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2016年1月24日，广铁集团工作人员把办理托运后的摩托车进行抽走汽油处理，然后推进货车运至火车站。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2016年2月1日早上5点多，刘业育一行三人早早地起床，搭车从佛山顺德到广州南站。他们要乘坐当天D3608次列车回广西。这是刘业育在广东打工15年来，第一次坐高铁回家过年。
32岁的刘业育，在佛山顺德的一家家具厂里做皮沙发，每个月拿四五千元的工资。自2008年春运，他每年都和老婆俩骑摩托车穿过城市、郊区、山林、水田，跨越五百多公里，回到广西贵港的家。
刘业育乘坐的车是一趟外来人员务工专列。2016年春节前，为方便“摩托车大军”们回家，广铁集团从1月31日—2月1日共开通了6列务工人员返乡专列。1月31日，广东省人社厅出资购票免费送给广西籍务工者。2月1日，新浪广东也包了一趟车，免费为广西务工者提供车票，同时联合其他企业为他们托运摩托车。
10点15分，刷票进站，坐上高铁，刘业育发现自己座位上居然有准备好的早餐，在这一列车上每个座位都有麦当劳专门提供的咖啡和汉堡。但他喝不习惯咖啡，只是腰背挺直地坐着。后来突然发现，旁边座椅的靠背是斜着的，尝试了几次，终于把座椅向后调整了30度。
506位广西籍务工人员坐上了这趟专列，他们中的大多数和刘业育一样，是第一次坐高铁。根据佛山人社部门的统计，到2014年底，在佛山打工的广西人有二十多万。
白色CRH动车组列车平稳地行驶在2014年12月开通的南（宁）广高铁线上，这条线每天开行49对，将以往15个小时的车程缩短为4个小时。
上车后不久，46岁的谢守雯拿出一个黑色本子和笔，经过一个隧道时，他就在本子上画一下。他很好奇回家要经过多少个隧道。
车厢里打工者们有的在玩手机，有的用家乡话聊天。何文算没有同行的人，车窗外经过一座座云雾环绕的山，“这里的山全是树，我们那边的山上都是石头，叫‘石头山’。”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高铁经过梧州地区一座高架桥时，何文算想起前两年自己开摩托车时亲眼见到这座桥从建设到两头接轨，“当时就想，要是能坐高铁就不用这么辛苦了，今年真坐上了。”
中午，乘务员开始在各个车厢卖午饭，但并没有人买。刘业育准备骑了车回家再吃，谢守雯头天晚上就准备好了面包。
下午1点半，列车到了贵港，谢守雯在本子上划了18个正字——一路上经过了90个隧道。
所有骑摩托车的人都下车了，这里等着他们的，有贵港市委书记，各路媒体、志愿者，以及自己的摩托
车。天阴沉沉的，大家分乘8辆中巴车去取车。
再骑行3个半小时，何文算就可以到家了。
摩托车“坐”火车
早在1月26日，132辆摩托车就“搭乘”货运列车从佛山货运站出发，去到贵港，等候它们的车主。
2015年12月底，刘业育在微信上看到这个为外来工托运摩托车并且免费乘坐高铁回家的消息，第一反应是“有人闹着玩的”。但骑摩托车回家的路实在太冷，他就报了名。
1月23日，终极寒潮一路南下，来到广东佛山。这天早上7点多，北风呼啸，灰暗的天空阴沉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阴冷，气温已经降到3摄氏度。刘业育早早起来，他请了半天假，要去托运摩托车。
从刘业育住的顺德龙江镇旺岗村到摩托车托运点，大概40分钟车程。他带上雨衣、水靴，穿了一件红色棉衣，再在前面围一件厚外套。
跟刘业育一样，一大早就有几十个车主从佛山、广州各个地方出发，开摩托车去“坐”火车。
托运点在佛山里水，直线距离不到40公里，但是佛山市区禁止摩托车通行。为此，刘业育必须走外环高速路绕市区而行。但常年在顺德打工的他，对佛山市区周边的路不是特别熟，骑行了三个小时才到。
半道上雨下大了，刘业育脱下红色的运动鞋换上雨靴，他说自己早就习惯了，“2008年骑车回家时比这还要冷，2010年也遇到下雨，开个几十公里就要休息一下”。
一路上他停下来四五次，不断地查手机导航，无奈廉价手机并不可靠，指示的路线是错的。
像这样绕错路，是摩托车大军的新手经常遇到的事情。2008年第一次骑摩托车回家，他跟在老乡的车后，但大家在肇庆市区里迷了路，多绕了二十多公里。
到了托运点，刘业育手脚都冻僵了。工作人员让填个人信息，他的手哆嗦个不停。填上个人信息，把钥匙交给负责托运的物流企业，就算完成了送摩托车回家的任务。
这天，佛山里水的托运点一共收了51辆摩托车，多数人自己开着来，唯独梁志荣是特地花130元租了一辆小货车把摩托车送过来，他也绕错了路。直到托运了摩托车，他老婆才相信，这不是诈骗。
梁志荣在佛山的一家公司负责安装空调，一月能拿七千多的工资，这在老乡中算很高的了。往年，夫妻俩要冒着严寒骑十几个小时的摩托车回家，一路上还时不时会遇见几起车祸。
1997年，梁志荣和一大批老乡从广西农村老家一路向东，来到广东打工。也是从这时，四川、湖南、贵州等地的务工者，都相继来到珠
三角谋生。
梁志荣的老乡何文算今年38岁，最初来佛山工作时，一个月保底工资只有240元，每天加班，一个月最多有六七百。现在，何文算一个月三四千块的工资，要养活两个小孩。何文算是个开朗的人，黝黑朴实的脸上常常挂着笑，“赚的钱在广东花，能留多少回广西？很少。”
除了佛山里水，另一个托运点设在了中山，有81台摩托车在中山办理了托运。
