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部)
婚姻的保鲜期有多久?
一位是君士坦丁堡当红明星美人演员,一位是帝国驻利比亚地区新任总督。
从佳偶眷侣到劳燕分飞,狄奥多拉和丈夫花了四年时间。其实最初的肉欲热情很快消退之后,留下的就只剩争执侮辱和咒骂。平日里,狄奥多拉不能不画上妆容穿上长袍,因为她不满20岁的身体经常会留下好些血痂和淤痕。
终于,一次旅行中,丈夫动手之后彻底抛弃了她。
(米兰时装周,受狄奥多拉皇后装扮启发的现代服饰)
这场跨越阶层婚姻带来的伤痛远远胜过抽打于身的鞭子或拳头。狄奥多拉面目低垂,长发遮住了秀美眉眼。天已晚,埃及荒漠刮起的阵阵夜风阴森袭人,倒是能让一切似火激情和出离愤怒统统归于沉静中无声无色的理性。狄奥多拉裹紧衣裙,眼前或许浮现出丈夫拳脚相加施虐的丑态。差不多四年时间里,自己究竟扮演的是总督妻子,固定情人,亦或者长期妓女?是啊,在他眼中自己不过依然是个卖身荡妇。高高在上的总督大人怎会明白一个生长于竞技场里的贫苦女孩?
往事一幕幕浮现,从父亲“熊司令”溘然去世,到跪在竞技场中央向人群求助;从干着擦地板喂野兽的杂活,到跟随姐姐见识成人世界;再从母亲送自己踏上舞台,到身处妓院卖笑讨喜。周围除了漠不关心大概就是侵夺戕害,男人们仅仅垂涎自己的肉体,女人们躲瘟神似的避之不及。爱情?似乎只是那欲望披上层外衣。亲情?母亲的老路早被证明既无奈又悲剧。
换做他人,若是从总督夫人跌落凡尘,也许早就以泪洗面颓废不振,但命运在狄奥多拉降生的20个年头里给了她太多磨练。这位女子又一次恢复镇定,收拾好仅有的随身包裹,踏进了亚历山大城。繁忙港口喧闹市场,狄奥多拉穿行其间。重新回到花花世界的第一感觉也许不是新奇,干瘪钱袋反而不断提醒她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因为有权有势的丈夫拿走了几乎所有财产,华丽别墅、优美花园、大群仆人、山珍海味现在都和现在狄奥多拉绝缘。回到赤贫状态的日子相当不好过,谁都知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狄奥多拉明白,自己只剩下最后一件财产——身体。她决意重操旧业,就像母亲、姐姐、以及自己刚踏足社会时所做的那样。
(50年代版电影剧照)
流浪的心:
大约公元520年,狄奥多拉又开始做回妓女,她再次拿出了招牌似的营业性微笑和熟练的媚人手段。客户很快出现,亚历山大城的男性市民被证明和帝国首都人别无二致,都无法抵挡这位美女的诱惑。可眼下狄奥多拉人生地不熟,没法像在君士坦丁堡那般自如,很可能只有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地下性交易来维生。可当地妓女和皮条客们依然时不时出现,宣誓对脚下地皮的神圣“主权”,抢走她还没捂热的几枚钱币。
根据普罗柯比记载,狄奥多拉做演员时曾和情人有过一个男孩,但没有其他任何史书对此做过记录。谁都清楚,做妓女这行最害怕的是什么。尽管她想尽办法用上各种预防措施,一次次躲过那块心病,可最终依然意外怀上了孩子。等到发现已经太晚,她只好生了下来。狄奥多拉烦恼焦躁之时,父亲偷偷抱走了孩子,将其取名为“约翰”,带到远在海外的阿拉伯抚养长大。此刻,身在亚历山大的狄奥多拉距离自己儿子是如此接近,她心中是否会想起这个被抛弃的血亲呢?
