的东山呢,还是西山?是埋伏在林子里呢,还是在湖边?为民走后的这三天,淑芬每每总是这样地胡思乱想着,不过是瞎揣摩罢了,当然不得要领。就这样无趣地坐了一会,接着洗了洗,胡乱地,早早地睡下了。哪成想,她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居然睡着了。她还做了个好梦,在梦里,她跟着为民一路到了山东临沂珠村,也就是为民的老家,还见到了为民的爹娘以及铁蛋,一家子多么高兴啊!正开心着呢,突然有人敲门,而且敲打得特别响,咚咚咚……淑芬开始还以为是在梦里呢,但是使劲睁开眼睛,却猛然一惊!真的有人在敲门!她连忙起身,穿好衣服,开门出来,却见是小张,为民的通讯员。只见小张一脸的憔悴和疲惫,只听得他急切地说道:“嫂子,快,跟我走,李局长受伤了,军分区首长派车来接你立即过去。”说完头前就领着淑芬往外走去,到外面上了吉普车。在车上,淑芬问小张详细情形,可是小张不知道,因为当时他被李局长派去执行任务去了,等他回来,就接到命令让他立即赶来接淑芬。淑芬这个急呀,恨不得立马飞过去……
三个小时后,淑芬终于到了苏州的医院,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李为民牺牲了。淑芬突然觉得天旋地转,晕了过去。等她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后来淑芬听首长说,当时为民正在向首长汇报前沿战况。三天来,湖匪已经被压缩在了东山的一个坡梁山,快要垮了,恰在此时敌人的一发迫击炮弹飞了过来,为民急忙一手推开一旁的参谋干事,自己立即纵身扑倒了首长,用身体压在了他的身上。为民就是这样受的伤,送到医院,进行了紧急抢救,可是奇迹并没有发生,为民他为国捐躯了。淑芬这时已从极度惊吓和悲哀中清醒过来了,她自己是个医生,知道现在她有身孕呢,不能太过激动,否则对胎儿不利。于是,她平静地随着护士去看了看为民,转身她向首长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要带为民回槐花坎安葬,让他在她自己长大的地方安息。首长自然同意了,并且派人帮着淑芬安葬了为民……
办好丧事,淑芬没有留在槐花坎,立即就回医院上班了。她拼命地工作着,这样可以减轻她的悲痛和怀念。有时,她索性就住在医院的值班室里,她实在怕回家,怕独自面对那没有为民在的空荡荡的家。不过有一件事情,尽管她实在不忍心做,但是,却必须做。那就是写信告诉为民的爹娘;告诉他们为民在这里的一切和自己的情况;告诉他们为民在这里还有后代;告诉他们她会生下孩子;告诉他们她会替为民尽孝并接过为民的责任,给他的爹娘养老送终;告诉他们她一定会独自养大为民的孩子,并且以后带孩子来珠村认祖归宗。淑芬留着泪写了好久才写好了这封信,信纸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她的泪痕。第二天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去邮局往为民的老家寄去。
山东临沂东南有一个叫做珠村的庄子,那就是为民的老家。那里地处低山丘陵区域,自北而南,有鲁山、沂山、蒙山、尼山四条主要山脉呈西北东南向延伸,沂沭河就是从村子的东面流过。不过这里的土壤砂性大,适耕性是好,可是土层簿,保水保肥能力差, 所以这里大多种的是黄烟、花生、小麦、地瓜什么的,不过这里有许多柳条树,当然,果树也不少,几乎家家都有。
淑芬只知道为民他叫李为民,不知道他还有个小名叫“小锁”,为民都还没有来得及给她说这些呢,就丢下她走了。不过在这个村子里,要是打听李为民,恐怕没人知道;但是,要是问“小锁”那肯定是没有人不知道的,甚至连个村里的小孩都能给你领到他的家里去。他可是三世单传,金贵着呢,当时怕难养,所以就叫他“小锁”,意思是希望把他锁住。可是,往往事与愿违,非但没有把他锁住,他还在十八岁上就参加了部队,并且从此再也没有能够回来。他的名字是参军后,部队里的指导员给取的,意思当然是希望他做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好战士啦!
