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贵的野蛮人”,这是卢梭(1712-1778)的论断。想来只有卢梭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持有的就是这样的世界观。卢梭最早的著作《论科学与艺术》,体现的就是这样的反动观念,他反科学,反进步,反社会,反时代。在卢梭看来,在野蛮时代,也就是在自然状态,人是自由的,自然的,从而是纯粹的,高贵的。科学的发展,艺术的进步,使人变得愈加聪明,愈加强大,也愈加自私,愈加狂妄,愈加自负,愈加好斗。科学和艺术的发展,伴随的是道德的堕落,人性的衰微。所以,科学和艺术的发展不是人类之福祉,而是社会之灾难。卢梭之反进步和反时代,在他的《论不平等的起源》,《一个孤独散步者的沉思》以及《忏悔录》中都有体现。在卢梭的观念里,所谓的社会进步,不过是人性的自私和贪婪的张扬,不过是对人的自然本性的背离,寄望于在社会进步中实现人的幸福,只是缘木求鱼,只是乌托邦而已。我一直纳闷,如此反时代和反进步的卢梭,何以成为资产阶级革命的启蒙者。也许罗伯斯庇尔与卢梭共享了某些天赋的关于人类命运的秘密,只是我们不理解而已。
读罢玛乔丽·肖斯塔克的《妮萨——一个昆族女子的生活与心声》之后,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卢梭的这句话。我不是认同卢梭的判断,而是怀疑——野蛮人怎么可能是高贵的呢?《妮萨》是西方人类学的一部经典,是西方世界研究原始部落女性问题的奠基著作之一。说来有趣,玛乔丽原本不是社会学研究者,她只是陪同作为人类学家的丈夫来到非洲,因为无聊而找当地土著女子聊天,聊来聊去,居然聊出一部人类学经典。凭借这样一部著作,外行的玛乔丽成为女性人类学的权威,而且风头盖过了她的丈夫。人类学实在是一个有趣的领域——这是我作为一个外行的判断。人类学之有趣,一是那些人类学经典著作都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包括玛乔丽的这部著作。我读过的人类型经典可能与经济学差不多。我读经济学的经典,那是专业的要求;而读人类学经典,纯粹出于兴趣,因为人类学著作大多具有很强的故事性。实际上,我们从故事中理解的东西,并不比从那些晦涩难懂的的专业性且技术性的著作中获得的东西少。我读马林诺夫斯基的《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就是一连串的故事;还有《努尔人》、《金枝》、《金翅》、《银翼》等等。我读过的人类学著作,都是故事书。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人类学似乎不是一个门槛很高的领域,只要有很好的观念,很好的故事,就可以成就很好的著作。比如,那位叫做玛格丽特·米德(1901-1978)的女子,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因为写了一部《萨摩亚人的成年》,就成为世界著名的学者,成为这一学科的权威。玛乔丽也是这样的。
最初,也许玛乔丽也不知道,她在开启女人人类学的研究。她只是陪同丈夫去做人类学考察,她只是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而找人聊天。因为找人聊天是要花钱的,挑来选去,她找到一位叫做妮萨的昆人女子。她有着丰富的婚姻生活,有着曲折的人生经历,有着很强的记忆力,还有着很好的表达能力;她的个性张扬而泼辣,热情而大方。在玛乔丽看来,她是一位很好的“报告人”。妮萨所诉说的人生故事,是昆人从原始部落走向现代生活进程中的社会变迁的缩影,玛乔丽将其整理出来,就成为昆人女子的社会变迁史。妮萨通过与玛乔丽的交流,得到了报酬,改善了生活,并且在与现代文化的接触中扩宽了眼界,增长了应对世界变化的能力。后来,昆人的原始生活受到现代文化冲击之后,妮萨可以到中心市镇给人做保姆获得收入。她的收入的另外一个来源,就是继续做“报告人”,或者向白人旅行者或考察团乞讨。昆人的整个世界都在变化,妮萨的变化要提前一步,因此她没有被时代所淘汰。在这种交往中获得利益更大的当然是玛乔丽(当然也包括我们这些从阅读她的著作中感受到愉悦的读者),通过对妮萨的生活经历的记录和研究,她成为人类学家,她的著作成为女性人类学的经典。