狄奥多拉毫无余力,她正被离婚前后巨大的生活落差压得喘不过气。只有客户们发泄完成之后的片刻能够稍稍休息。在她眼中,除了泥灰剥落的屋顶,还能看见什么?或许她会就那样面无表情的躺着,深陷于一种空洞茫然。肉欲带来的乐趣不知不觉中越来越淡,就像融化于大杯水中的砂糖,无踪无影。对争取一日三餐也渐渐疲于应付,肠胃似乎都不会发出抗议。自己头脑中的世界空空如也,如果说过去还填满着欲望,现在一切都化作空中楼阁。房无梁柱会坍塌,人无信仰会盲目。狄奥多拉迫切需要一根精神支柱,否则她就会像泥潭里抓不到救命稻草的可怜者一样没顶沉沦。
被贫穷和病痛折磨的人们为了忍受生活困苦,往往选择在教堂的洁白圣像下寻求慰藉,狄奥多拉很快加入其中。她恰巧遇见提摩太三世(Titrithy III)在布道,连忙皈依了基督教。自己游荡了20载的灵魂哦,有家可归了吗?她此时尚不知道,盛行于北非和中东地区的基督一性论与帝国主流思潮龃龉不断。人类的现实社会争乱不止,连宗教的世界也并不宁静。
一边向北旅行一边沿途筹措费用,狄奥多拉回家的路十分漫长。她毫无选择,只能一次又一次出卖肉体给异乡的陌生面孔,白皮肤、黄皮肤、黑皮肤,有什么差别?有时为了换取几枚银币、一顿饱饭、一件蔽体衣物,有时只为搭上一段路程。狄奥多拉走过拜占庭帝国无数的乡村城镇,磨难一天天增加,见识一次次增长。映入她眼中的,不再只有舞台下喧闹呼叫的观众和妓寮里急色的客人。尼罗河浊流奔涌,西奈荒漠黄沙漫天,凯撒利亚壁垒森严,士兵、农民、商人、奴隶乃至劫匪,种种人情冷暖、世间疾苦呈现于眼前。那个首都里曾经走红的演员兼交际花的身影,渐渐融入难民、苦修者、流浪汉们跋涉的队伍。
狄奥多拉,终于快要完成社会这个学校教给她的全部课程。
命运之机:
费劲艰难抵达安提阿(Antakiya,地中海东岸城市)之后,一位旧时舞女朋友碰见了她。此人名叫马奇多妮亚(Macedonia),来自照顾过狄奥多拉三姐妹的蓝党,本就颇有共同语言的两人互诉衷肠。马奇多妮亚见朋友落难,一面予以帮助一面打气鼓劲。她怂恿闺蜜不要介意现在穷困,应该继续紧紧抓住结交上层豪门的机遇,若运气来临便能一举脱出所有困境。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时马奇多妮亚提到了那位身为帝国禁军统帅又前途无量的中年人——查士丁尼(Justinian)。
(拜占庭马赛克绘像和复原画像,查士丁尼)
所有资料都书写着两人即将来临仿佛宿命的相遇。比如狄奥多拉总会做起成为一位有权有势君王夫人的幻梦,甚至会在虚象和真实之间听到让人难以置信的低语,保证着她即将拥有无尽钱财和伟大前程。
可摆在她眼前的事实是——自己好不容易靠贩卖色相回到了首都君士坦丁堡,却根本无法接触到任何一个看起来稍微体面些的人物。民众的忘性总是很大,几年前那个红遍全城的明星现在早已从人们记忆里消失了踪影。狄奥多拉思索考量,她相信自己能像吸引前夫那样再一次获得成功,只是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君士坦丁堡,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
经过精心准备,狄奥多拉不再以低级娼妓的面目示人。爱德华吉本写道:
“她像演技高明的女艺人,表现出清清白白的人品,辛勤纺织羊毛赚钱使自己免于贫苦,在一间小房子里过着贞洁而又孤独的生活。”
很可惜,第一手史料未能提到这段王子和灰姑娘相遇的传奇故事。我们不难推断,狄奥多拉计划慎密的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完美角色——20出头,美丽勤劳,安于贫苦,孤独还善良。
这不就是许多童话故事里女主角的形象?试问有多少男性朋友能免疫这样的女孩?当然,就差我们的男主角,查士丁尼登场了。
无论作为一个美丽纺织女还是知名交际花,要让那时炙手可热的政界新宠来访可谓难上加难。令后人有些遗憾,历史在此留下的只是空白。不知狄奥多拉采用了何种手腕,发动了多少残存人脉,也许还加上时运相助,那个禁军统领、皇帝的侄儿,真的来了。
一见钟情:
显而易见,查士丁尼很可能把这当作一次平常不过的寻花问柳。但事实证明这错了,他踏进房间见到狄奥多拉第一眼之时就丢了魂魄。
这是怎样一副美色!