当然,这个村子里还有许多青年也参加了部队,这还不算,很多村民都参加过支前民工队,包括妇女,花妮就是其中的一个。村里有好多人都牺牲了,他们为新中国的诞生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走进村子,便常常可以见到一些村民的家门口的门框上方,挂着一块“烈属之家”的牌子。为民家的门框上,现在也挂着一块,不过,那不是因为为民,而是因为花妮,村子里的人们都以为花妮牺牲了。
现在家里就只有两老和铁蛋了,铁蛋现在已经五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剃了个锅铲头,脑后拖着根小辫子,像个小尾巴,村子里的男娃常见这样的发型呢,不过他很乖巧,挺讨人喜欢的。以前,他常常会骄傲地和小伙伴们说他爹是队伍上的,娘在支前呢。可是自打上次乡民政员送来了那个牌子后,他就很少再出去和小伙伴们玩了,就是去了也一定不再说爹娘的话了。虽然他还闹不明白,为什么一见到那个牌子,他爷爷奶奶就嚎啕大哭了一场,不过他也大概齐知道那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因此,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问爷爷奶奶要爹娘了,但是,却经常见他望着这个牌子发呆。现在刚吃过午饭,爷爷奶奶都下地去了,他一个人又正望着这个牌子发呆呢,突然他听到了他最惦念的声音:“铁蛋!你在这里看什么呢,那么死劲儿盯着?”“哎呀!娘!”铁蛋顺口应道。恰在此时,几个他的小伙伴儿也听到了,他们正来找铁蛋玩呢,听到这,几个孩子大吃一惊,回头一看,个个立马怂了,鸡皮疙瘩直鼓,腿肚子都直接打起颤来,略顿了顿,即刻四散撒丫子奔逃开去,而且嘴里还“妈呀,诈尸了,诈尸了”地叫着。一会儿就都没影了。而铁蛋也马上回过头来,猛然看到真的是他的亲娘-花妮,他开心得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一脸疲惫的花妮一下子来了精神,所有的憔悴一扫而光,她立即蹲下身去,张开双臂搂着铁蛋,狠狠地亲了几口。想抱着他站起来,没成想,还差点摔倒呢。接着,她定了定神,自己先站了起来,一边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边问道:“爷爷,奶奶呢?你一个人在家呀?”铁蛋一面望着花妮,一面开心地答道:“爷爷,奶奶吃过饭就下地了,让我看家呢!”听到这里,花妮拉着儿子就进了屋,又搂了搂铁蛋,说道:“铁蛋,快去给妈舀瓢水喝,妈妈渴极了,让妈先坐会。”铁蛋听话地跑着,去灶台旁边的水缸里舀水去了。花妮这才放下布包裹,坐在小凳上歇着。很快,铁蛋舀来了水,花妮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喝着,接连几大口。正要再喝呢,就听到门口一阵嘈杂,有人来了。原来是支书和几个民兵,以及前面逃走的几个孩子,只见支书大步走了进来,民兵们跟在他的后面,那几个孩子则在门口张望着不敢进来。支书猛然看见花妮,也是一愣,也是大吃一惊,但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说道:“是花妮?你还活着,没死?那敢情好,好极了。”接着又回头对跟在身后的民兵继续说道:“快,你快去地里把老李两口子叫回来,就说花妮没死,现在回来了!”花妮听他说自己死不死的,这才想起来,哪些孩子一见她就叫“诈尸了”的话,连忙应道:“我当然没死,这不还好好的吗?”说完,自己倒先笑起来了。支书也跟着笑道:“都以为你死了,乡民政员连“烈属证”和“烈属之家”的牌子都给送过来了,你进门没看见?”花妮这才想起铁蛋在门口抬头望着什么呢,但是她走了那么多的路,确实累坏了,没注意就进了屋。所以还不知道呢!正说着呢,铁蛋的爷爷,奶奶前后脚的进了屋,都是一脸的喜色。李老头,一直搓着他的两只长满了老茧的大手,张着口笑着,并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李大娘直接扑过来抱着花妮,反而大哭了起来。倒是支书开口笑道:“哎哎哎!老嫂子,你怎么倒哭上了,花妮活着回来,该高兴才对啊!快别哭了,花妮可能还没吃饭呢,赶紧给她弄吃的。”于是大娘这才不哭了,带着泪花也笑着说道:“看我,都糊涂了,妮子,你歇会,和支书说说话,我马上给你下面去。”这时的花妮实在也累了,而且真的也饿了,所以就听话地答应了一声:“哎”。
这时,村里又来了好些个人,隔壁张婶连忙跟到灶台道:“嫂子我帮你。”揭开面囤一看就只有苞米面,只听她说道:“嫂子,妮子可是累坏了,看她那个样子,怕是吃了大苦了,你等着,我家里有麦粉。”说完不等她同意立即起身就回家去了,很快她拿了麦粉和两个鸡蛋走了过来,这才帮着李大娘和面,切面,忙了不一会儿,热腾腾的一碗面就端出来了,上面还打着两个鸡蛋。而花妮则又去拿了个碗来,把两个鸡蛋捡过去,还添了些面过去给铁蛋。还别说铁蛋真懂事呢,先还扭捏着不肯吃。要知道,在那时一碗麦粉面再摊两个鸡蛋,那可是稀罕物,寻常是吃不上的,小铁蛋直到爷爷奶奶以及张婶,还有围着的大家都也笑着点了头,这才开心地吃了起来。花妮很快地就吃完了面,又接着招呼大家,大略和大家说起了她离家以后的故事……
