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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上旬刊2016年发表的靳健先生的《是谁长期扰乱着语文教育的发展方向》,尽管有不少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文章提出了一系列关系语文教育健康发展的重大问题,值得广大语文教育工作者和关心语文教育的社会各界人士阅读、思考。
在教育领域,语文教育是众矢之的,好像随便站出一个人,都可以像“专家”一样说三道四;把谁放到那个“台面”上,都会以“理论家”、“教育家”自居,对语文教育指手画脚。这种现象已经延续了几十年,就像鲁迅小说《药》里的“红眼睛阿义”、“驼背”、“花白胡子”等茶客的高论一样,竟然成了一种众识,长期扰乱着语文教育的发展方向。
一、高端设计者扰乱语文教育健康发展的乱象
《语文课程标准》是国家设计语文课程、编制语文教材、指导语文教学、引领语文教学评价的重要文件。按照常理,研制课标的主要负责人应该是从事语文教育研究的权威人士或者是长期从事该领域研究的专家。可是,本世纪初的语文课标和十年后的课标修订稿的主要负责人均是没有专门从事过语文教育研究的名人。所以,语文课标成了诸课标中唯一没有内容目标的的课程标准。如体育课标中就有田径、体操、球类等,球类又分篮球、足球、乒乓球等;而语文课标中没有学什么的“内容目标”。这种现象遭到了广大语文教师的激烈批评,于是在2010年的语文课标修订稿中,在标题“阶段目标”后面加了“内容”二字,来回应人们的批评,具体内容目标依旧缺失。这种滑稽的举措成了语文课标发展史上一根“耻辱柱”。课标修订稿在课程性质中增加了一句“语文课程是一门学习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在附录中增加了“常用字表”。这些修改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因为不可缺失的内容目标依旧虚位,所以给人的印象是语文课标是一个“识字课标”。语文课标组的前一位负责人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从事语言研究的巢宗祺教授,后一位负责人是北京大学文学院从事文学研究的温儒敏教授,这两所大学都是名牌大学,这两位教授都是他们所从事研究领域的权威专家,然而,隔行如隔山,他们对语文教育焦点问题的关注和研究实际上还不及一些普通的语文教师。在一般人的眼中,“语言”、“文学”和“语文”似乎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国家的学科分类中它们分别属于语言学、文学和教育学,可见它们各自具有特殊的逻辑意义。如果这两位负责人发挥他们的专业特长,为语文课程建设提供学生必须学习的语言类、文学类内容目标,那将是语文教育史上的一大幸事。可是他们没有,他们没有以己之长补语文课标之短,反而搅和在他们不太熟悉的教育理念漩涡之中,使事情更加的复杂化了。普通高中语文课标很快就要颁行修订稿了,上述问题依然存在,估计修订稿也不会有令人满意的变化。
科学性是中国语文教育从封闭走向开放的标志。1935至1938年,叶圣陶和夏丏尊先生在《国文百八课》的“编辑大意”中说:“本书编辑旨趣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想给与国文科以科学性,一扫从来玄妙笼统的观念。”又说:“从来教学国文,往往只把选文讲读,不问每小时、每周的教学目标何在。本书每课为一单元,有一定的目标,内含文话、文选、文法或修辞、习问四项,各项打成一片。文话以一般文章理法为题材,按程配置;次选列古今文章两篇为范例;再次列文法或修辞,就文中取例,一方面仍求保持其固有的系统;最后附列习问,根据着文选,对于本课的文话、文法或修辞提举复习考验的事项。”叶圣陶和夏丏尊先生的建树在于对科学性、有序性、系统性的语文教学目标与思路的探索。科学性就是对语文课程知识的明晰与提炼,使传统教育中处于混沌状态的知识凸显出来,使学习者便于理解掌握并历练形成自己的专业能力。有序性就是把语文知识由易到难排列成有序而关联的单元目标体系,强化学生和教师的目标意识、过程意识和效果意识。系统性就是把语文知识、学习情感、学习动机、学习过程、教学方法、教学能力、评价方式融会贯通为一个充满活力的有机体。以语文知识为中介,历练学生的言语能力、思维能力、探究能力,涵养学生的审美能力和情感态度的变化,成为语文课程科学而有效的发展方向。遗憾的是,《国文百八课》的探索因为战争和动乱没有得到长足的发展,改革开放后拨乱反正,一代宗师叶圣陶却不幸逝世,给语文教育留下的是权威空白。尤其是在上世纪末开展的人文性与工具性的大辩论中,由于受到“知识无用”、“少来一些科学主义”、“主题单元”等思潮的冲击,混乱的语文教育理念影响了语文课标的制定和语文教科书的编制,三维目标被直接作为教学设计和教学过程的原则,道德说教成了语文课堂教学的主旋律。