“秀丽端庄,眉目如画,皮肤白皙带有自然的光泽,一双巧笑倩兮的美目表达出各种情绪变化......纤细身材使得她的举止更为雅致文静。无论出处于爱情还是讨好,对于她那优美的体态和风度,一般人都会说即使图画和诗歌都无法描述其万一。”《罗马帝国衰亡史》写道。
(意大利画家朱赛佩1887年的画作《狄奥多拉皇后》)
也许就像面对最高级客户那般,狄奥多拉运用了这些年来自己在所有男人身上获取的经验,展现出几乎任何一位客人都无法抵御的迷人技巧。她的美貌无可挑剔,气质温柔可人,言谈举止间透露出一种并不常见的波澜不惊。过去查士丁尼忙于讨好帝位宝座上的叔叔,又不断联络元老院拉拢关系,那他很可能疏忽了个人感情生活,甚至根本无暇顾及。而现在,他一定明白了什么叫做拜倒在石榴裙下。
毫无疑问,狄奥多拉的外貌举止极大吸引了查士丁尼。38岁的他虽然并不醉心于渔色,但也自认为并不缺乏对拜占庭女性的认知。街头巷尾的娼妓们粗俗敷衍,收了银钱就催命似赶时间;脂粉浓厚的贵族小姐拿腔拿调,尽管表面曲意奉承,可稍不留心就显露出对平民阶层的天生鄙视。这让农民出身的查士丁尼暗地恼火,在他看来,这些旧时代的遗老遗少当属重振帝国的最大绊脚石。不过现在嘛,眼前的狄奥多拉丝毫找不到可供挑剔之处,仿佛上天送给自己的完美礼物一般。
如今,或许单单依靠眼神便能让久久期待的两人共赴云雨,不加修饰的热烈激情积蓄、升腾、绽放出人类最原初的情爱。事毕后,预料中那种尴尬沉默出现了,刚刚恢复的理性让查士丁尼找回自我,他又从一位热情求爱的男人变成威严难侵的帝国高官。这时几句寒暄便意味着会面即将结束,哪怕是直接起身离去也无可厚非。当查士丁尼随意开口之后,他发现枕边人应对如流,那貌似平淡的对话没有浅尝辄止,反而逐渐自然延伸,话题也从例行客套变得越来越丰满深刻。他们并没有谈论地中海哪里的牡蛎最鲜嫩,也不会提及东方赛里斯的丝绸适合做成何种衣裙。从对方一些得体成熟言语背后,查士丁尼敏锐注意到今天相遇的女人绝非露水情人之流,这20岁的年轻躯体里分明藏着一个老练坚毅的灵魂。狄奥多拉依旧微笑,她也意识到身旁传闻中粗陋无知的政治暴发户并不是绣花枕头,一些罕见的责任感和雄心壮志混杂着隐约的不自信已经凸显。于是乎,刚才还沉迷于肉体欢娱的两人竟然放下了所有地位落差身份之别,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般促膝长谈。
这哪里还是妓女和嫖客?简直可算是两位灵魂伴侣一见如故啊。
查士丁尼来自农家,狄奥多拉出身平民;查士丁尼见惯荒芜的田地,狄奥多拉看多了贫民区风景;查士丁尼忍不得老牌贵族把持权位,狄奥多拉忌恨既得利益者作贱自己;查士丁尼渴望荣耀与帝国中兴,狄奥多拉期盼支配一切的权力。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能遭遇自己的灵魂伴侣?人们不是在相互埋怨中越走越远,便原本就没能在思想上相互接近。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或许不仅仅会分享自己的经历境遇,更会谈到帝国现状、社会痼疾。当相似观点共鸣之时,一种相互理解的情感迅速升温,那种原始欲望冲动反倒退居幕后。一次又一次会面,查士丁尼和狄奥多拉之间看似情人鱼水求欢,实则更胜知心挚友。
冷静沉着依然,狄奥多拉没有得意忘形,她谨慎呵护这段关系,因为清楚自己尚在悬崖边上起舞,任何一道障碍都会重新将她打入万丈深渊。至少迄今为止,幽会秘密且安全,那个几乎每次都会出现还忙前忙后的年轻卫士是谁?当她向查士丁尼问起时。对方答道:
“那是我贴身侍卫,更是我永远的朋友——贝利萨留(Belisarius)。”
(拜占庭马赛克绘像和复原画像,一代名将贝利萨留)
世俗障碍:
在一个无人知晓的时间,查士丁尼向心上人吐露了心声。我们很难料想狄奥多拉听到“我希望娶你!”是何表情。像平常女孩那样面如红霞的难置可否?或者依旧淡淡微笑着平静接受?