原来,花妮那天离开淑芬家,走了不到两小时,就到了区里。还见到了区委书记,可是原本说好的车子要隔天才能过来,可是花妮不想等了。她想着反正自己有的是力气,本来,来的时候就是走路过来的,而且那时不仅要走路,还要或挑担子,或推车子呢。再说了,走路还能省下路费呢。于是她就坚持走了,从区委穿过西川岕经张渚,宜兴,常州,到镇江,在镇江过了长江,到扬州。如果那样一直走的话,花妮最多两个月就能到家了。可是,到了扬州,她看到好多酱菜厂在招短工,而且工钱还挺不错的。她从槐花坎出来时,区委给了她一笔路费,盘缠足够了。这还不算,到区委歇着时,检查包裹,又发现淑芬、小雪还悄悄塞了一大笔路费给她,她想还回去,可是又觉得不妥,寻思着先拿着,将来让她男人“小锁”去感谢人家吧。现在到扬州看到有这么好的工钱可以挣,心思又活络起来。寻思着不就是晚回去些时日吗?再说了,都已经耽搁这么久了,也不在乎再长些了。好在,小铁蛋有爷爷奶奶看着呢,横竖没有大事的。更要紧的是,她如果再挣些钱,加上手里的钱,就足够把家里的破房子重新造了。所以,她就不管不顾地留了下来,哪知道这一干,就干到了上个月才离开。就这样人家厂里还想留她呢,因为她干起活来,几乎一个顶俩呢!最后,花妮说什么也不想再留了,因为离家太久了。再说呢,现在工钱加上原来的钱,造新房子就足够了。不过,她可不知道,这一耽搁就把她家给弄成烈属了。
正说的兴头呢,又有人来了,这会居然是乡民政员来了。花妮寻思,八成怕是来收“烈属证”和“烈属之家”的牌子的吧,我这都活着回来了,这些当然是要收回去的!谁还想着留那玩意呢?大家刚把乡民政员让进屋,花妮的突然回来,也是着实把乡民政员吓了一大跳。支书刚要开口说话时,门外又有人来了,这回竟然是乡邮递员,说是来送信的。于是支书出去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了来信。村里人大多不识字,连支书也认不了几个字,通常读信和写信都得去请这里的小学秦校长帮忙。可今天他去镇上开会去了,要不花妮活着回来了,他早就来看看了。不过也巧,这乡民政员可是有文化的,有他在倒是方便了。于是支书自然地又把信递给了他,请他给读读。其实大家都和花妮想的一样,以为他是来收“烈属证”和“烈属之家”牌子的。都想着那反正不要紧,也不知是哪个这么急,这花妮才回来,那乡民政员就赶过来了。不过这时,那乡民政员,也正犯寻思呢,不知道要怎么开口说他的事呢。接过信正合他的意,心里话那事还是晚一点说好。于是他先看看信封和上面的地址,和大家说道:“看笔迹一定是个女的,地址是浙江长兴县的。”说到这里,他一下顿住了,他心想:坏了,坏了,怕是同一件事情呢!只见他,连忙撕开信封,抽出信来,当他看到满是泪痕的信纸时,基本确定了,这一定是同一件事情。人们看着他的脸这一会儿连着变了几变,都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静静地等他念信呢。然而,他没有出声念信,而是很快地看了一遍,可是他实在忍不住他自己那不争气的眼泪,抽泣起来。这下可把大家给闹傻了,你给人家代看信呢,怎么自己倒先哭上了呢?只见他,用手擦了擦眼泪,轻声说道:“哎!这信里的事也就是我今天来的任务。其实,我今天不是为花妮来的,我根本不知道花妮今天回来。”迟疑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我是为小锁来的……”听到这一声,李大娘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晕过去了,而李大爷则站着当地,大张口,只顾喘气,什么也说不出来,甚至也不知道拉一下倒地的老伴,整个人一下子就傻了。而花妮则直着眼,定定的看着那乡民政员,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只有铁蛋不知道大人们又怎么了,好好地说着说着,突然大家都呆着,似乎一切都停止了,他直吓得瘪着嘴,哭又不敢哭,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的亲娘-花妮……
还是支书先清醒过来,他首先去拉起李大娘,又让大家赶紧安慰这刚刚经历大喜,现在又突然坠入极度悲哀深渊的可怜的一家人。张婶即刻就去照护李大娘了,几个民兵接着扶住了李大爷。而正当支书和乡民政员要去扶花妮时,花妮也清醒了过来。只听她对支书和乡民政员说道:“不怕,是福等不来,是祸躲不过,既然这样了,我必须撑着,这个家有我,就不要紧,有铁蛋,就更有盼头。”只见她,立马转身抱起儿子,并且对他说道:“孩子,不怕,啊!没有事,不要紧,都有娘呢!”接着又让乡民政员把那封信念给他听,她要知道所有的事,更要知道小锁是怎么牺牲的,埋在了哪里?……