昆人的生活环境的相当艰苦的,他们的文化还处于非常落后的状态。没有教育,没有社会组织,没有公共福利机构。电影《上帝也疯狂》,描绘的是布须曼人的生活,昆人就是布须曼人的一个分支。玛乔丽七十年代去考察的昆人,似乎比《上帝也疯狂》中的布须曼人还落后。他们还处于采集和狩猎的时代,主要食物来自从沙漠边缘采集的植物根茎,有时候运气好还可以吃到野兽的肉。他们很喜欢吃肉,那是因为肉很少的缘故。吃饱肚子似乎不是问题,沙漠中的绿洲似乎有取之不尽的可食用的植物根茎。当然,他们的生活是没有计划的,因为不掌握储存的技术,有时撑死,有时候饿死。一个地方的植物根茎挖完了,就迁往别的地方。他们对住宿也不会有什么讲究,用树枝和树叶搭个窝棚就可以了。当然,窝棚边上要有水源,距离窝棚不远要有可以挖掘食用植物根茎的地方。在《上帝也疯狂》中也有这样的介绍,布希曼人都是狩猎的高手,他们可以从地上分辨野兽的脚印,判断其品种,数量,从什么地方来,去往什么地方。因为野兽很少,肉类很稀缺,因此男人也就很有地位。有时候,一个女人看上一个男人并与之成亲,只是因为对方是个好猎手,或者只是因为对方猎获了一头大家伙。不过,昆人中间还没有严格的私有财产观念,尤其是需要集体行动才能猎获的野兽,是要按照等级的秩序在集体中分配的。吃肉对于昆人来说还是奢侈的,他们赖以充饥和活命的,还是植物根茎,而女人是这种寻常食物的主要提供者。
对于昆人这样原始而落后的部落而言,食物是人们每天从睁开眼到睡觉都要考虑的事情。即使获得植物根茎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是,获取的过程还是充满不确定性。运气很重要。有时候可以碰到一大窝一大窝,可以将肚子吃的滚圆;有时候可能填不饱肚子,甚至要几天挨饿。在昆人的生活里,还没有定居农业的概念。在妮萨的叙述中,从记事开始,最多的就是吃。怎么发现植物根茎,怎么挖掘,怎么分配,怎么加工……很多时候,挖掘到植物根茎之后,当场就吃了,来不及分配,也来不及加工。有吃的就高兴,就唱歌跳舞;没吃 的就焦虑,就情绪失控,打架斗殴。昆人内部似乎也不那么和谐,他们经常争斗,尤其是年幼的孩子之间,他们争斗的主要原因,大多与食物有关。其实,大自然生育了那么多人,也为他们准备了相应的食物,只是昆人的生活没有计划,食物多的时候就胡吃海塞,食物少的时候就只有饿肚子了。当然,文化和技术的落后才是关键的原因,他们却缺乏的是加工并储存食物的技术手段。民以食为天,原始人也是这样。到了性成熟的年龄,要找对象要结婚了。应该说原始人要比我们现代人自由和洒脱。因为他们没有私有财产,没有社会观念,因此也就很少有这方面的约束。喜欢就可以了,而且父母对子女的婚姻也没有太多的干涉。不过,因为食物的重要性,女子采集植物根茎的能力及男子狩猎的能力,也是重要的考察因素。我读玛乔丽的著作,总是听到妮萨在不断唠叨着食物,她的饥饿,她因为饥饿而惶恐,以及看到肉食之后的狂野。本来猎取的野兽要在集体中按等级分配的,但因为实在舍不得,她曾经私藏了家人猎取的一只野兽。私有财产就是这样产生的。
妮萨谈论更多的,不是食,而是性。昆人性成熟很早,妮萨在八岁左右就知道了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因为生活条件的艰苦,昆人的居住环境很拥挤,往往一家人大大小小就睡在一起。其实也没有什么床,不过是火塘边的一块平地。从来也就没有什么避讳,所以大人间的那些事情小孩们很小就耳濡目染了。到了八九岁的样子,小孩子们在自由自在的游戏中已经可以模仿大人的某些行为了。小孩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大人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似乎除了直系亲属之间的避讳之外,对其他人就没有什么禁忌了。人们很喜欢拿性器官或者性生活说事儿,有时候是嘲弄,更多的时候是活跃气氛。