本来打算办理托运的韦良立一听1月23日就要把车运走，最终还是不托运了，因为他2月1日才回家，这几天没有车就没办法出去干活了。跟他一样，还有64台车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托运。
1月24日，摩托车经检查全部卸完油后，被集中送到了佛山货运点。货运点的师傅们在25日将132辆摩托车装上了五节火车车厢。每个车厢里不到30辆，用绳子和三角形的木楔，将摩托车们五辆一排地固定住，车子之间用沙包隔离以防“多米诺”倒伏。
1月26日早上9点40分，这趟载着132辆摩托车的货运火车向贵港出发，车头和车身都挂上了红色金字的横幅——“摩托返乡专列”。
1月28日，摩托车抵达贵港，重新加满油，等待车主。
佛山南海的广铁集团摩托车托运点，早上9点多工作人员就在等候摩托车的托运。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免费午餐的埋单者
“用火车运送摩托车，这是第一次。”广铁集团佛山货运站副主任鲁尚锋觉得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摩托车大军，主力是2000年后来广东打工的广西籍民工。为了上下班方便，他们用摩托车代步。但每逢春节买不到火车票回家，就有老乡试验骑摩托车返乡。后来，因为方便、经济，越来越多的广西人选择骑摩托车，摩托车大军也逐渐形成。
2014年春节期间，有超过60万
外来打工者选择骑摩托车返回广西、贵州等地的老家。
南广铁路开通后，2015年春运，广铁集团开通了一趟外来务工人员专列，反响很好。2015年11月，广铁集团宣传部副部长何志文就在筹备今年春运再次开行专列。
他了解到，在广西农村的一些地方，客车、公交车都通不到村里，农村人走亲访友、逛县城，主要靠摩托车，没有摩托车很不方便。
所以今年春运前，何志文去找广铁货运的负责人商量，能否开一趟货运专列，把打工者的摩托车托运回去。“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因为春节货运要停运保证客运畅通。今年高铁能力提高，释放了一些货运能力，才能开出这趟专列。”何志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原本广铁想把目的地定为南宁，但南宁禁摩，因此改为贵港。广州距贵港400多公里，全程约3小时，高铁票价是128元（二等座）。
当时，广东省人社厅劳动就业管理局也刚好找到广铁集团。今年，人社厅想一改常规的慰问活动，给农民工送火车票，正在愁怎么送，人社厅就业局副科长郭晓明听说广铁在策划开6趟专列送务工人员回家，马上联系广铁。双方商定，1月31日第一趟专列由人社厅从就业专项资金中出资11万，购票609张（其中二等票563张，一等票46张），赠送给农民工。
人社厅本想通过企业报名，但到了12月13日左右，报名的进度缓慢。因为发车日期与放假时间冲突等原因，企业对此并不积极。还有的企业要求，必须同时赠送工人节后返回厂里的车票。
何志文正考虑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更多的广西籍务工人员，12月初，新浪广东的运营总监徐成来了。
前些年新浪的春运公益活动主要以包大巴车送务工人员返乡为主，2011年“摩托大军”出名后，他们决定承包专列送“摩托大军”回家。徐成自己也曾在路上看到过夫妇俩抱着小孩骑摩托车回家过年，“把孩子放中间，搭上一件衣服”。
在得到主赞助商东风柳汽的大力支持后，12月29日，新浪通过网站、微博、微信等渠道全面推出信息，不到两周时间，招了2600多人，摩托车的数量达到了229台。
徐成介绍，其间最繁琐的工作是核实，因为时间、地点、“禁摩”等因素的不确定，要不停地跟铁路、人社、务工人员沟通确认后方能出票。经过前后六轮的筛查，剩下547人和132辆摩托车成行。
高铁通不到的村庄
何文算至今记得，第一次骑摩托车回家过年，是他结婚后的第二年，2010年腊月廿六，距离春节不到一周。他们凌晨时分就动身，同行的有四辆摩托车，都是同村的老乡。
他们必须凌晨出发，因为骑到家需要花15个小时，在广东境内，一路都会有路灯，在广西境内，晚上没有路灯，很容易发生事故。
破晓时分，一行人达到广西梧州。到梧州后，上321国道，再骑差不多七八个小时，他们就到家了。
但还没进广西，就只剩下两辆车了，其他都走丢了。
那年，他们在路上见到一起交通事故，好几辆车撞在一起。何文算老婆在后座提醒他减速，“骑了一会，感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就又把油门加上来了。”
长时间骑车最怕是打瞌睡，但总是无法避免。在离家还有四十多公里时，何文算和老乡找了一块草地，把车靠在马路边，躺在地上睡了一小时。醒来后继续骑行。
何文算觉得，高铁虽然快，但是他们常年在佛山顺德打工，即便是坐高铁下了车又要转大巴、公交，甚至还要步行到村里，还不如坐大巴车方便。
但春运时，平时几十块的大巴车要涨价近10倍，如果夫妻两人，来回的路费就是一千多，实在不划算。对比来对比去，“还是骑摩托车方便”。
南方周末记者问刘业育年后如何回广州，“可能还是骑回去吧。”他想了想说。浩浩荡荡的“摩托车大军”是每年春运路上一道令人心酸的风景，今年，铁路、政府和做公益的企业联手，用高铁把这支大军连同他们的摩托车送回家乡。过完年，他们之中的大部分还要骑着摩托返回珠三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