时间跑起来就不停,转眼之间就到了十二月份了,淑芬的预产期不远了。现在即便是星期天,淑芬还是在医院里加班,她想反正在家也闷的慌,在医院里,万一有什么,好歹妇产科就在旁边,岂不方便?她现在的心情倒还是不差的,因为昨天进行妇科体检时,才发现她居然怀的是双胞胎。本来如果让焦先生搭一下脉早就知道了,可是事情就是这样,越方便的事,越不及时去做,所以拖到现在才知道。昨晚上她特意早早地睡下了,希望能够梦到为民,告诉他这个新发现。她已经好多次梦到过为民了,所以她还盼着能够再梦见他。本来婴儿的所有东西,她妈妈早就备好了。当然,这下子还得要让她妈妈再帮备一份,信已经让人带去槐花坎了,估计今明两天她妈妈应该会先过来一趟。以往,有什么事,一般也都是她妈妈过来,而焦先生在家守店,反正焦先生也习惯了在家守店治病。
第二天,淑芬起的不早,虽然已经醒了,但是她一直还是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因为,她昨晚并没有梦见为民,甚至连梦都不曾有,睡得太沉了。就这么着静静地躺着,不一会儿她竟然又眯着了。又过了一会儿,突然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淑芬开始还以为是在梦中呢,心里开心地想着,现在八成是为民了,赶紧要去开门,心里想着挪动脚步,这才发现她不是在做梦,是真的有人敲门。她一边起来,一边想:大约是妈妈,怎么来得这么快?于是她赶紧应声:“来了,来了。”她穿上衣服,起来,直接就去开了门。开门一看,她就愣住了,接着开心地叫道:“姐,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找到我这里的?”竟然是花妮。淑芬一边急切地问着,一边赶忙把她让进屋,忙请她坐下。花妮没有马上就坐,而是仔细地打量着淑芬,接着,说了句让淑芬莫名其妙的话:“还好,来得及时,没有错过。”淑芬连忙问道:“什么来得及时,没有错过?错过什么啊?”花妮接着说道:“错过你生娃呀。”这下淑芬就更加糊涂了,奇怪地问道:“姐,你不是回去了吗?你怎么知道我快要生孩子了?”花妮接着应道:“我不仅仅知道你快要生娃了,而且还知道得更多呢。你问我怎么知道的?那可是你自己说给我的啊!”淑芬听到这里,还以为花妮在故意逗她呢,很快接过话头又说道:“好姐姐,快别逗我了,跟我说吧,你是怎么知道的?又怎么找到我的?求你了!”花妮一脸正经地看着她说道:“真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是你在信里说的。”听到这里,淑芬越加糊涂了,她涨红了脸说道:“可是,姐,我并没有给你写过信啊!当然,那是做妹子的不对,不过实在是别有意外呢。姐,妹子给你赔不是了啊。”花妮听到这,也知道这样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的,于是,她就单刀直入,说道:“妹子你不必赔不是,不是你的错,都是命,不怪谁,你不知道呢!其实你的李为民就是我的小锁啊!”这一句话,听在淑芬耳里,尤同一声惊雷,炸得她不知道怎么是好了。稍定了定,淑芬突然大声说道:“哎!不对,为民的父亲来信通知他说他媳妇牺牲了,不在了,而且连抚恤金以及“烈属证”和“烈士之家”的牌子都发了,怎么又会是你呢?姐,你一定弄错了吧。”花妮没有马上接过话头,她平静地爱怜地看着淑芬,从兜里掏出那封淑芬写给为民爹娘的信,递给她,这才说道:“妹子,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从你家走后,是一路走回去的。到扬州后,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那里打了半年多的工,直到六月初才回到家,所以村里人都误以为我死了,是的,连抚恤金,“烈属证”和“烈属之家”的牌子都送到家了。所以不怪你们啊!”淑芬听到这里,也明白恐怕这些都是真的呢!她又打开信,看了一眼,果真是自己写的那封信,这下确认无疑了。淑芬本来忽上忽下的心,到这时反而定下来了。她抬起泪眼看着花妮,心里充满了酸楚,泣不成声地说道:“姐,不管怎样,现在姐就是妹子的亲人啊!”她再也忍俊不住,扑到花妮的怀里,放声痛哭了起来。花妮连忙搂抱着淑芬柔声道:“妹子啊!不怕,一切都会好的,都有我呢!不怕!啊!别太伤心,你都是快生的人了,快打住,可不敢再哭了。”正说到这里呢,只听淑芬急切地对花妮说道:“姐,不好了,怕真是动了胎气了,我,好像羊水破了,怕是真要生了啊。”刚说完,花妮就见到淑芬的裤子湿了,羊水真的破了。于是,花妮非常镇定地对淑芬说道:“不怕,都有我呢!婴儿蜡烛包备好了吗?”听到这里,淑芬果然也没有原先紧张了,说道:“都好了,在医院里我的办公室呢,待会让护士去拿就行了。”
才说到这里,淑芬又突然叫道:“哎呀!这下麻烦了,姐,我是才知道是个双胞胎,可是小衣服只有一个孩子的,我已经给我妈捎信了,让她过来,准备再备一套呢,所以我刚刚开始还以为我妈来了,见到你还直打愣呢。可是这下怕是来不及了。”只听花妮答道:“没事,有我呢,我这里给带了一套,拿出来就好用。”说完,她俩整理好东西,就准备往医院里去。正开门呢,又有人敲门了,打开一看,果然是淑芬的妈妈,当然还有小雪。不过,大家什么都来不及细说,连忙一起往医院里奔去。等到淑芬在医院里的病房里安顿好,已经是中午了,妇产科的医生来检查后说,产门还没有开,怕是要下午才能生呢。于是淑芬让她的同事带她妈妈和花妮,还有小雪去食堂吃饭,吃完,再给她带一份,而她则躺着歇会。去吃饭的功夫,花妮和小雪还有淑芬他妈妈说了所有的一切,小雪和淑芬她妈妈听到后来,连饭也忘记送入口中了,大惊不已,好容易,大家才平静下来,她们明白现在她们还没有时间感慨,饭后又赶忙回到病房,要迎接两个孩子,还要照顾产妇呢。
