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张瑾华
又是一年“橘子红了”的时节,第四届“琦君散文奖”在温州揭晓,今年获奖的作者,除了大导演贾樟柯,还有名门之后、杭州人夏衍的孙女沈芸。
沈芸的个人履历是这样的: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1991年开始在《当代电影》杂志任编辑。2000年调至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室,从事学术研究,主攻研究方向为电影产业与市场、电影史和电影导演,同时,还从事“夏衍研究”及文史研究。发表《史料·回忆与研究——从谈起》、《新中国电影事业的创建始末(1949—1957)》《祖父夏衍与中共隐蔽战线》等文章100多万字。著有《中国电影产业史》《新概念学生素质教育丛书:中外电影》《中国城乡电影市场研究》《一个人和一群人》;参与编辑的书有《90年代的“第五代” 》《夏衍全集》,独立主编《老上海电影画报》大型丛书。
另一个或许无法切割的身份,她是文化名人夏衍先生的孙女,而且与爷爷夏衍在京城一起生活了20年。20年,爷孙俩同一屋檐下,亲密无间。
沈芸获奖的这非虚构作品《南竹竿胡同113号》,就是这二十年间,其中爷孙一起在北京南竹竿胡同113号,一个已经变成大杂院的四合院中生活的点滴记忆与回望。
琦君散文奖的颁奖词是这样写的——《南竹竿胡同113号》是一个历史时期的见证和缩影。沈芸的文字,柔韧有力,从容沉静,用亲历者的身份回望往事,切入历史的微观层面,将反思隐匿于日常叙述和人物命运之中,于生活幽暗处展现民生智慧,于困厄中觉悟生命的乐观,用个体记忆镜照时代,并从父祖辈的尊严中感知自己的血脉流淌,以文观史,以史鉴心,引人正视且心怀悲悯。
“既然无处可躲,不如傻乐。既然无处可藏,不如喜乐。既然没有净土,不如静心。既然没有如愿,不如释然。”这是丰子恺的《豁然开朗》里的句子,沈芸在她的《南竹竿胡同113号》中开篇引用了,这,或许正表明了后辈从先辈处继承的人生态度。
爷孙俩的共性,随处可见。沈芸的本职工作是电影研究者。夏衍是著名的猫奴,沈芸也是猫奴。出来温州几天,已要在惦记家中的爱猫了。
沈芸到达温州的当晚,本报记者在她的房间里采访了她,以下,是记者与沈芸的对话——
【乡愁】
钱江晚报:《南竹竿胡同113号》中的《四九城》,第一句就是“我,祖上杭州,生在苏州,养在上海”,您现在在北京生活和工作多年了吧,很久没来老家杭州了?到浙江温州领奖还是很亲切吧?
沈芸:我是浙江人,这次能够在温州拿奖感觉到很意外,也很幸运,毕竟回到自己家乡。杭州也已经有几年没回去过了。
钱江晚报:现在你家饭桌上还会有江浙菜吧。琦君散文奖说起来是一个跟乡愁有关的文学奖,您是浙江人,说到“乡愁”两字,该怎么说呢?
沈 芸:乡愁的感觉对我来说,我的家族在浙江绵延了几百年,所有概念是从新人那里得来,所以我的乡愁也非常具体,也非常落实到生活的细节,比如说,我爷爷是固执的南方人,在饮食上,我爷爷的口味一直保持南方习惯,不爱吃香椿,吃月饼要吃苏式的。记得有年春节,按北方习俗家里包饺子,但爷爷要另吃馄饨,还边吃边“讽刺”:刚到第二代就北方化了。又比如说我们自己家的一个纪念日,还有我们家在家里说的是上海话,我爷爷的上海话里,又带着浓重的杭州官话的口音。这些因为我从小和爷爷在一起,就耳濡目染了,如果把这些都抽空了以后,我们的乡愁就有点空洞了。
钱江晚报:爷爷应该是对你一生人格形成影响最大的人?
沈芸:因为那么多年生活在一起,记得有个细节,他跟我说,女孩子要戴小表才漂亮,他有点老派,有点海派,审美上也是讲究的。
钱江晚报:对现在的你来说,乡愁是非常具体的存在,其实就在日常生活中。
沈芸:是啊,我爷爷杭州人,我奶奶是德清人,是德清一富裕蔡氏的长女,她的父亲是杭州纬成丝织公司驻沪总账房比如我还是会说,“我们浙江人如何如何”,“我们浙江人,一块饼搭一块糕。”
钱江晚报:最近你陪姑姑去了趟德清?
