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一个晚上,死神来找我。对于他的光临,我只能说,好极了。
这个晚上跟整个夏天的晚上没什么不同,很热,家里空调坏了,电风扇也坏了,我只好去外面找凉快。刚出家门,正正在家门口,不知谁扔了一块西瓜皮在地上,谁扔的?我火大了,哪个不要脸的驴嘴巴吃西瓜不干净皮?哪个扔西瓜皮的塞一屁眼籽?哪个不要命的踩西瓜皮去吃阎王屁?我一边淌汗,一边痛骂,好像真的凉快了点。家家户户的大门纹丝不动,没人敢出来承认。我绕过西瓜皮,出门了。
我在外面散步散了很久,哪里都不凉快,哪里都没有风。风不知道在哪儿,天上黑漠漠的无可奈何,呆若木鸡的云,风在哪里?知了不知道,树枝不知道,垃圾桶不知道,腐烂馊味不知道,红绿灯不知道,拖拉机也不知道,白天的风得了白化病,晚上的风瞎了他的狗眼,左边没有,右边没有,顶上没有,脚下也没有。热乎乎的汗已经挟持了我,我吐出舌头,站在广场上。广场上还有许多跟我一样出来找凉快的人,他们家里的空调有没有坏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们一定跟我一样的愁眉苦脸,沦为大热天的奴隶。只有小孩子们才无知无畏,撒开脚丫子在大理石地面上跑着,不怕烫脚吗?他们根本不把流汗和烫脚放在眼里,凭这点,我得敬佩他们。因为反观我们,如果有镜子,我就能看清我们这些人的悲惨模样。我说悲惨,可一点也不夸张,不光是因为热出来的惨相,而是,无论在什么时候,就有什么时候的惨相。我了解自己的,也了解广场上跟我类似的人,我们在这个人世间已经活了许多年,三十几年的,四五十年,七八十年的,我们早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擅长什么、妒忌什么,夏天怕热,冬天怕冷,春天怕痒,秋天怕燥,要是有什么鬼啊神啊的,能给我们一丝暖气或冷气,我们就能吐出舌头摇着尾巴蹲在脚后跟上,尊他为主人,表示感恩。诺,这就是我们的惨相,也许你说,嗐,这算什么惨的。但是你不知道,在这层皮囊底下,哪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已经不觉得有什么新鲜事了,不会相信什么了,怀疑也懒得怀疑了,忍耐是必修课,顺从是专业,恬不知耻就是我们的生产力,我们不会说什么硬邦邦的词语,因为我们牙口不好,我们不想走到太远的地方,因为我们的脚底板起了许多水泡。所以,当有好事来了,我会说,哦,好极了,坏事来了,就说,操他妈的。其实呢,我根本没那个能力去分辨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只能就事论事,条件反射式地好极了或操他妈的。
散完步回家,那块西瓜皮还在家门口地上,我照例骂了一通,照例,没人承认。我绕过西瓜皮,开门进了家。
这块西瓜皮让我感到有事情要发生。好事还是坏事呢?我哪里知道。不过反正,不是好极了,就是操他妈的。我躺在地上,淌着汗,预感有事情要发生。那块西瓜皮真要命,谁啃的,啃也不啃干净,半拉拉,不红不白,跟人开了膛剖了肚一样。我觉得有个什么人,不是我自己,他在我这具身体里,围着餐巾,右手刀,左手叉,切一瓣心房,叉一叶肺片,品尝我的五脏六腑正在进行。这叫心血来潮,我知道了,应当有事要来。果然,几乎就在这个时候,这个缓慢的,腐烂了一半的晚上,来风了。当然,正如我一开头提示过的,这不是空穴来风,风从门缝里钻进来,那是死神带来的。
死神在敲我家门。谁?我先问了一声,希望是有人敲错门。说实在的,我不能确定是哪个犄角旮旯的感官预感到有事要发生,一旦事情真的来了,还是害得我浑身打颤。我可不喜欢不确定性,我可不喜欢有人在半夜敲我家门。谁呢?不会是那个乱丢西瓜皮的家伙,我没有小心翼翼敲门的邻居,也不会是我的女朋友,她已经失踪大半年了。可是明明白白的,有人在敲门,而我不知道是谁。我真想变成泥巴在地上一滩,可是我也知道,事情来了。好吧,不论好事坏事。无所屌谓的。去开门。
您好,您是卡夫卡先生吧?
