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美的人生来就错!美只爱美。”——维克多·雨果《巴黎圣母院》
我以为,世界上的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外貌协会的成员,另一种则不是。
许多人都认为自己是后者,或者应该去做后者,大家都懂得“比肤浅的外貌更重要的是内心的品质”这个道理。然而,如何搭建出一座桥可以避开视线、越过容貌而直抵对方内心呢?
我不知道。
长得漂亮的人,看上去活得就是比不美的人更容易一些。人们更爱看一张精雕细琢、美如画卷的脸,因为美,才有了欣赏之意和尊敬之心。而容貌平平的人,就是一阵无色无味的风,风过之处,即便没有波澜,也不会有伤害。
那么,如果你看见的,是渊累呢?
看见丑时下意识地产生抗拒其实也是一种本能。
渊累天生相貌极其丑陋,受尽旁人欺凌。而让她倍遭嘲讽的不仅是因为长相,还因为她的亲生母亲是红极一时、美艳绝伦的女演员渊透世。渊透世在渊累年幼时已去世,留下她一人孤苦伶仃。
小学五年级时,同学们以羞辱渊累为目的而推选她主演舞台剧灰姑娘。而她赌上了自己最后仅剩的自尊和身为渊透世女儿的自觉,想要从他人的蔑视里挣扎翻身,得到哪怕只有一次的认可而答应演出,并为此努力练习。渊透世遗传给她的表演天赋借此机会迸发出来,但与之演技完全不相称的外表使她依然遭到同学的刁难排挤。小渊累一忍再忍,终于在忍无可忍的绝望中,想起了母亲临终前对她的嘱咐:
“在你一个人真的真的真的很痛苦的时候,把我抽屉里那只红色的口红拿出来。然后,对着你想要的东西——亲上去。”
渊累深知自身所遭遇的一切羞辱,只源于这张自己没有任何选择余地的脸。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除了丑还错在了哪里。她努力尝试让人们发现她是有优点的,她也有一颗纯真善良的心啊。只是,别人连她的外貌都不想看到,又怎么有机会去体会她的内心?从小,外界对她的态度无非两种:要么是满怀恶意的歧视,要么是充满仁慈的怜悯。歧视是明晃晃的刀刃,而怜悯也是一种暗刺,都是在提醒着她有多丑陋、有多势弱,都让她觉得,自己之于这个世界的意义还不如一粒尘埃。
所以,你觉得她最渴望得到的是什么?是独活的坚强?是他人真心的关爱?还是这个世界不带偏见的尊重?
不,她对那些都毫不在意。最能解决问题的,是要一张漂亮的脸。
她想起了口红的使用方法,亲了一个试图阻碍她演出的漂亮女孩。神奇的口红让美人与丑女互换了脸。渊累凭着那个女孩的容貌和自己的演技将表演完成,那掌声和赞赏,那笑容和热情,都是她这辈子从未感受过的美好。原来,同样生而为人,从美人眼里看到的世界竟是如此明亮。
渊累忽然得到了一把打开新世界大门的钥匙,但她并没有忘形地将此当做救命的解药。尽管年纪尚小,她却有着清醒的理智和克制,能区分“自己”与“他人”。换脸有时限,并不能长久依靠,也害怕秘密被揭穿,以及母亲的脸是否也是与他人交换得来的疑问,她惶惑不安徘徊了许久。她并不想利用口红做一个花瓶来改变世人对她的态度,指引她涂上口红去掠夺美貌的,是渊氏为表演而生的天命。表演是她仅有的安慰与动力,让她可以身陷于各种虚构的人生中,短暂忘却身为渊累的痛苦。她有震撼世人的实力派演技,只是缺一个与之相匹配的面具。
她在母亲的经纪人安排下遇到了空有外貌、缺乏才能,并患有睡美人症候群的丹泽妮娜,妮娜自愿献出自己的脸,以此交换“丹泽妮娜”的功成名就。口红终于发挥了作用,如成就了渊透世那样,也在扭转着渊累的人生轨迹。在她的人生艰难地由低谷走向坦途的同时,母亲换脸、成名的秘密也将逐渐揭晓。她用蜕变后的力量报复着这个社会曾对自己的不公,也遭受着与母亲换脸之人的女儿——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野菊的疯狂报复。
不曾拥有,就不会有比较,便不会有落差,也不会有欲望。一旦尝过了糖果的甜,谁还愿意吃苦涩的药。
渊累开始迷失在“渊累”与“妮娜”的身份互换中。她迫不及待、毫无留恋地丢弃那个自卑绝望的渊累,入迷地扮演妮娜,逐渐成为妮娜,再以妮娜的身份站在舞台上扮演其他的角色。以她的演技,即使是错综复杂的戏中戏也能轻易驾驭,但当她需要出戏抽离时,灵魂却无所依傍。真正的妮娜只允许她做自己演员生涯的替身,并不是让她顶替自己的全部人生。一旦妮娜索要回自己的身份,那她又是谁呢?她舍弃了自我,只能靠依附过活,当这个皮囊不能用之后,就必须再找下一个,另一个。她可以是很多人,唯独不敢、不能、也不想变回自己。
尽管我们看到渊累的自私,但对她的批判却来地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但凡老天能对她公平一点,但凡这个世界给她多一份温情,她也许都不会变成这样一个吞噬他人人生的魑魅。想要活下去是每个人都无可厚非的本能,渊累想要活下去,除了使用这口红,还有别的办法吗?如果你是没有口红的渊累,你将如何活下去呢?
再如何将心比心,也无法体会到渊累所受痛苦的万分之一,更无法替她抵挡这世间满满的恶意。除非被她亲吻,与她互换容貌。讽刺的是,容貌一旦互换,内心也随之改变,人生也随之调换。那么,容貌真的只是那么肤浅的东西吗?
恐怕只有渊累的妹妹野菊会认为,美貌是无用的累赘。如果没有这张和母亲一样的脸,她就不会惨遭父亲变态的囚禁,不会沦为街头猥琐男人们的玩物。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她们各自拥有着对方不能理解的伤疤,形成了两块形状相反,却又刚好契合的拼图,象征着美与丑并存、光明与黑暗相共的普世之道。
初看书名《累》,以为是用“累(lèi)”字暗指主角痛苦沉重的命运,但是“かさぬ”在日语中是“重叠”(lěi)之意。其名应当是源自元禄3年出版的《死灵解脱物语闻书》中的故事。在著名的鬼怒川下游的羽生町,与右卫门家出生一女,因与其已死去的同母异父的哥哥一样都长得异常丑陋,被视为转世投胎,因此被取名为“累”,即有重叠、相似之意。累从小因外貌丑而遭到嫌弃,长大后一个叫谷五郎的男子为骗取她的田地假意与她结婚,婚后第二年将她推入水中杀害,人们把她被害的地点称为“累之渊”。冤死的累怨念不散回来进行复仇,后在佑天上人的祈祷下得到解脱。
据此,《累》也应该是一个以被救赎而告终的故事。只是在被救赎之前,还会有更多罪恶的花瓶被打翻在地。作者要如何在这绝望之地凿开一丝希望之光,我们且等待吧。
文:沈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