沈芸:要说“乡愁”,我有个姑姑可真是神奇。姑姑在纽约和新泽西生活了70年,她是我爷爷的外甥女,她的外婆是我爷爷的母亲,属德清的另一大家族徐家,我奶奶是蔡家,徐蔡两家是联姻的,是德清四大家族的两大家族,等于说我爷爷的母亲和妻子都是德清人,所以他说他是杭州仁和沈氏,也是半个德清人。姑姑这次终于到了她外婆徐家的老宅,她寻到根了,了了一桩心愿。我从她身上,强烈地感受了一次什么叫“落叶归根”。
【京华烟云】
钱江晚报:《南竹竿胡同113号》是从记忆出发的吧?
沈 芸:我觉得我所有写作的原动力都是源于记忆,我不认为这些写作都是单向的记录。记忆是有血有肉的。
钱江晚报:《南竹竿胡同113号》的生活始于哪一年?
沈芸:1975年,我爷爷75岁,搬进这个标准的四合院时,原来的独门大院已经搬进了7户人家,变成了大杂院,我在那一年被接回北京和爷爷生活。
钱江晚报:你是从父母那里被接回北京的?
沈芸:对,那时候爷爷刚落实了政策,我父母在外边还没回到爷爷身边,倒是孙辈先跟着爷爷在一起生活。那段时间,也不怎么认真上学,我们是北京胡同里放养的孩子,很多时间闲逛,玩儿,串来串去,所以才有了《南竹竿胡同113号》。
钱江晚报:感觉有点像姜文《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马小军?
沈芸:是有点像,当然男孩子更野。
钱江晚报:你也写到了北京大杂院里平民百姓的日子,胡同人家的东家长西家短,非常的亲切生动,人物都是活的,有声音有情感,隔了这么多年去写,还是这么鲜活。
沈芸:这种荡游玩耍的童年日子,现在想来也是难得的,是不同于今天孩子的放养,虽然不是从课本中学东西,也会学到很多东西。后来我们家就不再冷清了,家里的客厅热闹了起来,爷爷的老友们接踵而至,梅兰芳的夫人福芝芳、廖承志夫妇带着女儿、还有黄永玉一家、黄苗子郁风夫妇,吴祖光一家等常来常往。后来我爷爷忙起来,家里的住房紧张了,1979年秋冬就搬家了,过了没多久,红学家周汝昌就搬进去了。
钱江晚报:你爷爷是著名的猫奴。
沈芸:他当时选的四合院,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爱猫,可以养猫。我们家的老猫,也是爷爷最爱的“博博”死后就埋在这里。
钱江晚报:算起来,在这里也就四年时光,你印象却那么深?日后会写出这部得奖作品?
沈芸:一方面是我回到北京跟爷爷开始生活的起点,有我的很多记忆在这个四合院里,另一方面,南竹竿巷113号也是爷爷晚年最后20年时光的重大转折点。
老照片:南竹竿胡同113号,夏衍与爱猫。
【爷孙】
青年时代的夏衍。
钱江晚报:都说“隔代亲”,您跟爷爷特别亲吧,才能在多年后写出那么多的回忆文字来?
沈芸:隔代亲是一方面,另外来说,我是我们家长得最像奶奶的孩子,我爸爸总说,这才是你爷爷最喜欢你的原因。
钱江晚报:你身上有很多他的印迹吧?
沈芸:我总是时时刻刻地想起爷爷,因为我如今长成一个人,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赋予我的。最主要的还是精神上的,习惯上的,我爷爷也培养了我的口味,我至今生活中也还有很多的江南口味,小时候他纵容我的刁嘴,看着我吃东西时的馋样子,他会很会心地笑。
钱江晚报:您是什么时候忽然决定要写家族记忆了,要写跟爷爷有关的文字了?
沈芸:这个时间节点应该是我爷爷去世那年。从1975年到1995年,我跟他整整生活了20年,那也是他饱受摧残后的耄耋之年。我爷爷带走的那个时代,作为历史长存于人间,不以生死为界。爷爷去世后,我第一篇写的关于他的文章,是1995年他去世2个月后写的祭文《天上人间》,这是我写过的最难过的一篇文章,是一边给他整理着年表一边写的。后来一发不可收拾,慢慢就走上了他曾经特别希望我走的“文史哲”之路,转眼就写了20多年了。我想起他曾经给我写的信,要我好好管家,趁平静的日子用功。想起他鼓励我多看杂书,特别提到要多读清代小说。
沈芸(中)和爷爷在一起。
钱江晚报:他教过你写作吗?