是的。
您好,我是死神。这是我的证件。
好极了。
是死神。好极了,是个好消息。听到这个自我介绍,我心里头那些模棱的来潮安定下来,汗也收了不少,毕竟死神带了凉意,也带来风。只是,这个死神不太像死神。你是死神?镰刀风帽呢?哈哈,风从我身上滑翔而过,让我心情也愉悦起来。你是死神?是的,他说,我是死神。
是的,可不嘛,转念我意识到,死神也是公务员。这位死神符合我印象里标准公务员的形象。脸蛋是圆形的,不过嘴巴发尖,提着公文包,公文包的提手和包边油光光发黑,戴了眼镜,眼镜总打算从鼻子上塌下去,打了领带,格子大花纹更显身体的瘦削,头发中规中矩,已经掩饰不住头皮,他还笑呢,您好,您是...他格外客气,说话时也吐着舌头,笑得像是跟你认识很久,好像是你小学时候后桌的同学,太客气了,几乎是谄媚的,从他的尖嘴巴里,流出三尺长的客客气气。证件上的死神则严肃一些,更让人可信。姓名,阿努比斯,发证机关,阴间客服部,职务,死神,照片上压了钢印,照片上的确实是他,同一个人,至少那张尖嘴巴毫无疑问,头发茂盛了许多,抿着嘴巴看不见舌头。我倒是更喜欢照片上的这位,虽然冷漠,但保持了合理的距离。而眼前这位呢,谄笑着,伸出他的死神手,等着我去握。我会握吗?我不打算跟他握手,不是出于害怕其中的交易意味,而是,我不想跟一个客客气气的死神握手。想都别想。
死神的光临,确实让这个晚上平静了,凉快了。风不停从他那边吹过来,贯穿我家堂前。好事,好极了,我要死了,就是今晚,我豁然开朗,领悟到今晚为什么这么热,为什么空调风扇会坏掉,为什么哪里都没有风,为什么家门口有一块西瓜皮,我明白了心血来潮的终极原因——这个棉花糖一样的七月夜晚,死神来接我了。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我环顾四周,没有。此时我才发现,我早在等着这个晚上,早早的,我已经察觉到身体里的腐烂臭味,思想在脑壳里变质发霉,真菌爬满了整条的神经网络,我知道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但不知道是今晚。可以说我并没有思想准备,但是此刻,毫无准备的必要,我可以立即上路,没有什么留恋的,没有谁需要跟他道一声再见的,银行账号、邮箱、日记和手稿,还有这栋房子,不需要留给什么人,它们可以跟我一起灰飞烟灭。好极了,这是好事。
然后死神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声称半夜来访是要商讨“某些事宜”。他的用词小心谨慎,比房檐上的蚂蚱还要小心,好像要照顾我临死前的伤心,但是,我可不吃他那一套。那么,进来吧,我说。
要喝水吗?我问。我见死神老是吐舌头舔嘴唇,以为他口渴了。谢谢,不必了,死神站起来颇有礼貌。
真不喝?
不喝,谢谢。
咖啡?
不喝,谢谢。
我能喝吗?
哦...您别误会,请随意。
你好像比我还紧张?
哦,当然,当然,我很紧张,我紧张了吗?
你干死神多少年头了?
很多年头了,很多年头了。
多少年头?
也...数不清楚,从小就开始干了,从小就干了。
那你紧张什么?