无论哪个时代,八卦绯闻总是传播飞快。于是阻力自然出现。查士丁尼的母亲深深为儿子担忧,她虽然相信儿子所说的狄奥多拉聪慧又美丽,可非常害怕这个娼妓会耍弄心机毁掉爱子的幸福和虔诚。查士丁尼的叔母,也就是皇后尤菲米亚(Euphemia)得知侄儿与一位妓女交往,当即怒不可遏。虽然这位皇后同样来自乡下,还带着蛮族血统,平日里对大事并不过问,此时也许是感到伤及皇室体面才突然出手干预。至于查士丁尼的叔叔,皇帝查士丁(Justin),始终深深依仗侄儿的手腕和军队,并且已将查士丁尼收为养子,根本不会上心他是否愿意找一个或者一打娼妓。最难的不在于此,罗马法律明文规定,女奴隶或女演员——禁止与元老院议员结婚。而查士丁尼不仅是议员,还是皇帝陛下重点的栽培对象。
狄奥多拉心知肚明,她的竞争对手是全帝国那些姓氏最高贵、家庭最雄厚、教养最良好、外貌最出众、性格最谦逊的贞女。自己呢?一无所有。但她和查士丁尼交往中形成的融洽关系慢慢将两人紧紧栓系在一起。他们的相处可能始于肉体,却升华于精神上的相互吸引。其实不用太过担心,查士丁尼对狄奥多拉言听计从,内心比她还要着急。
作为帝国继承者的情人,狄奥多拉默默存在,将一位优秀伴侣的角色扮演得恰如其分,既不猴急索取金银美饰,也不伸手渴求名位。因为时机到来,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所幸机缘没让他俩等待太久,最为反对的皇后尤菲米亚去世了。世俗压力既然减轻,剩下的就只剩古代罗马法律的限制。查士丁尼马上展现出强劲执行力,迅速利用手中大权以叔叔查士丁的名义更改律法。
公元525年,为狄奥多拉量身定制的条款被公布——那些在剧院或妓院卖身的不幸妇女,若经过“光荣的悔改”,便可以与任何门第出生的罗马人缔结合法婚姻。
情人到夫妻:
修法之后,普通拜占庭人更多是一脸茫然。尽管民风根本谈不上保守矜持,世人也不排斥寻花问柳,可真要大胆到把娼妓接入家中还是凤毛麟角。狄奥多拉和旧日同行们想必会举杯庆贺一番,那位嗜好魔幻小药片的朋友安东尼娜(Antonina)也在其中。从史料推断,或许在此一段时间,安东尼娜把目光投向了贝利萨留,尽管对方还并未成为日后威震地中海的名将,毕竟潜力股已初露端倪。
一切障碍全部扫清,隆重婚礼终于来临。查士丁尼牵着盛装新娘的手踏入殿堂。帝国庄严旗帜下,鲜花洒落、飘带飞扬,各方宾客汇聚一齐。
只是人们欢乐的表情略略有些尴尬,是啊,这怎么能怪罪他们呢?无论元老院议员、地方勋贵,或者富商名流,许多人真真切切是认识新娘的,甚至他们还不止一次捧过场,观摩过新娘优美的曲线。今日场景何其相似!同样她在台上,人们在台下;可这次她头戴金冠衣冠楚楚啊......
喧嚣鼓乐中,狄奥多拉环视人群。自己的笑容足够得体了,这个角色其实也并不比饰演一场喜剧更难。谁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这么多昔日调笑自己、侮辱自己的看客就在阶下。呵,金玉其外的元老、道貌岸然的教士、虚张声势的将军,一个个争先恐后涌上来了,他们卑躬屈膝献上致意,好像初次见到心目中的女神一般。人生如梦,昨日,自己还是任何一个所谓正派“罗马人”都瞧不起的演员和妓女;今天,作为帝国新贵之妻,赞美恭维又多得来让人稍感冗长腻味。
权力是什么味道,狄奥多拉有些体会了。
25岁的她神情自若享受着万人拥戴的场面,如果说还有那么一点欠缺感,必然就只剩皇后,“罗马帝国”皇后的宝座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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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链接:从娼妓到皇后——拜占庭传奇美女狄奥多拉的一生(上部)
参考文献:
- 秘史,普罗柯比,上海三联版(Procopius, Secret History)
- 罗马帝国衰亡史,爱德华吉本
- 贝利撒留入仕原因探析
- 查士丁尼时代的拜占庭对贫富差距的制度调适
- Brothels, Baths and Babes: Prostitution in the Byzantine Holy Land
- Byzantine Empress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