沈芸:没有,小时候他喜欢我在他房里呆着,但他也不教我写作文,我的作文是学校里学的,但他会提醒我阅读很多书。他希望我读好中文,扎实地研究历史,用最平实的笔法来叙述。
钱江晚报:您的本职工作是电影方面的,可以说这是从爷爷那里来的传承吧?
沈芸:我小时候在礼士胡同上小学,旁边就是清代大臣刘墉的府第,也是电影局的办公地,很我家南竹竿胡同很近,那时爷爷常到那里去审片,也常带我去看电影,比如《火烧圆明园》、《垂帘听政》等,有次《苔丝姑娘》因为涉及到两性问题,他没带我去看,我很不高兴。我后来读大学上的是北京电影学院,我父亲是学理工的,我数学不好,结果考了北影,但我爷爷其实并不热衷我干电影这行,他很不喜欢我从电影学院学来的论文体,他还不断地给我泼冷水,他几乎也没有给我灌输过任何电影方面的观念,他认为,作为一个人综合教育的基础,电影的面太狭窄,不足以支撑知识结构的全部。
钱江晚报:您现在走上了爷爷期待的路。
沈芸:他当时讲的这些道理,我要在他离开后才开始愈发清晰了,这几年,我出版过三本电影研究方面的专著,最终还是回到了爷爷希望我做的文史方面的研究和写作上来。
钱江晚报:从你家来说,代际传承是什么?
沈芸:我从一个孙女对爷爷的回忆到进入“夏衍研究”,需要走过一段心理的历程,需要超越一般意义上的亲情。我一开始,爷爷对我来说也许只是熟悉和了解,他做过哪些事,是个什么样的人,怎样看待社会,如何评价自己,都还是蜻蜓点水的略知一二,这些年重新回望他的人生,我在许多个“为什么”中一点点感悟,可以说,爷爷只属于我个人,而“夏衍”的含义要丰富得多。他说的,“我这个人很平凡,但我经过的这个时代,实在太伟大了”,令人深思。我深知不是因为血缘我就能轻易敲开人物之门。
抢先读
南竹竿胡同113号(节选)
一、四九城
我,祖上杭州,生在苏州,养在上海。
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我随母到了北方的唐山,快要上学了,又被带回了北京。我回到北京后不久,我爷爷夏衍走出了秦城监狱,我们家的元气开始有些慢慢地恢复了,话说那是1975年。我刚来北京的时候,北京城告诉了我三种颜色:蓝的天,白的云和灰的瓦。
气派!不愧为千年古都,没有一点俗媚之气,走在街上的人,也是大大方方的。
我们家在东城南小街,早先的门牌是八大人胡同27号,后来改为南竹竿胡同113号。
在一个物是人非的年代里,所谓的东富西贵,也就剩下胡同和四合院了,住在里面的人,都被一茬茬地革了命。
1949年以后,我爷爷他们那一代的很多文人“书生作吏”,走上了如履薄冰的仕途,可是,之初的他们依然是文化人。譬如说,他们中的一些人用自己的稿费买院子,像丁玲、艾青、叶君健……都是自购房产。
我爷爷也说过,他当时手里正好有一笔可用的稿费,刚刚调到北京当部长,他就看好了一座带花园的四合院,还没等他买,文化部就分配了他这处房子。
作为四合院,这算不上好宅子,平平常常,既没有雕梁画栋,也没有假山后花园,简单呆板,但规矩方正,对于当时四口人的家庭,足够了。
还有足够好的是地段,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还是地段。
南竹竿胡同隔着一条小街,正对着是礼士胡同,著名的刘墉府是后来的电影局。隔壁就是我上的礼士小学,我每天上学走路十几分钟。
这条南小街上,分布了很多耳熟能详的胡同,24路公共汽车把它们串了起来,往南沿线两边:北竹竿胡同、竹竿胡同、南竹竿胡同、演乐胡同、内务部街、史家胡同、新鲜胡同、红星胡同、芳嘉园胡同、禄米仓、干面胡同……一直开到终点北京火车站。
往北,到了朝阳门内大街。有以前的文化部、外交部、图书进出口公司、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三联书店……最重要的是朝内菜场,逢年过节,凭票供应,排队购买,那可是一年之中关乎温饱的大事件。