孩子果然是下午生的,先出世的是男的,接着出世的是个女儿。俩孩子粉嘟嘟的,可讨人喜欢了。淑芬尤其感到欣慰,觉得没有白辛苦,大可以告慰为民的在天之灵!花妮的心里也是很开心的,她又见到了小锁的后人了,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是她觉得也都是她的亲人。更何况她还从俩小家伙身上,又看到了小锁刚出生时的影子了呢。她还清楚地记得小锁儿时的样子,还有他那响亮的哭声。淑芬在医院里住了大约个把星期就出院了。期间,焦先生和老伴都来看过她们,还有公安局的同事以及王书记夫妇等等,小雪又来过几次,都替为民感到欣慰。现在,焦先生夫妇和王书记也都知道了花妮的情况,对她专门来侍候淑芬的月子感到特别温馨。都说请花妮在这儿多住些时日,有任何困难,及时向他们说,他们一定会解决,这也是他们对为民战友,应有的同志情谊。淑芬和花妮还商量好了,等淑芬满月后,行动方便了,一起去为民的坟上看看他。准备给他烧些纸钱,当然,一定还会告诉他,他又有了俩个子女了。花妮还说以后她和淑芬一样都是铁蛋和这对双胞胎的亲妈妈,仨孩子都是亲兄弟亲姊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有任何困难一定一起对付,共同承担。一晃,俩孩子就满月了,她俩准备去趟槐花坎。
又是星期天了,而且天气不错,早上淑芬和花妮两个,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带着一应物品,坐车往槐花坎而去。上次花妮在这里时,槐花坎还没有通班车,现在,已经有班车直达槐花坎了。当她们到槐花坎汽车站下车时,焦先生和他老伴早已经等在这里了。两老开心地,一人接过一个孩子回到了中药铺。说来也怪,刚才两孩子在车上,还哭闹呢,可是一到中药铺,两小家伙就安静下来了,一个接一个都呼呼大睡起来,似乎俩小家伙心里明白,这是到家了。午饭后,小雪也过来看了两孩子,陪着说了会子话,接着淑芬在家休息,而小雪则陪着花妮出去转转。傍晚前,花妮她们回来了。只见她一手提着些上坟用品,另一只手里则拖着一小捆松柏枝条。她一面放下这些,一面对淑芬说道:“我们明天去坟上,我再给他编个花圈。”淑芬埋怨道:“姐,小雪你们去附近山上了,怎么不早说,我好一起去啊?”只听花妮接口道:“妹子,都说了,以后我俩不分彼此,还在乎这个?再说你毕竟不比我,你看,我都能拉走一头犟牛呢!再说还有小雪陪着。”说完,她接着撸起袖子,在一边蹲着解开那捆松柏。淑芬也只好笑着顺口应道:“好,好,姐,听你的。不分彼此。”说吧,去拿了一把小矮凳塞到花妮腿旁,花妮也就顺势坐了,开始编了起来,而小雪道了别就回去了。淑芬则也拿了把椅子,坐在一旁这么看着她编。花妮一边手里编着,一边和淑芬说着话。她说以前,在老家她很小她就会编柳条,她还能编出许多好看的花样呢,而每每她编的时候,小锁就像淑芬现在这样,拿个小凳坐在一旁看着。还说了许多小锁小时候的往事。不多久,一个别致的花圈就有了,两个人又这么坐着,一个说,一个听,都是为民的事……
第二天,两人都起的挺早,吃过早饭,把俩孩子撂给焦先生二老照看,她俩拿着一应东西就上坟山去了。淑芬在前头领路,花妮则在后面跟着,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不一会儿,淑芬就在一座坟前停住了,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花妮知道,她的小锁就在里面躺着呢!只见花妮突然抢步上前,大声哭喊道:“小锁啊!姐来看你了,姐来晚了……”接着她说不下去了,而淑芬也哭着道:“为民啊!我和花妮姐来了。……”接着也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只听她俩哭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还是花妮先开口对淑芬说道:“妹子,你歇会儿,俺摆东西。”说完,她先把松柏花圈放好,接着,又摆上蜡烛,取出燃香。淑芬拿起火柴,点上蜡烛,接过花妮手里的燃香,在蜡烛上点着,然后,分了三支燃香给花妮。她俩一前一后拿着燃香,在坟前拜了拜,插好燃香。花妮又摆上带来的供品,淑芬则打开一瓶酒,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放在坟前。只听她喃喃道去“为民啊!这是你以前喜欢的烧酒,你喝吧!以前,我总不让你多喝,那是担心你喝醉误事,这以后啊,你尽管喝,一定管够。”说着又流下眼泪来。而花妮则拿出一把花生来放在坟前,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说道:“小锁啊!