这些现象的出现,权威空白、理念混乱是主要原因,外行入主则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设计和推进过程中,我国著名师范大学的教育学、教学论专家纷纷参与进来。为了提高中小学教师的理论水平和教学技能,国家还实施了“教育硕士培养计划”和“国培计划”。这本来是好事情,既可以提升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的理论水平,又为中小学教师直接聆听高端专家的声音创造了机会。但是,从这些培养计划的课程设置来看,教育学、心理学、教育研究方法之类的课程占60%以上,再加上公共课、观摩课,真正和中小学教师相关的专业课不足20%。人们都在质疑,这些课程似乎要把中小学教师培养成为专业的教育学硕士,而忘记了参与培训的是语文教师、数学教师和英语教师。许多学员反映,攻读教育硕士专业,只能拿文凭,而不能提水平。国培计划虽然国家投入不少,可是效果欠佳,关键问题仍是课程设置问题,核心仍是外行入主问题。
2014-2015年,有200门教师教育国家级精品资源共享课立项并上线“爱课程”网,这对于提高本科生职前培训水平和促进中小学教师专业发展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但是在课程设置中,“课程内容”的权重是20%,“课程结构”(形式)的权重是40%,如此内容和形式的权重倒挂现象是极不科学的,导致一些课程内涵模糊、目标不清,严重影响了课程的质量。
高端设计者从制定课程标准、编写教科书到安排教师培养计划,一路包打天下。但是如果对该专业的特点和发展情况不甚了了,就只能出现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乱象。
二、行政管理者扰乱语文教育健康发展的乱象
课程管理、科研管理和部门管理是衡量现代学校管理水平的三大指标体系,这些工作的具体实施者就是行政管理者,由校长、各部门领导及其工作人员组成。
在师范大学,从事语文教育研究的教师一般隶属于文学院,许多院领导认为文学、语言学、文艺学是门面专业和重点学科,而语文课程与教学论专业则无足轻重,甚至于一些院校没有专门的教师。极少数师范大学将各科教学论教师归属于教育学院,院领导认为教育学、心理学、教育技术学是门面专业和重点学科,像语文教育、数学教育、英语教育等专业被统称为“学科教学”,连专业名称都隐遁了。高等院校的行政管理者非常重视部门管理,因为那是“官本位”社会现象的体现,是权力、身份和利益的体现。也重视科研管理,因为科研成果的等级和数量不仅与教师的职称评定、工资津贴直接挂钩,而且和本校在全国高校中的排名与生存息息相关。而课程管理却成了高校管理的一根软肋,学校教务处工作人员和学校督导们的管理主要是纪律管理,检查教师是否迟到、旷课或在课堂上打电话,并有一套严厉的处罚条例。而对于课程建设、课程内容,课程形式、教学过程和教学质量则没有科学而有效的课程管理和评价细则,除了课时数量外,则基本上和职称评定没有关系。这种现象直接导致高校教师不重视课程开发和教学建设,因为课程建设需要投入太多的时间、精力和资源,而这些投入对自己发展的关系几乎为零,远不如发表几篇文章的效益显著。因此上“教授必须为本科生上课”等建议经常见诸于各种媒体,可实际上不起任何作用。如果高等院校能够认真研究课程管理的科学内涵和运行机制,并将其纳入教师评价体系,课程管理这根软肋就会变得强劲起来。如果高师院校的相关领导能够倾听语文教学论教师的合理化建议,不要随意减少和改变语文教育专业(包括本科生和各类研究生)的课程计划,不要通过话语霸权去颐指气使,让从事语文教育研究的工作者按照专业特点和社会需求去开发课程和研究教学,就有望改变行政管理者遮蔽语文教育真实的乱象。
在中小学,课程管理同样是一根软肋。教学管理代替了课程管理,一般由教务处、教研组实施管理行为。这种教学管理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纪律管理,中小学教师要通过电子卡或者指纹器点卯或离校,教案(教学设计)以个数进行量化管理,由语文教研组长或者学校教务干事签字后才能上课;学生作业(包括作文、周考、月考、期考试卷)不但要检查而且有的还要存档。如果你按照这些要求,数量上有保证,文面上较整洁,获优的可能性很大;如果你在教学研究上下了大工夫,却忽略了数量的要求,说不定会碰上“末位淘汰制”的惩罚。这种教学管理很像工厂的流水线作业管理,不关心语文教师的创造性教学活动和精神性教学成果,久而久之,会形成职业倦怠和敷衍了事的现象,那些有创新精神和责任感的语文教师会受到心灵上的折磨和行为上的桎梏。
在中小学,国家启动了评定正高级教师职称的工作,这是一项功德无量的举措。笔者有幸参与了评审事宜,却发现被遴选的正高级教师几乎都是学校领导,在规定的教学展示课上,看到他们对课堂教学已经比较陌生,远远赶不上那些常年坚持上课的教师。我想,学校领导已经占有了很多的资源,包括特级教师、省市名师等等,这个正高级教师能不能让给那些名副其实的任课教师,或者国家专门为中小学领导设立一个正高级校长的职称,以确保中小学正高级教师评定的合理性。这些已经不会上课的校长评上了正高级职称,他们指点语文教学的权威性将进一步增强,那将会带给语文教育怎样的乱象呢?
