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昨天晚上在洋河酒家路遇见散路灯（丧葬习俗，出殡前一晚进行，有的地方也叫“撒路灯”）队伍，突然想起二舅、二舅妈去世时的情形。作为外甥，舅舅、舅妈去世，散路灯时我要提着马灯走在队伍的前面引路。两次散路灯，走过酒家路时都有大妈问我：“过世的人是哪个？”待我回答后，大妈发出一声“哦”，然后惋惜地说：“当了一辈子老师，可惜啊！”
二舅、二舅妈都是师范毕业，二舅在洋河二中教数学，二舅妈在洋河美人泉小学教语文。两口子在洋河教了一辈子书，可谓是桃李满天下。
童年的我，因为天资聪颖，人见人夸。但我天性顽劣，除开学习成绩不谈，可以说是人见人恶。上树掏鸟、下河逮鱼这些事就不说了，追鸡撵狗、偷瓜摸枣都是咱的拿手戏。
我读四年级时暑假的一天，二舅、二舅妈来我家做客。等我玩得一身汗跑回家，听到二舅妈对我父亲说：“大外甥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在现在这个学校读下去以后恐怕没有出息，我们想把他接到洋河去读，你们看怎么样？”
父亲满面笑容，连声感谢，嘴上说着还要考虑考虑。
我听了却是一万个不愿意，根本就不需要考虑。我是个俗人，当然向往洋河灯红酒绿的生活，不愿意的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两口子太抠门了。
二舅、二舅妈都是土生土长的洋河人。洋河人出了名的抠，在周边乡镇臭名远扬。就说压岁钱吧，从小到大，我没有收到过二舅两口子给的一毛钱。
这样的两口子，我如果去他们家，能有好日子过吗？
有一说一，虽然二舅两口子抠门，不过我们家也得了二舅家不少济。比如每次母亲到二舅家，回来时都拎着一袋子旧衣服。这些旧衣服经过修改，大多穿到了我们身上。
言归正传。且说自从二舅妈说要把我接到洋河读书后，我就飘了。尽管我打心底里不愿意，但这并不妨碍我幻想去了以后的生活。
如果我走了，翠花怎么办？
翠花长得特别漂亮，跟我不是同桌胜似同桌。我们坐的桌子拼在一起，我和她都坐在内侧。
我们那个时候的人纯粹，看人不看颜值只看才华。像我这么成绩优秀的人，自然赢得了翠花的仰慕和崇拜。
我在翠花的温柔里迷失了自我。
我要是走了，翠花会不会喜欢上别人？这种感觉缠绕着我，憋得我快要窒息了。
还有我那同桌狗剩，虽然我们平时经常闹得脸红脖子粗，但是兄弟情搓搓还能凑满一塑料瓶子。
在我的持续幻想中，迎来了五年级开学。
开学第一天，我看见教导主任站在铁犁旁，气不打一处来。
我们上学那会，上课铃、下课铃都是手敲的。到了上课和下课时间，值班老师就拿一根铁棍敲那块悬挂着的铁犁。
上课铃声是“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下课铃声是“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有一次我们班上自习课，还没到下课时间，我和同桌狗剩溜出教室，跑到敲铃处敲起了下课铃声。
刚敲了两下，教导主任像猫一样“嗖”地从办公室里蹿出来，喝住我们，罚我们在中午放学时在全校师生面前检讨。
虽然我们学校人不多，但是当众检讨总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我脸皮再厚也不乐意啊。
这个梁子，我们就结下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我睨视着教导主任，嘴里吹了一声口哨，随后潇洒地甩了一下头。
教导主任当然认识我这个刺头，也看出了我在赤裸裸地挑衅。
教导主任抬起脚，做出脱鞋甩鞋的动作，嘴里嚷着：“过来，看我不揳你！”
我都要转学了，还能怕你？
呸！我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一溜烟跑了。
进了教室，我看见翠花一脸落寞地坐在座位上。难道她已经知道我要走了，是谁透露了这个秘密？
我深情地对翠花说：“假如生活辜负了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因为它还会继续辜负你！”
翠花哭了。
我慌了，连忙许诺：“花，你放心，我永远不会辜负你，不论我走到哪里，将来一定娶你！”
狗剩撇了撇嘴，恶心地说：“你可别多情了，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在凳子上放了颗大头钉，扎到翠花屁股啦！”
翠花哭得更厉害了。
我想动手查看一下伤势，翠花粗暴地阻止了我。
我没有生气，这不怪她——毕竟是在教室，做这样的事情总归是难为情的。
等翠花情绪稳定了，我问她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翠花说：“走什么走？上哪儿去？”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事没事，开个玩笑。”
狗剩在一旁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我想把狗剩头上的那几根头发揪下来，仔细一看狗剩剃了个寸头，想揪也揪不住。
翠花还在抽噎着，我怜惜地看着她，感觉这开学第一天真是糟透了。
我愿意替翠花承担所有的痛苦，不愿看到她有一丝委屈。
吹着翠花吹过的风，感受着翠花的气息，我思绪万千：在这关键的人生岔路口，究竟该如何选择？
后来，我终究还是没有转学。
那个时候小学生转学不难，只是父亲担心我不服管教惹人烦，母亲怕我寄人篱下受委屈。
不转就不转，我才不稀罕呢，跟翠花在一起不香吗？
这期间，教导主任多次找我麻烦，我又如何和他斗智斗勇，过程就不多说了。
到了五年级下学期开学，我没有看见翠花。班主任说，翠花转学了。
从此，我的天空塌了。
狗剩还和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地和我玩，但是我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
在灰暗的人生中，即使有温情，我也感受不到。
童年是快乐的，当然也有悲伤。童年是短暂的，同时又很漫长。
后来，我继续求学，狗剩当了老板。
再后来，我听说翠花远嫁了。
我应该悲伤，不过我没有悲伤。
我知道，我的童年结束了。
但是直到现在，童年还是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一如翠花，一颦一蹙，从未远去，身心相融，携手圆梦，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