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课》之所以打动人和让人眼前一亮,当然是有原因的。毕飞宇通过带有他自己鲜明个性和个人印记的文本分析的方法,确切说这是他自创的毕氏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来开展文学批评。毕飞宇的文学批评,能够回到文学本身。毕飞宇的文学批评,是有温度的,表征之一便是大量出现“我”——“我”的所思所想,“我”对问题的品头论足,“我”从文学批评的幕后走向前台,“我”直接跃然纸间……“我”频频现身文学批评文字当中,给文学批评带来的是批评者的感情,带着批评者的体温,赋予批评以温度,拉近了评论者、评论对象和阅读评论文字的读者之间的距离。毕飞宇的文学批评,体贴、周到,距离作品文本很近,甚至骨肉相融;除了体贴作品文本,毕飞宇很能体贴作家和作家的创作本身,这是非优秀作家的文学批评者很难具备的优势。回到文学本身、有温度、体贴,是毕飞宇文学批评的关键词。
一、他的文学批评能够回到文学本身
首先,是毕飞宇通过带有他自己鲜明个性和个人印记的文本分析的方法,确切说是他自创的毕氏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来开展的一种文学批评。他利用了一个优秀小说家的所长,选取了“文本分析”的批评方法,但他的文本分析,不是印象式批评和读后感式批评,他是从作家写作实践的角度,来分析其他作家是如何写出“好小说”的,这毫无疑问是有点独门秘笈味道的毕氏文本细读的方法,是不具备写作实践的学者在做文本细读的文学批评时难以与他殊途同归的一条批评路径。《小说课》中,他以“看苍山绵延,听波涛汹涌”之感,选取关键字句,逐字逐句来解读蒲松龄的《促织》。你可以不同意毕飞宇将1700个字的《促织》说成是有着《红楼梦》一般的史诗品格,但当你随着他进入小说内部,在他逐字逐句的分析当中,你不得不赞同他的论断:“读《促织》,犹如看苍山绵延,犹如听波涛汹涌。”毕飞宇的智慧在于,他通过回到文本和进入小说内部肌理的分析,来解决“苍山是如何绵延的,波涛是如何汹涌的”的问题。他联系小说的社会背景,又从架构、语言、情节等方面细细剖析,将在普通读者眼里并不会特别留意和细思的语句一一呈现,的确可以让你眼前一亮,而且在津津有味的阅读当中感叹好小说是这样写成的。毕飞宇的文学批评是细致入微的,如果说小说本身静水深流,表面波澜不惊,内里意象万千,毕飞宇的解读文字就如跳跃的山涧,奔腾起伏,跌宕有致。他将原文细节不断放大并定格,帮助粗心的读者捕捉到原著的内在精妙。
毕飞宇的《小说课》所展现出的文本细读方法,告诉我们文学批评可以是有温度的,可以是体贴的。我们当下的文学批评,包括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何尝不需要和亟需重建“批评的温度”和“批评的体贴”这双重的维度呢?
二、有温度的文学批评
毕飞宇所做的是一种有“温度”的文学批评——这在时下是比较罕见的。我们的文学批评尤其是学院批评,一度离文学本身越来越远,同时也失掉了文学批评本该具有的温度,变得冷冰冰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拥有核心期刊写作经验的评论者都能体会,越是重要的评论刊物和学术刊物,越不允许在评论文章当中过多凸显评论者“我”的主体色彩,所有的论述都应该是执中、公允的,表述当中,应该力避“我”的出现,实在不能避免的时候,要以“笔者”来做替代。这是学院批评文章约定俗成的表述方式。不允许文学批评当中出现“我”的字眼,还仅仅是一个表象,这及膝甚至是足以湮没人的厚雪层,彰显的是文学批评的客观、理性、中性,等等,掩埋掉的是批评者的主体色彩、热度和文学批评本该具有的温度。没有温度的文学批评,不只常常导致文风僵化的现象,而且也往往难以打动人。毕飞宇《小说课》能够打动人和引人津津有味地阅读,恰在于他做的是有温度的文学批评,能够以情动人。
毕飞宇在他的批评文字里,大量出现“我”——“我”的所思所想,“我”对问题的品头论足,“我”从文学批评的幕后走向前台,“我”直接跃然纸间……“我”频频现身文学批评文字当中,给文学批评带来的是批评者的感情,带着批评者的体温,赋予批评以温度,拉近了评论者、评论对象和阅读评论文字的读者之间的距离。你可以不同意毕飞宇的感受,你也可以有其他不同的意见,但即便如此,你也会为他不失理性当中的动情的分析和评说所打动,随着他一起“犹如看苍山绵延,犹如听波涛汹涌”。说得更准确一些,毕飞宇文学批评的温度是最炽热的,足以感染所有阅读者的情绪。文学都有温度,文学批评更该有温度。要达到这一点,评论者先要是一个心怀柔软的人,须是一个对文学感觉能力良好的人……