三、名人阐释者扰乱语文教育健康发展的乱象
名人阐释者指那些对语文课程标准、语文教科书具有解释权的知名专家,那些原来在名牌大学从事文学研究或语言学研究的知名教授,还有那些通过竞赛课一鸣惊人的“明星教师”。
在基础教育课程改革过程中,华东师范大学有一位非常著名的研究课程论的钟启泉教授曾经在2004年第10期《全球教育展望》上发表文章说:“学生在学校里专注于积累‘无用知识’,而积累起来的‘无用知识’就像商品那样,用来换取应试的成功。这是不折不扣的‘学校知识’商品化。”这种权威观点对语文课程改革的影响非常大,他还认为要对原有的课改探索者进行批判。改革开放以后,通过建构语文能力训练体系、或者借助语文教科书来培养学生自学能力的许多特级教师此时纷纷受到了批评。在前文提到的两位著名教授的主持下,两稿语文课标都是没有语文知识、没有内容目标的课程标准,语文课堂教学普遍成了无米之炊的道德说教活动。
一位在北京大学从事鲁迅研究的钱理群教授,一时兴起,跑到中学里去上课,编写了一套《新语文读本》以帮助青少年“阅读经典,走近大师”;还有一位福建师范大学从事文艺学研究的孙绍振教授,他俩联合起来,倡导解读文本,“对话语文”。语文教学自然要解读文本,但是不能靠名人去解读,不能靠专家去解读,名人专家解读得再精彩,那也和学生没有多大关系。语文教学是在言语实践过程中提高学生的阅读能力、思维能力、审美能力和表达能力的学习活动,即使解读得不精彩,也是很有意义的,因为那是教师引领下的学生自身的学习体悟和能力训练。我们不可能让学生一下子就达到大师的水平,即使把名家水平硬塞给学生,学生也不一定就感谢你,因为过不了几天就全忘了。可是,这种“解读文本”却成了一种风气,不少语文教师奉若神明,挖空心思地想解读创新,却忽略了语文课程的言语实践性特点,忽略了学生的存在与需求。
“跟着明星的感觉走”,目前也成了语文教育的潮流和乱象。中小学生中有很多的追星族,现在中小学语文教师中也有不少的追星族。当下流行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竞赛课,一旦有人获了大奖,就会身价百倍,工作单位也不经常去了,飞来飞去地忙着做示范课。那些追星的语文教师就跑来跑去地忙着捧课,下载明星的教学视频和教学课件,然后在微信(QQ)群里传来传去。上课的时候,自己不再钻研文本,不再琢磨学生了,在群里一搜就行了。明星教师大多数文化素养较高,语言表达能力较强,思维敏捷反应较快,这些构成了他们成名的前提条件。然而因为忙于示范、乐于奔波,习惯了被人簇拥、被人赞美的生活,就不再学习,不再探究,飘飘然陶醉于自我感觉之中,误导着那些昏昏然的粉丝们。这些明星教师也经常搞讲座,开座谈会,发表论文,于是就有了冠以“新语文”、“真语文”、“大语文”、“绿色语文”、“本色语文”、“自然语文”、“正道语文”、“诗意语文”等标签的各种“流派”出现。那么和这些标签相对应,意味着还有旧语文、假语文、小语文、灰色语文、涂料语文、人造语文、歪道语文、理性语文等等。这些新标签与其相对应的概念之间的区别在哪里,在理论上如何说明,在逻辑上如何界定,人们等待着这些明星教师的阐释。如果阐释彰显了语文课程的特点,如果阐释有利于促进学生语文智慧的发展,如果明星教师的实践经得起科学理论与科学方法的验证,那么它将在语文教育发展史上留下绚丽的一笔。如果阐释仍是自我感觉和自我陶醉,仍是贬低别人和抬高自己,仍是有悖科学却强词夺理,就会像雾霾一样,令人生厌而随风消逝。