姐给你剥花生了,那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小时候,都是姐剥给你吃,你还总嫌姐剥得慢……”淑芬也说道:“为民啊,那可是你家自己地里的,是花妮姐亲自种的花生啊!”接着,花妮又拿出一个梨来,只见她用一把小刀,仔细地,小心翼翼地削了起来,她把削下的皮先垫铺在坟前地上,又把梨一片一片地切好,摆在上面。嘴里继续念叨着说道:“小锁啊!这是俺屋后自家梨树上结的梨,以前,也是姐给你削皮,可是你总喜欢吃姐吃过的。跟你说,俺俩不能同吃一个梨,可是你就是不依啊,你看现在坏了吧,你和姐果然分离了,再见你恐怕难喽。哎!”接着淑芬也继续说道:“哎!真是造化弄人啊!怎么会就那么寸呢?那次花妮姐在我家铺子里养伤,你都到她身边了,可是就因为我为了帮着退烧,在姐的头上搭了一块湿毛巾,所以你没能当场认她出来,错过了第一次见面机会。”她接着又继续说道:“难怪你出发后,姐说听到了你在说话呢,我还以为姐是因为迷糊了才有的错觉呢,哎!”花妮接过话头说道:“是啊!俺当时也的确有些迷糊,可是迷糊中,听到他的话,是很真很真的,可就是身体不争气,俺很想立即睁开眼睛,可是,不管怎么用力,就是办不到啊!而且也很想说话,可是,也是说不出来呢!哎!就是寸啊!”淑芬听到这,又继续对花妮说道:“现在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情呢,姐,你还记得,你那次伤好以后,走的那天吗?那时不是我们都没有能够送你妈?”花妮应道:“记得呢。那没关系的,噢。那不是村里担架队员送了一个重伤员进来要抢救吗?啊!那个重伤员该不会就是小锁吧?”淑芬连忙答道:“姐啊!真的,就是他哦!他那时也迷糊着呢,可是和你一样,他也听到了你说的话,你走后,我们把他抢救过来了,可是他一醒过来就要找他的姐。他要是说出了姐,你的名字,那我就能知道了,可是他只说听到了他姐的声音,我们又都以为是他迷糊中的幻觉,哎!这不又错过了你们的会面机会。哎!真是寸啊!”花妮也接着道:“哎!这都是命啊!他是我带大的,我其实是他的童养媳,他一直都是叫俺姐的。能怨谁啊!哎!”两个人就这样在坟前述说着往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拾收拾准备回去。这时,起风了,天也阴沉下来了,要变天了,花妮临走前又说道:“小锁啊!你听着,你和俺妹子的事,我都明白了,姐没怪你,现在俺俩已经是亲姐妹了,她还给你添了对双胞胎,一男一女好着呢,现在两娃还太小,下次让妹子带来给你看,还有铁蛋,姐也会把他带来给你看,他现在可乖呢。以后俺和妹子会共同扶持着带大三个娃,还有,爹娘都好着呢,你放心吧!姐以后再来看你啊。”说完,两人就开始往山下走去,这时,天上已经开始飘起雪花来了,待走到山下,雪花越来越大,田野里都已经是白茫茫一片了。回到家,小雪也在,她正和淑芬她妈一起帮着忙午饭呢。饭后又说起了以前的种种不巧。小雪说道:“以后,我们在坟山上种些槐花树吧,老话不是说槐树可以带来好运吗?”淑芬还有花妮也立即就同意了,她们多么希望以后好运会不断地到来眷顾她们啊!其实,小雪的亲人也都在那里埋着呢。火生也不知道到了哪里,一点音信也没有。小雪她倒真希望那个老话是对的。所以,自那以后,她们真的在后山上种了许多槐花树,多年以后,那里竟然有了一片槐花林,每到花开时,那真是美得令人难以忘怀。
花妮又待了一段时间就回老家了。她回去以后,担任了乡妇女主任,她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两老,还请人帮着重新在原址上盖了新房子,还特意给淑芬母子仨留了房间,预备她们回来住。农村里事务繁杂,事情虽然大多不大,但也不是很容易处理的,不过花妮总有她的办法。这一呢她威望很高,大公无私。这二呢,她肯吃亏,以理服人。这三呢,村里人都知道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真有些怵她。村里有两家人,他们的田地是靠在一起的。于是,在田地里,经常会看到这么个画面,因为两家人家的地靠在一起,于是,都准备种花生。在做地垄时,两家之间的垄沟,往往会被挖得很深,为什么?因为越深的一面,另一面的泥土就会翻倒到深的一面来。虽然,这也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两家人就因为这,闹翻了,不仅如此,还打了一架,万幸没有致伤致残,更没有出人命。花妮知道后,把他们都找了过来,问他们道:“你们这么多挖的那么点地能多长多少花生,是十斤还是百斤?”两家人这下倒被问住了,都瞪着眼答不上来。接着,花妮又继续说道:“那好吧,听好了。不管你们以为是多少,到收花生时,你们俩都到俺的地里来拿,拿到你们觉得不吃亏为止!”说得两人都面红耳赤的,都连忙低声应道:“怎么能拿你的呢?可不敢这么做……”接着两人都互相认了错,互相道了歉,慢慢和好如初起来。