我没有紧张,没有紧张啊。
死神不喝咖啡,那么我喝。我去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我知道有很多种平息紧张情绪的小诀窍,死神应该也不傻,我不知道他紧张什么。不过我宁愿等着,至少现在非常凉快,我像是站在天井中央,天堂的光披洒下来,阴阳界风撩动我的肩膀,我可以向前一步,也可以后退一步,一边是苦海无涯,一边是海阔天空。我品着咖啡,等着死神开始他的“某些事宜”。但是他光坐在沙发沿上,掰弄手指,舌头一会儿吐出来一会儿缩进去,目光下沉并且不断下沉。这哪里是来夺魄勾魂的呢?要说他是挨审的犯人更像,你问一句,他答一句,你问两句,他答两句,你问什么,他都丢一个否定词给你,你不问了,他就在那里无辜冒汗。把命运交给这样的死神,也算得上是人生一大憾事。
那么,我今晚就要死了?我问。死神已经来了大半小时,我看出来了,如果我不主动,他可以一直坐到天亮。
不不不,别误会,死神站起来解释。在阴间,他说,我们不用“死”这个字眼,我们用“离世”。
瞧,跟死神谈论死亡是很恰当的,毕竟这是他的专业。他继续说,几百年前,那时候阴间也习惯用“死”来向离世者宣贯政策,但是人们对这个字太害怕了,总是有抵触心理,让死神的工作很难开展,并且离世者带有负面情绪来到阴间以后,对整个生态环境造成污染,所以,大概是从中世纪以后,上级部门想到新的客服话术,把“死”统统替换成“离世”。这是一个非常有效的词,他说,这意味着,离世者离开当下的世界,也就意味着来到一个美妙的新世界。
那么,今晚我要离世了?我问。
不不不,别误会,死神继续解释。您的离世期在两个月后,在九月份。这次来是另有事务。
还有两个月?操他妈的。世界上最令人失望的事情不就是这样吗?你已经期待好久了,已经跃跃欲试了,临门一脚却被告知,再等等。有多少春游、运动会、约会在等等之后给消磨了,正够丧气的,人没到死期就见到死神,甚至给你配备了两个月的煎熬,更是晦气的。刚刚,我感觉自己跨在阴阳两界上,正享受凉风习习,现在却突然被一拳揍回到酷暑人间。你是在玩我吗?我可以让他滚蛋。死神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解释说按照标准程序,在正式接引离世之前需要签约。
签约。操他妈的。
那是一份合同,大大的标题:《阴间道德条款》。死神让我仔细阅读,我可不想读,我让他读给我听。《条款》有三页纸,他扶好眼镜,端正领带,大声宣读起来——
第一总则,一,在本条款中,“您”指离世者(这里也就是您卡夫卡先生),“我们”,“本司”均指阴间道德管理司;二,本条款所称离世者限定为合法离世者,不包括有意识使自己离世,以及任何有意识在他人帮助下促使自己离世的情况(也就是自杀,卡夫卡先生);三,本条款自签订日起生效。第二,离世者权益,自本条款生效至离世者投生的期间,我们将保障您的如下权益:一,存在权,我们将赋予您具体的形体意识,降低虚无鬼魂感;二,社交权,我们将构建健康的离世者社区,保证离世者在其中感到幸福而不孤独;三,再教育权,我们将提供丰富的教育资源,并根据您的性格特征安排课程和导师,保障您的博学多知;四,劳动权...五,交配权...九,投生权....第三,离世者道德义务,规定您必须履行的道德条款,任何道德义务均建立在不触犯群体利益的基础上,如离世者违反下列条款,本司有权终止合同,或做出相应投生惩罚。一,必须居住在规定的区域内不得无理由进入其他离世群体区域;二,在其他离世者向您问好时不得面无表情;三,必须完成上级安排的各项工作并不得有任何抵触情绪;四,必须...不得...五,必须....不得...六,必须...不得...三十,必须....不得...四十九,必须...不得......
死神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他舔着指头,专业术语从他的尖嘴巴里前仆后继,粉红地散着馊气,必须、不得、必须、不得,那是两片剪刀片子,咔嚓咔嚓地剪断我的判断力。他在说什么?条款?天老爷。我知道我讨厌什么,其中一个就是条款,不只是讨厌,简直就是怕,怕极了。我怕去银行怕去医院,怕面试怕打卡,怕歌剧院怕在雅间吃饭...我不知道啊,我原以为的死是另一种样子,是自由自在的,作为一个死人,一个鬼魂,可以不受形体的约束,当我想高兴时我高兴,想悲伤时悲伤,想慢慢散步就不需要快跑,想一个人游荡就不用理睬任何其他鬼魂,不需要穿衣服,没有食欲也没有性欲,当然,也可以有,但是我完全可以用自给自足的方式满足,而不需要依赖其他鬼魂,作为鬼魂,我根本不担心未来,也不在乎过去,不操心性能力的有无,无所谓皱纹和牙齿掉光,时间对鬼魂是无能为力的,每个鬼魂是独立的,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他们在阴间只是另一个对你毫无期望的鬼魂,死亡,阴间,我以为是自由自在的所在,但是这份条款里所列举的,简直比人间更惨烈,还能让人对死有任何期待吗?两个月时间,也许我该...