除此之外,81号里的那两幢鬼宅,天长地久地摇曳在日晒雨淋中……
那时候的北京四九城,不大,东城以内,皆可步行。从东城到西城,骑自行车最适宜。
我记得,王昆仑的女儿王金陵经常骑一辆自行车,到了我们家院门口,把车一停,叫着“夏伯伯”走进了正房的客厅。她在人大当教授,教俄罗斯文学,是《红楼梦》专家,懂昆曲。
“我爱北京天安门”,是需要有一段车程的,去一趟也算是一件大事情。
在公交车里面,我对24路的感情最深,这座古城留给我最初的记忆,都是24路帮我串联起来的,它所经停的每一站,都是记忆库的一扇门,不要轻易触动。
我每天放学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小卖部,开在一个居民房的低矮窗口,只有一个小售货口,我总是探进头,跟里面的老大爷说,要5块桔瓣糖,一分钱两块,每次就买10块。口袋里的这5分钱,我在课堂上就攥着,心里盘算着,买了这10块糖,要在这两天回家的路上和做作业的时候,分几次吃光,这是对自己上学辛苦的偷偷奖赏。
有这种小心思的孩子,不止我一个。廖梦醒家的一位小哥哥,今年都六十多岁了。他小时候,最爱吃稻香村的黄油枣泥饼,他住校省下一星期的零花钱,就是为了吃上一块黄油枣泥饼。从稻香村出来,吃上了思念已久的枣泥饼,不坐公交车,走着回家,边走边吃,节约了他妈妈给的车票钱。
在我家的南小街上,没有稻香村,我的最爱也不是枣泥饼。如果从南竹竿胡同出来,去坐24路,要走到演乐胡同那一站上车,在这不到5分钟的路程中,有一家早点铺,除了清晨卖油饼豆浆,也卖烧饼糖耳朵之类的小吃,到傍晚才关门。
我们从南方过来的人,最受不了北方的这种小吃店,简陋得很,跟上海的糕点店没法比。那位王金陵阿姨在多年以后,有一次在电影院里见到我,热情地从包里掏出点心来:“给你吃啊,这可是从上海带来的奶油点心……”
玻璃窗的木门只要是营业时间就一直敞开着,冬天挂上个厚厚的棉门帘子。终日都在昏昏暗暗中,一两盏黄瓦斯灯泡,总是提不起精神,随时要熄火的样子。高高的、我踮起脚才够得着的柜台,三两个没精打采、说话硬撅撅的售货员,几张方桌子和条凳,是供吃早点的人用的,桌子上放着筷子桶和搪瓷调羹盒。柜台里没几样点心,麻酱咸火烧、麻酱糖火烧,有时候还会有焦圈和应季的绿豆糕。
在这几样可怜巴巴的点心里,我最爱吃的是一毛钱一个的豆馅火烧。白白的硬面烧饼皮上滚了一圈白芝麻,在烧饼的肚子中央点了一个红点,最关键的是,它一定要裂口,露出里面的豆馅,是带红小豆豆皮的馅,不是南方的细沙。它的学名极其生动,叫:蛤蟆吐蜜。
对了,到了下午,小吃店会供应炸糕,就是天津的耳朵眼炸糕,也是带豆皮的豆馅。
这家早点铺离我们家很近,有的时候,早上,小孩子赖床,大人就把早点买回来,冬天家里生炉子,用锅装回来的豆浆就放在蜂窝煤炉子上小火温着,油饼夹在铁丝筚子里烤在一边,吃的时候嘎嘣脆。
我觉得糖油饼是最好吃的,比普通油饼要贵,一毛钱一个,是油饼里的战斗机。那时候,大人要是给小孩儿两毛钱买早点,就有点奢靡之风的意思了。
我们家里的南方人总是怀念油条,北京当时没有,天津有,他们叫果子。让我最早知道果子就是油条的人,是一个郎中,他住在我们家院子的对门。
这个人,充满了故事,而且是互相矛盾的故事。
二、街坊
过去北京的夏天,白天热,晚上凉,不难熬。三伏天,太阳底下是火辣辣的,树荫下晒不着的地方,小风吹着凉快。
一到七、八月份,树上知了喳喳地叫上一整天,到了太阳落山,还不肯“下班”。
进入雨季,地上房上的狗尾巴草像小孩儿抽条似的向上蹿,蚊子也跟着猖獗起来,大家吃完饭坐在院里乘凉,人手一把蒲扇,漫无目的地拍打着……
我刚回北京时,没有找到小学接收,像个失学儿童一样每天在家里东跑西颠。父母上班,好在有爷爷教我语文,不过他的教学方法不规范,也有可能是他根本看不上“四人帮”他们编的课本,不好好按照教材教,所以,我一个夏天都在家快乐地“放羊”。
趁大人不注意,我便溜出院子,跑到对门去玩。