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会正儿八经讨论有关性的话题,就像讨论狩猎和吃饭一样。妮萨在性的态度上很活跃,很开放,这是玛乔丽选择她做“报告人”的原因之一。在玛乔丽的观念里,能够在性的问题上畅所欲言,也就能够在其他方面提供足够丰富的信息了。妮萨曾经有过好几次婚姻。有的婚姻是基于生活的需要,比如食物;更多的则是出于喜欢。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离开,这就是妮萨的观念。妮萨的开放与活跃,更表现在她有很多的情人。妮萨对此很骄傲,似乎这表明她有不凡的女性风采,有着超强的吸引力。她曾经在一位丈夫之外同时有着好几位情人,而且她的情人之间有的是兄弟,有的是朋友。有时候她为性而很忙,当然她很享受这种繁忙的生活。妮萨说起性来总是兴致勃勃,她所享受的生活中,性与食物同样重要。当然,这两者之间也是有内在联系的,她的情人往往是能够给她带来食物的男人。
昆人的生活看起来是自由自在而美好的,或者如卢梭所说,“野蛮人是高贵的”。事实并非如此。生产力的落后,必然在文化和道德上有所反应。妮萨生动地描绘过她母亲生孩子的过程,这个过程就谈不上是美好或者道德的。由于生存条件的限制,昆人妇女是没有预产期之说的。她们会一直工作,到快生育那一刻才停下来。昆人母亲生孩子就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临盆的时候,自己走到村子外头,坐在地上,让孩子自然降生。因为已经成为习惯,妮萨的母亲生她弟弟的时候也不是特别困难。只有妮萨跟着母亲来到村外,那时候她才四五岁的样子。母亲将孩子生下来之后,找妮萨要根掘土棍,说是要将小孩埋了,妮萨阻止了她。活埋新生儿这样的事情,妮萨说过还几次,她自己也亲手干过。这说明,在昆人的生活中,活埋小孩是一件寻常的时期。因为生活的艰辛,这样的罪恶似乎是可以理解的。同样是与生活的艰辛有关,昆人的脾气似乎很暴躁,成人之间,成人与孩子之间,夫妻之间,经常会因为各种原因发生各种争执,进而诉诸暴力。妮萨描述过男人打老婆,将其脖子扭断的事情。妮萨身强力壮,性格泼辣,经常与同性甚至异性发生暴力冲突。在这种冲突中,她倒是很少吃亏。
其实,将这些问题解释为道德或者不道德,都是不得要领的。我们所谓道德或者不道德,都是特定历史环境下的观念。成为我们今天“道德”的那些观念,在昆人的生活里不见得就是道德的。道德总是立足于特定时代的特定文化背景的,成为“道德”的那些东西,只是适应当时当地背景下人们生活需要的东西;而成为“不道德”的那些东西,只是因为背离了当时当地背景下人们生活的需要。昆人生活中那些看起来阴暗而不道德的方面,比如乱性,残忍,暴力,等等,其实都是那个时代那个背景下的生活场景中必然的东西。它存在于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就是合理的。随着现代生活方式的渗透,那些粗野和卑贱的东西必然会发生改变。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前,霍布斯也悲叹“人类的生活是如此之卑贱,艰难和短寿”,那种生活以及那种生活之下的道德状况,与妮萨笔下的昆人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当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建立之后,当社会经济的发展带来人们道德水平的提升之后,“文明人”可能会嘲笑并歧视那些野蛮人,想不到的是,那些野蛮人的野蛮,正是你们祖先昨天的样子。
当然,卢梭说“野蛮人是高贵的”,纯属胡扯。野蛮人在野蛮的时代,有野蛮的生活方式,从而有野蛮的道德体系,既谈不上卑贱也谈不上高贵。我们已经进化到现代阶段,有了现代的生活,理应有现代的道德体系。作为现代人,反而去崇拜野蛮人,将其道德体系奉为高贵,奉为典范,实在荒唐。卢梭似乎是有意去实践野蛮人的“高贵”道德的,他与情妇生了五个孩子,一个都没有留下来,全部送到孤儿院去了。也许他真的认为昆人抛弃孩子的做法是高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