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观赏《夜读图》,就会引起我的童年回忆:
“虽然庚五(我小舅)爱牵牛,可外祖父一个劲地逼他念书。每天早晨,他总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一边含着眼泪,一边‘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外祖父从来不让我念书,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玩,看着小舅对我羡慕极了的眼光,我充满了优越感,真切地觉得:住姥姥家真好。可是小舅在‘作新民’,我却没了玩伴。有时等急了,就冲着堂屋里喊:‘姥爷,小舅念完了没有?’”(《信马由缰》)
若说小孩喜欢读书,我不相信。我想齐白石也不信,否则,他就不画《夜读图》了。
小孩子不喜读书,最喜欢玩。每观赏《夜读图》,又总会想起古人诗词。比如“闲看儿童捉柳花”(杨万里),比如“也傍桑阴学种瓜”(范成大),比如“稚子敲针作钓钩”(杜甫),比如“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辛弃疾)……你看孩子们在诗词里多么精气神。可一到了《夜读图》里就打起瞌睡来了。
提到瞌睡,想起“绘画语言”。怎样才能把抽象的“瞌睡”二字变为可视的绘画形象。“睡”字好画,画一个人闭着眼睛躺着就可以了。可“瞌睡”是不由自主地进入睡眠,这“不由自主”怎么画?《夜读图》里的孩子就碰上了这一问题。且看齐白石,他画的孩子趴伏在桌案上,一看就知是睡着了。然而这只是“睡”,而非“瞌睡”。还得想招儿,“砥砺琢磨非金也,而可以利金”,要想磨快金属的刀,必须用非金属的磨刀石。换言之,借他山之石以攻玉。“他山之石”,就是画在这个孩子身旁的书本、笔、砚,尤其重要的是亮着的灯。有了这些物件,才能表明这既不是睡觉的地方,也不是睡觉的时候。偏偏在这儿睡着了,非“瞌睡”而何?!
其实,抽象的语言变为可视的绘画形象,其间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如不得法,可就费了劲了,信乎信乎?
(韩羽,画家、作家,现居石家庄 刊于燕赵都市报2018年4月3日第2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