《小说课》中最能体现毕飞宇是一个优秀的作家、读者,并且是能够做出有温度的文学批评的批评者的一篇,当属《反哺——虚构人物对小说作者的逆向创造》了。这篇是最契合他自己创作和作品的“创作谈”。作家在作品文本中展现自己与自己所塑造人物的一种交流或者说是艺术构思的过程,无疑是小说一种叙事策略,是叙事艺术的一种。毕飞宇以他自己的生动案例,告诉你一个优秀的作家竟然可以被虚构的人物来“逆向创造”,为了自己对虚构人物的那份感情,他可以重新修改小说的结局,可以把原来设定的玉秀的死改为她还活着。这其实是一件不容易做到的事情,而这里驱动毕飞宇的就是人的情感。一个作家怀着人性、人心和人情的温情,他受内心情感的驱使,完成这样一件似乎有违小说家通常写作常规的事情,毕飞宇坦言,是玉秀“让我真正面对了人类的基本情感”。温情,温度,是《小说课》所具有的关键词。
三、体贴的文学批评
“身为小说家的作者有意识地避免了学院派的读法,而是用极具代入感的语调向读者传达每一部小说的魅力”,这句话是对《小说课》一书的介绍,亦点出了毕飞宇《小说课》的精髓——有意避免了学院派的读法,以“极具代入感的语调”来做文学批评。别小看这个“极具代入感”的批评语调,它要由这样一个人来完成——他本身就具有很好的写作天赋、积累了较深厚的写作经验,又能够放下批评的身段,动用自己的所有阅读经验和写作经验,去深度体贴另一个作家的作品;这个体贴,不是单维度的,是在对另一个作家和这另一个作家作品的双重体贴当中,才能够真正将他自己,也将我们代入和带入到小说具体情境当中去……能够做如此体贴的文学批评,既是毕飞宇批评能够回到文学本身的必由之径,又能一改20世纪80年代以来风行已久的文学批评距离批评文本过远的问题。毕飞宇的文学批评,体贴、周到,距离作品文本很近很近,甚至骨肉相融;除了体贴作品文本,毕飞宇很能体贴作家和作家的创作本身,这是非优秀作家的文学批评者往往所不能够具有的优势。
《两条项链——小说内部的制衡和反制衡》,简直就是一个典范的批评文本,毕飞宇在这里面把对文本的体贴和对作家的体贴,几乎做到了极致。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项链》是名篇,但恐怕更多地会被从资产阶级或者女人的虚荣会受到命运的惩罚这样的角度来解读,毕飞宇是怎样解读的呢?他重写了一遍《项链》,其实也称不上是重写,他只是把马蒂尔德的名字换成了张小芳,她丈夫的名字换成了王宝强,富婆弗莱思洁的名字换成了秦小玉,汉语版的《项链》出现了,但毕飞宇竟然“沮丧地发现”,汉语版《项链》从社会、行为乃至情感逻辑等上面都完全无法成立,“这么好的一篇小说,什么都没动,仅仅替换了几个汉语的姓名,怎么就这样狗血了的呢?”正是由于对作家及其所生活的社会环境的了解和深度体贴,毕飞宇才找到了法语版《项链》成立而汉语版《项链》不能成立的缘由。《项链》所写的法国社会契约精神“既是公民的底线,也是生活的底线。这个底线不可逾越。可以说,离开了契约精神作为精神上的背景、常识上的背景,无论其他的背景如何相似,《项链》这部小说都不足以成立,它的逻辑将全面崩溃”。有了基于对作家及其社会环境的体贴,毕飞宇方能够轻而易举地识别出《项链》作为一篇短篇小说的大前提:“那就是真。《项链》正是在‘真’这个基础之上所产生的故事。当莫泊桑愤怒地、讥讽地、天才地、悲天悯人地用他的假项链来震慑读者灵魂的时候,他在不经意间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他的世道和他的世像,是真的,令人放心,是可以信赖的。”“莫泊桑,你安息吧。”读到这里,我当然没有潸然泪下,但多多少少心里不平静,感喟不已。这不平静和感喟,正是毕飞宇这独特视角的、对作家和文本都能够深度体贴和进入的解读和分析带给我的。
借用网络上一位普通读者的话,来为毕飞宇能够回到文学本身的、有温度和体贴的文学批评做个总结:“毕飞宇的文本解析能力一流,他是手艺人,他来谈手艺的好坏甘苦,更有肌肤之亲。虽说评论和小说是一体两翼,但更多的学者总是讲的隔靴搔痒,没有行家谈手艺来的切中肯綮。毕飞宇算的上当代一流小说家,佳作连连,他有手艺,谈大师的手艺,细节处才更动人。”做有温度和体贴的文学批评,毕飞宇是当之无愧的,他是文本分析的手艺人,活儿细人心也细。
(作者:刘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文学评论》副编审)
(摘编自《中国文学批评》2018年第3期《做有温度和体贴的文学批评——析毕飞宇的<小说课>》,中国社会科学网 张赛/摘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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