不对,我说,不对,这不是阴间,我不想死了,停。我让他别念了。
六十四,死神继续念,必须保持微笑...
叫你别念了。
并且不得有门牙缺损。
你他妈的。
啊,还有一点点了。
你认为我会签这什么鸡巴条款?
您为什么不签,全都是为您考虑的。
你看我像一根傻鸡巴吗?
您,您,怎么...
滚吧,你,滚吧,您。
您...我说错什么了吗?卡夫卡先生,我没说您是傻鸡巴啊。
......
我说错什么了?卡夫卡先生?您是觉得条款太啰嗦了?条款就是这样规定的,越细致就越能保障您的权益,所有离世者都签了,您为什么不签呢?就算有些离世者一开始不签,到了阴间,还是要签,因为不签,就会变成孤魂野鬼,在阴间居无定所,没有伴侣,没有希望,只有永恒的孤独和悔恨。
有孤魂野鬼?我问。
有...没有...没有,所有的孤魂野鬼终究都是要签的。
到底有没有呢?
理论上没有。
真的?
真没有,我们有...“暂不签约用户”,但是他们迟早要签的,否则...
好极了,我不签。
如果您不签约,两个月后,您无法享受接引服务。
好极了,也就是说两个月后你不来了。
如果您签约我就来。
好极了,我不签。
《阴间道德条款》在死神的手里瑟瑟发抖,他呆住了,没招了,舌头也不吐了,尖嘴巴嘬在一起,冥思苦想,好像在他的培训手册里寻找新的应对措施。我理解他的失望,但对不起啊,我不能把自己卖给这样的死神,这样的阴间。他怪可怜的, 而我还有两个月时间,也怪可怜的。
今晚我不会死,两个月时间,夜晚在继续,风也继续,时间滴滴答前进,至少我对死亡有了确定性认知。
死神把合同收进公文包里。好吧,他说,看起来他像是放弃了,又像是下定了决心,恢复了斗志。他从包里掏出一个iPad,他说就算不签《道德条款》,总归可以为离世做一些其他准备的。所谓准备,是指身份采集和调查问卷。当然,这点我可以配合。他点开一个APP,先给我照了照片录了指纹,估算了心脏重量,然后在资料栏里填好姓名、性别、年龄等信息。
接着是调查问卷,他问我答。第一组单选题,他念道,第一题,请问离世者,您对阴间的认知用下列哪个词语形容最贴切?A:极乐世界,B:天堂,C:地狱,D:彼岸。C,我选C,他帮我点了C。第二题,请问离世者,您在世上有以下哪种未完成心愿?A:事业,B:家庭,C:爱情,D:以上都有。
只有四个选项?是的,四个,死神说。
我摇摇头,不对,这四个根本不足以涵盖所有可能,比如我有一本小说没看完,还有一堆小说没有结尾,那算什么?死神说可以选择A事业,我可不认为那是事业,他认为事业是最接近的,不,完全不同。我不想回答了,问题在于他们的问卷狗屁不通。死神坚持帮我选A,既然如此,我让他帮我回答剩余的问题,但这行不通,因为阴间有数据分析部门,会对问卷进行交叉检验、信度分析,而且还会融合离世者的个人档案和行为历史,做大数据分析,最终训练出一种造福人类的人生模型...
人生模型?慢着,凭什么用我的档案?我同意了吗?
您...您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呢?总是跟其他离世者不一样呢?死神说,这个模型是非常高尚的,可以帮助离世者在阴间就为投生做好准备,让他们在下一轮回里积极向上,发挥自己最大的人生价值。
对不起,我还是不想回答问卷,并且拒绝让他们使用我的档案。当然,按照死神说的,我根本没法拒绝他们使用我的档案,因为当我离世后,我的档案已经不属于我。好吧,也许他是对的,那时我不是我,但现在我还是我,我拒绝回答问卷。
卡夫卡先生,您这个人真怪,您为什么总是拒绝我呢?您讨厌我?