到春暖花开,桃红梨白,不久桃李就挂满了枝丫,慢慢地都熟了。于是常常有些混小子开始打歪主意了,他们都会爬上树去,不仅仅吃饱了,还不忘再摘些带走。这天下午,有几个孩子趁放学回家时,在路边又忙活开了。恰恰那天花妮回来的早,遇上了。只见她静悄悄地站在一边,等着他们下来,因为弄出声响怕惊到孩子,万一从树上掉下来,那就惨了。等他们都下来了,花妮立即大喝一声,让他们都过来站住。这下他们都吓坏了,连忙求饶,这个说:“求求你,千万别告诉俺爹。俺知道错了。”那个说:“求求你,别告诉俺老师。以后,俺可不敢了。”只听她严肃地说道:“都知道错了?”孩子们答道:“是。”她又接着问道:“以后怎么说?”孩子们连忙道:“以后一定不敢了。”花妮接着又继续说道:“这可是你们自己的心里话?”孩子们战战兢兢地一起答道:“是心里话。”她听到这里接着说道:“好吧,俺信你们,这次不告诉你们爹,也不告诉你们老师,而且对你们勇于认错做出奖励,能够认错还是好孩子。你们兜里摘的都让你们带回去吃,可不能浪费糟蹋了,听见没有?”这下孩子们可乐了,不过以后,再也没有孩子再忙活这档子事了,因为他们怕再遇上花妮。类似这样的事情多了,但是人们还是服她。她忙是忙极了,但是很踏实,几乎都不觉得累。
时间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两边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过。花妮常常会给淑芬还有小雪寄些花生,枣,梨,苹果什么的,说给俩孩子尝新;而淑芬也是常常给俩老寄钱,寄衣服,当然每次都有铁蛋的那一份,小雪也常常给寄些笋干,栗子,茶叶什么的。淑芬早已经带着这对双胞胎去过老家了,让孩子们认了祖归了宗。俩老见了孩子们,别提多喜欢了,使他们的晚年生活多了许多慰藉。而淑芬在寒暑假,当然也多次接铁蛋过来住过一段。铁蛋也管淑芬叫妈,当然,他也去看了他爸爸好多次了。在他爸的坟前多次汇报他的学习情况。淑芬常常对花妮说:“姐,我不在老家,爹娘跟前,姐,你要多费心了……”往往一提这个,花妮就会打断她说道:“妹子,又来了,不是都说好了吗?你我不分彼此?”于是淑芬也只好听她的。后来,当然也是俩外婆一起给四个老人送的终。再后来,铁蛋大了,参了军,入伍时,淑芬带着俩弟妹特地赶过来送的行。现在他已是某野战军的高级干部了。又过了几年,这对双胞胎也大了,哥哥考上了部队通信工程学院,而妹妹则考上了军医大学。巧的是两人的报到时间是错开的,所以又是两外婆一起分别给孩子们送的行。哥哥部队通信工程学院毕业后留校了,现在已经是教授了。而妹妹现在也是离槐花坎不太远的一个部队医院的主任医师,还是一家医学院的兼职教授呢。
然而小雪却一直没有火生的任何信息。解放后乡政府正式挂牌了。她到乡里去打听过好多次,不过没有确切消息。乡里给小雪娘俩分了田地,还有山林。从此小雪不必再担心种庄稼,打柴,养鸡,养鸭,养猪被“复员工作队”敲竹杠了。再不担心辛辛苦苦养大的猪被迫上交了。但是,美中不足的是火生还是没有回来。她天天盼,夜夜想,那个焦虑啊,整天像猫挠似得。总觉得,现在这里都解放了,说不定哪天火生就会突然回来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火生还是没有消息。小雪心里又在想也许是随部队南下了,或者西征了,等到解放了海南岛,新疆,西藏,总一定会回来了,但是,突然又听说要抗美援朝了,她又想,抗美援朝结束后一定会回来了,但是,火生始终没有回来.
……
这中间总算有一件事,是令小雪开心的,那就是一九五二年,那个万恶的反动派头子,所谓的三省剿匪总司令章鸣皋终于被正法了。知道消息的这一天,小雪给孩子换上了过年时的新衣服,带着供品去坟山上特别祭奠了她的公公婆婆,告诉他们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告慰英灵。当然也向两老诉苦,她一直担心着火生呢!他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求两老在天之灵保佑火生平平安安,早日回来。不过,这时坟山上的槐花林却开满了槐花。一串串的洁白,皱缩而卷曲的槐花缀满树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素雅的清香,沁人心脾,那是烈士们的英灵感到欣慰的缘故吧。
期待中又一年过去了,可是火生还是没有回来,孩子上学了,火生仍然没有回来。再后来,乡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民政委员,他们给她又送来了一张新的烈属证,还有一些钱和慰问品。据说火生牺牲在了淮海战役的战场上,小雪愣是不肯要。她问她们:“火生到底死在了哪里?怎么死的?又是埋在了哪里?”两个委员自然是谁也答不上来,因此,她当然不相信他真的死了。总是幻想着,他哪天会突然回来。她一直呆在原来那个茅草屋里,不敢搬走,因为,小雪怕火生回来找不到她会着急……
春天来了,桃花开了开梨花,桃子熟了,梨子也甜了,每当小雪摘桃,削梨给儿子吃时,她就会想要是火生在家,他也喜欢吃呢!
夏天双抢,抢收抢种,每当她要强也挑着百十斤重的稻谷,走在田埂上的时候,她又想要是火生在家,哪里会要她来挑这么重的稻谷哦?