某一天,那位郎中,姓余,正站在院中间跟三两男女说着话:“天津那大果子,炸得是金黄铮亮,暄暄腾腾,站得直,立得住,笔挺挺,北京见不着。长江以南的人,他们管这叫油条。”
说这话时,他不像北京人,但又不像天津人,这果子里透着见识,却不是思乡。
余郎中长得像李雪健,五短身材,平头板寸里藏着白发,黝黑的面色中埋着皱纹,我总感觉他的眼白比别人都多,眼角中露出的余光比李雪健扮演的人物还要狡诈,他的嗓音也跟李雪健的角色一样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磁性般沙哑,他的声音从来不高,但是一听就知道是他在说话。
他一看见我跑进了他们的院子,就开始收起了话头,摇着扇子,准备往自己家门里走,上了台阶,手一背,给了我一个后脑勺。
我们家是胡同里的著名黑线人物,这条街上没人不知道。我们家被抄过30多次,一个院子几乎被抄空了,几卡车把家里一排房子的书都拉走了。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红字标语直接写在了院子的白墙上,正对着我们的门窗,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家是专政的对象。
随后,院子里搬进了七户“革命群众”,我们被轰进了连厨房都没有的三间房子。
我出生的1969年,是我们家最倒霉、最悲惨的年月,我爷爷被抓进去三年了,生死未卜。
所以,给我取名“芸”,一是取芸芸众生的平民百姓的含义,二是芸香,为一种夹在书里防虫的草,取义“书香”。
从小我被保护得很好,在家里没有受过夹起尾巴做人的自我矮化教育。
我曾经在胡同里,趾高气扬地跟街坊们说:“我爷爷是四条汉子!”街坊们觉得我很好玩,故作一番惊叹状。唯独余郎中,从我身边“哼——”的一声走过去,摔了一下院子的大门。
可是,很奇怪,我一点也不怕他,照样往他们院儿里跑。
我们家的院子在经过了这场劫难后,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景致,成了一个大杂院,院子的中间还被邻居盖了小厨房,东南角的一棵桃树挤得见不到阳光,不久就无影无踪了。只有一溜西房的前面还保留了一些残存的遗迹,我爷爷亲手种的一棵枣树,从小树苗长到碗口那么粗了,树枝也长过了房顶,却从未见它结过枣。一棵开不了几朵花的紫丁香,瘦小枯干,营养不良。还有一个葡萄架,那只等了我爷爷8年多的大黄猫,死后就埋在葡萄架下,或许是这只“义猫”的气场太大,在它入土为安后没多久,这棵葡萄藤就死了。
隔壁建了一个金星钢笔厂,每天都有难闻的赛璐珞味道飘过来。可以说,这个院子的风水已经给破坏完了。
从监狱里出来的爷爷,身心俱疲。家未破,人安在,已经是万幸了。
“文革”前那种打理庭院的好兴致,荡然无存,也力不从心。他只是在家房前的小块空地上种些花生,教我种些“死不了”和地雷花,我奶奶倒是喜欢盆栽的粉红色韭菜莲。他们看见我用采来的指甲花捣碎了,来染红指甲,很开心的,这也算是劫后余生的一点小快乐。
指甲花,也叫凤仙花,是我从对门的院子采来的。“死不了”的花籽儿和地雷花的花种,也是我从对门的院子采来的。夏季的地雷花,到了晚间,会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气,采地雷花种的时候,我还专门搭配挑选了各种颜色,紫色、黄色、白色和花斑点,幻想着来年,在我家院子里,也种出一片姹紫嫣红,不过,好像没有成功过。
对门的院里养着一只黑猫,是翟大妈家的,翟大妈是满族人,一位体面的老太太,对我家很友好,欢迎我去玩。
我爸爸稀罕她家的黑猫,总说以后自己也要养一只,这个愿望后来我们搬到大六部口,实现了,他一下子养了两三只黑猫,因此我爷爷说:“黑猫是我儿子的,黄猫是我的。”
朝内大街以南,在前清时是镶白旗的地界,门第低不了。翟大妈家的四合院比我们家可是气派多了,北京人的老话,她家是高门槛。走上高台阶,进深是一个有檐柱的大门洞,黑褐色的大门口立着一对神气的圆门墩。虽然大门的里边已经是个杂院了,但依旧庭院深深,垂花门的雕梁画栋,游廊的迂回,都看得出这座一进的院落,在前朝不是一般的人家。