我不是讨厌你,我是不喜欢你们的模型。
您应该喜欢的,这是造福人类的模型啊。
如果你们哪天搞个不死模型,我就问答问卷。
您...您真会开玩笑,要是有不死模型,我们阴间就不存在了,我也失业了。
那不是好极了。
您别开玩笑了,帮我个忙吧。
这个忙我帮不了。
求求您了。
对不住,兄弟。
您都叫我兄弟了,等您到了阴间我也会帮您的。
孤魂野鬼还需要帮忙?
我可以先帮您申请额外的权利。
比如?
比如,更大的空间使用权或者是配偶选择权。
哦,真有意思。
我已经...死神摘掉眼镜,他明白我是绝对不会帮他完成问卷的了,我抱着胳膊,他发觉到我从他哀求里获得的快感。他擦着眼镜,眼睛使劲眨着,后来竟抽抽搭搭哭了起来,怪可怜的。
他这一天过很悲惨,离七月结束没几天了,他的业绩遥遥无期。这一天,他没有成功签约一份,问卷调查也只采集到三份,这个月的签约成功率是完成不了了,问卷完成率也很危险,完了。他从西服兜里掏出一叠皱碎了的火车票、出租车发票,今天他很倒霉,发票掉进水池里,湿了,碎了,报销也是个大麻烦,回去以后,他还要熬夜加班准备明天的工作计划,要把问卷录入系统,还有月度总结的ppt...KPI完成不了,今年的绩效算是没指望了,领导会把他安排到顶里头的角落里,那里阴暗酸涩,长满了蒿草,蚂蚁喜欢在那里搬弄是非,他的同事们从此会嫌弃他,他们会给他打上一个标签:KPI落后分子,他们吃饭不会跟他一块,他会成为午餐的佐料,谈论角落里他这个失败死神,他们品尝着甜丝丝的优越感,而他的老婆也会瞧不起他,不给他洗内衣和袜子,不给他做早点,拒绝跟他做爱,他的女儿也瞧不起他,会叫他老东西,会把鄙视挂在鼻子尖上,会在他准备拉她手的时候故意打喷嚏,会在她的日记里删掉所有爸爸或父亲这类词,而他的丈母娘,会更加瞧不起他的,会在过年的时候装病只是不愿意接待他,会把她家里的电视频道全部调成戏曲频道(那是他最不想看的节目),会毫不吝啬地把所有赞美词给他的岳父,一个成功典范,从而制造出巨大对比落差,而他的小舅子,他曾经非常想当死神,曾经多么崇拜他的姐夫,但是今年过年,他一定也瞧不起他的姐夫了,以前他唱:我不要去投生做人,我要做个死神,今年他会这么唱:我不要做死神,因为我天真,我的肚子里装满天分,宁愿单身,宁愿游魂,宁愿孤独长恨,我不要做个东成西就南辕北辙的死神...这样的歌词太让人伤感了,比起同事、老婆、女儿、丈母娘的瞧不起更伤死神的心,让他一千倍地看清自己的失败,那时,在团圆饭的餐桌上,他唯一能怀念的就是岳父,但是他已经去投生了。如果他,死神,也能投生,他会选择投生,如果他能死,他也想去死。但是他是死神,只能继续做个死神。业绩好了,就是好死神,业绩不好,就是孬死神,只能这么下去。
您不了解死神这个职业的艰辛啊,死神说。他几乎跪在我面前,鼻涕和眼泪滴在我的地板上,我开始同情他,但是我又能说什么?我不是死神,我不知道死神的艰辛,我做了一辈子人,也算知道人的艰辛,在两个月后,我将成为孤魂野鬼,孤魂野鬼的艰辛我也不知道,不过,多少还是有些期待的。
算了,死神爬起来,结束了他的哭诉,抹干了眼泪。麻烦您给我做个满意度评级好不好?
可以。
麻烦您给个五星。
嗯?本来,我是准备给五星的,谁见过这么伤感的死神呢。但是他竟然提出了要求,我只能给他四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