秋天上山砍毛竹,当她拖着五六根毛竹从山上往山下吃力地跑的时候,她又想要是火生在家,他怎么会让我来山上拖毛竹呢?
冬天到了,下雪了,当她一个人钻进冰冷的被窝里时,她又想要是火生在家,他一定会早早地上床暖好了被窝,等着她了,哎。就这么着,一年又一年,小雪终于老了,然而即便这样,小雪她仍然一直呆在这间旧茅屋里,要等火生回来……
时间就这么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她儿子也终于大了,于是,她又一个人张罗着给儿子成了家。慢慢地,孙子都满地打滚了,她丈夫还是没有回来。渐渐地,她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有时,干活累了,或者,碰到烦心事了,她便会埋怨她丈夫说:“真的没有良心,这都解放了这么久了,还不回来。就算是死了,你也托个梦给我呀!给我说说,去哪里给你收尸啊!也让我好在你的坟前哭几声啊!好歹也让我带着你的儿子,噢,现在还有孙子呢,去给你烧些纸钱啊!哎,也不知道你到底去了哪里?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又哪里放得下吆!”
再后来,她其实心里也明白,他九成九是回不来了。然而,她还是幻想着,说不定多年前,他是出了什么意外没有死呢;说不定突然哪天他就真的走回来了呢;说不定哪天早晨,当她起来时,他忽然来到了她的面前了呢。到那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得出自己呢?哎,现在的自己,头发早已经都花白了,皱纹爬满了曾经红润的脸颊,人当然是老了,曾经水灵灵的大眼睛也由于常常半夜里的过多伤心流泪,已经干涩了,她的眼神自然大不如从前了。不过她想他一定能一眼认出火生来,可就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自己呢。小雪每天早上都会极其认真地梳理她那花白的长头发,并且还是扎成两条长辫子,那是火生在家时的模样。她执着的希望火生能够回来,也一定能一眼认出她来。儿子孙子么,他一定是认不出的了,不过没关系,不是有她么!哎……
后来,他儿子造新楼房时,她就和他说,到楼房造好了的时候,她还是住在这旧茅屋里。顶多把这茅草屋的草扇给换一换,她是绝对不能搬走的。开始,她儿子以为老太太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是认真的。后来要给她搬家时,她却真的不肯搬走了。这下,儿子才急了,一直问她:"是不是儿子或者儿媳妇有什么做错了的地方,您老倒是说啊,说了我们改还不行吗?"老太太说道:"没有啊。儿媳妇对我不错啊。你别瞎想。"实在催急了,老太太方才说了下面这番话:”这茅屋虽旧,但是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要是我搬走了,万一他回来了,让他到哪去找我呢?就算他死了,它的魂也会到这里来看我的,我怎么能够搬走呢?”。这番话让村子里所有人都唏嘘不已!不过村里人更敬重她了。而她儿子也就不再催她搬家了,很快找人给重新换了草扇,还让老太太继续住在这里。直到现在,这茅屋还在,而且她儿子也再没有动过拆掉它的念头。当然,老太太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那是她不好意思说呢。她不肯搬走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茅屋里曾经有她和火生她们俩的爱情故事。她仿佛还能看到他丈夫的身影;似乎她还能嗅到他的体味;他好像还在这茅屋里和她一起生活着呢……
然而,前些日子,她终于再也等不动了,小雪是在她的旧茅屋里走完了她的最后人生的。在旧茅屋里,里间的一张旧得发红的竹床上,躺着白发苍苍的小雪,她已三天没有进食了,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了。周围围着的是她的儿子,媳妇,以及在城里工作赶回来的孙子孙女、重孙重孙女,还有村子里的人们,淑芬和花妮没有来,这时的她们已经离开好几年了。这时,只见她大睁着眼,望向空中,嘴里喃喃地说道:“火生,火生,你回来啦,你终于回来了。我都等了你七十二年了,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噢,看,你的新四军军服都脏了,快脱下来,该洗洗了,一会儿我就帮你洗。哎呀!你的胸口怎么满是血啊?哎呀!胸口还有个血洞呢!还在流血啊!噢,是枪眼,快堵住血洞啊!别让血流光啊!啊! 还有公公,你也来啦,你怎么身上还有火?快把火灭了呀!哎哟!这得多痛啊!哎呀!怎么他们还把你吊在槐树上?啊!背上还压着块石头!啊!啊!啊!……”渐渐地,她的声音小下去了,听不见了。而周围的孙子孙女,以及村里的村民们,一脸的慌恐和迷茫,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等了一生的小雪,终于在迷糊里,看见火生回来接她了,她终于等到他了。迷糊中,一切的过往又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快速而清晰地再放了最后一遍,在她最后的呢喃中,还好几次提到了那槐花树,她连着问了几遍:“槐花几时开啊?槐花几时开啊?槐花几时开啊?……“
茶楼的黄昏来的格外快些,夜幕下的上海更加妖娆,我们晚饭后又去外滩欣赏了迷人的灯光秀,第二天,两位妈妈就回去了。她们都很忙,浙江省正全员动员要创建共同富裕示范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