我一直感觉,这座老宅子是翟大妈的祖宅,院子里的其他住户都像是后搬进来的,只有她家,或者准确地说,只有她像是这宅门的主人。
可是,我们家的大院门是开在朝南东南角的,对门翟大妈家的大门却是朝北开的,四合院的门朝南朝北是风水布局,里面肯定有文章。
翟大妈从来不说她家的陈年往事,细想下来,她家现在应该是原来大宅的后门,前门开在了新鲜胡同,坐北朝南。北京的老城区里像这样跨两个胡同三进以上的大宅门很多,像章含之的家原来就是三进大院,前门在史家胡同,后门开在内务部街,后来院子一分为三,正门是妇联的好园宾馆,章含之住中院,后院是外交部的宿舍,成了大杂院。翟大妈的院子很可能就是这样,他们的大宅在民国时期分家了,翟大妈一家分得了后院,从南竹竿胡同进出。她家的正房像是一个南北两边对窗的花厅房,很宽大,中间打了一个木门雕花隔断,朝南的窗前砌起了一面罩房的墙,如果不错,这就是分家的标志。罩房的墙没有挡着射进来的阳光,夹道的一棵核桃树长得葱茏茂密,我由此知道了,核桃树的树冠是很美的。
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说的就是她以前的家。
所以,我们一般不说对门,都说翟大妈院儿。她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大葡萄架,遮阳蔽日,快八月的时候,绿葡萄珠就垂了下来,等着慢慢变紫,葡萄藤底下还种着白色的玉簪花。她家院里的一棵大枣树,一到秋天结果时,大枣子挂在树梢上像是一颗颗玛瑙,沉甸甸的。翟大妈的东跨院窗根底下有一棵号称是百年的老月季,据说这棵月季和这座院子同龄,它的枝秆跟一棵小树一样粗。一到入冬,就用草苇子和棉絮包起来,相当于穿上棉衣。
这个院子的前院已经被破坏了,几家住户都在自己的门前接出来一个简易的小厨房,把走路的地方挤成了只能走一个人、推一辆自行车的小道。翟家的垂花门特别雅致精巧,典型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建制,“一殿一卷”式的卷棚顶和悬山顶,里院是四扇绿屏风门。以垂花门为界,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格局未变,保持完好,连花坛都还在,我采的花籽儿就是从这儿来的。
老北京院子里的春华秋实,是一种很高级的奢侈。种什么树,养什么花,是很有讲究的。一般来说,院里都会有一棵枣树,然后是丁香、石榴或海棠。
我们南竹竿胡同113号的家有一棵枣树,北小街46号也有一棵枣树,大六部口14号还有一棵枣树,同时,种了一白一紫两株丁香。
翟大妈家除了有枣树,还种了一棵香椿树。打枣的喜悦在秋天,摘香椿芽的欢乐是在春天。翟大妈院里每年用铁钩子摘香椿芽,是一大景观,大人钩,小孩儿捡,街里街坊的一下子仿佛成了一家人。翟大妈好像会做各种跟香椿有关系的菜,她更喜欢把香椿分送给四邻尝个鲜,她让我带回家去一把刚摘下来的香椿芽,送给我奶奶,炒个香椿鸡蛋。
尼克松访华的时候,商店里突然投放了一批巧克力,得知消息后,大家闻风而动,赶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张秉贵”糖果柜台,蜂拥着排队购买,我爸爸托关系多买到一份,借着看大黑猫的由头给翟大妈带去。我当时和妈妈在唐山,还在上幼儿园,对爸爸带来的这份尼克松巧克力印象深刻。
从那时起,似乎是个分水岭,“文革”进入了后期。大家都被阶级斗争折腾得筋疲力尽了。嘴上不敢说,心里却都不自觉地想将那些路线啊,斗争啊,放到一边去,渐渐地回到人际交往的正常轨道,盼望着能平平安安地过上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