有位曾经发表过“少来一些科学主义”观点的文章而为大家所认识的明星教师韩军,最近成了语文教育的一个焦点,其“潍坊版”的《背影》教学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如果是写论文,无论怎样挖掘、怎样升华均无可厚非。然而他是为中学生上语文课,他塞给学生“喟叹生命”、“泪祭生命”、“缥缈生命”等连朱自清都会惊诧的文本主题,刻意的创新完全违背了学生在言语实践中获得发展的语文教育特点,给人的印象是,“新语文”就是“非语文”。有位明星教师黄厚江,在重庆永川做示范课,一上课就提问,几十个问题让学生应接不暇,学生来不及思考,许多答案教师只好拱手相送。整堂课留给人的印象是,“本色语文”就是“碎问语文”。有位曾经把《项链》解读为“灰姑娘的故事”而为大家熟知的明星教师,在《愚公移山》中解读出了“移山不如搬家”的新论而令闻者咋舌,他留给人的印象是,“解读创新”就是“荒诞不经”。以上凡例足以说明离开了语文教育特点的“解读创新”,无益于学生的发展,也戕害了明星教师自身,追星族们应该幡然醒悟,老老实实地探索并走好自己的教学之路。
当然,有许多特级教师心中永远想着语文的特点,想着学生的发展,用自己的不懈探索昭示着语文改革之路。钱梦龙老师,无论被批判还是被否定,他始终如一地沿着“语文导读法”的路子往前走。一课《愚公移山》铸成了语文教育改革的文化符号,他提的问题很简单,从不离开文本语言,学生在回答中发现了知识,理解了文意,养成了智慧。钱老师的导读法可以概括为三句话:以学生为轴,以语文为经,以反馈为纬。钱老师的语文教学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经得起科学拷问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结晶。北大附中的程翔老师,他的课堂教学朴实无华,包头版的《散步》教学,一个“分歧式构思”,把发现语文知识和激活学生的创新思维融为一体,在言语实践中引导学生一步一个脚印地获得发展。四川师范大学的教师教育国家级精品资源共享课引用了一组程翔老师的教学视频,一个个看下来,一言以蔽之:把语文课上成了语文课。清华附中的王君老师,她的课堂教学不哗众取宠,不故弄玄虚,教师引领和学生活动浑然一体,流溢着青春活力和智慧之光。这里不说大家津津乐道的《散步》教学,她的永川版《苏州园林》教学极富特色。面对几千人选择一篇说明文上示范课,本身就是一种自我挑战。教学围绕寻读背诵“中心句”,师生在对话中明确了文章思路和结构特点;通过苏州园林和北京园林的图片比较,师生共同领悟掌握说明方法、概括说明对象特征的重要性;通过背景知识,了解作者运用语言的严谨和风格,体验文本语言的审美诗意。教学中还将“指出说明方法-分析说明效果-概说对象特征”特意展示,以此引导阅读过程并启发学生掌握写作说明文的方法。如果广大明星教师、追星族教师像上述三位老师一样教语文,改变目前的追星乱象还是很有希望的。
外行的高端设计者入主语文课标建设和教科书编制工作,外行的权威教授对语文教育的妄议和瞎指挥,外行的行政管理者肆意践踏语文教育的神圣阵地,追求拜金主义和时髦潮流的明星教师对语文发展道路的破坏,这些乱象何时才能得到治理!
作者简介:
靳健,男,西北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员会常务理事、甘肃省教育学会中学语文教学专业委员会理事长。先后在《教育研究》《课程教材教法》《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华东师范大学学报》等杂志发表学术论文80余篇。出版语文类专著多部,科技成果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