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个夜深人静时,杨华想起自己的处境,也曾感到自卑。蓝领“穷拙苦”,是不少人对他们的偏见。实际上在近几年,各行各业的蓝领技师专业度都有较大提升,薪资待遇也在同步增长。甚至,部分行业的00后技师已实现“月入过万”的小目标。对于辛苦工作的他们来说,“月入过万”来之不易,“被看见”也极为重要。
杨华正在帮车主换轮胎
“2020年10月10日,入账工资10126.7元。”
杨华看了看新收到的手机短信,“还行吧,第一次拿超过1万块,还是很激动的,现在感觉就是很正常了。下次再努力下,争取能拿更多。”
“很正常”的背后,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9年度全国城镇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为53604元,折合每月4467元。
“今天做完这些单子,我自己就拿到400多块钱。”400多块钱,接近学徒时代杨华一个月的收入,回想起那段日子,现在的生活闪亮的让人无法直视。
杨华是地道的梅州客家人,现在深圳一家汽修店做技师。2000年出生的他,今年正好20岁,是个标准的00后。
是的,最早一批00后已经20岁了,他们已经登上社会舞台。其中有一批普通的00后,他们早就把大多数人甩开,达成了“薪资过万”的成就。但,仅仅是这样吗?
入行
普通人的国庆堵车从10月1日开始,杨华的国庆“堵车”至少提前了半个月,因为车子都堵在他所在的汽修店里。平常一天接车20辆,国庆前这几天可以达到60辆,甚至更多。
这不是杨华工作后的第一个国庆假期,节前这种忙碌的节奏他早已习惯。
不过,现在回忆起自己入行的原因,杨华还是有些唏嘘。“我还是不读了吧。”三年前,夹在养母和生母之间,他独自做了第一个影响人生的重大决定。
那一年的盛夏烈日灼灼,阳光透过杨华家旁的大榕树,在地上、墙上留下斑驳交错的影子,不同维度的平面,让人看不清树枝生长的轨迹。透过窗户,杨华望着大榕树的影子发呆,他也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养母希望我出来工作,生母希望我继续读书。”由于家庭的特殊性,杨华在面对这个人生抉择时,被夹在了两家人的中间。争执多日,两家人各有各的考虑。“我觉得”这三个字,每天都充斥在大家的讨论中。但是,杨华的“我希望”,似乎被忽略掉了。
“我不想让养母和生母两个家庭,因为我产生那么大的矛盾,我觉得还是不读了吧。”提及这段往事,杨华只是简单地说“自己成绩不理想”才做此决定。但从他的语气中,可以感受到一丝无奈和遗憾,当时的他很想读书。
对于杨华的人生规划,养母并非不顾及他的前途,只是单纯地希望在自己熟悉的路上,为儿子规划一个稳妥的未来。“学一门技术,以后才有安身立命的根本。等过几年了,你也可以接管店里的事情......”那时候,杨华的姐夫在广东惠州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把无奈和遗憾深深压到心底的杨华,被送过去跟随姐夫学汽修。
“听家里人的安排,我也没有太多想法,一开始自己也没什么动力。”懵懵懂懂之间,杨华被生活推着走,从什么都不懂的学徒变成技师。
和杨华一样,逐渐长大成人的00后们,开始走出家门、校门,成为各行各业的萌新。
迷茫
“不好好修车,就得回家继承家里的生意了!”从入行以来,重庆的00后胡强,就面临着这样的“威胁”。
胡强家里在重庆做建材生意,“当初从重庆来成都做汽修,我是真的觉得修车很酷!”胡强喜欢鼓捣车,是那种把爱好当职业,顺手就把钱赚了的人。
但是,不管是“被迫”入行的杨华,还是主动选择的胡强,在新鲜感和热情逐渐被日常琐事消磨殆尽之后,很快就“感觉到迷茫,越来越看不清未来”。
杨华正在帮车主换轮胎
“当学徒的时候一个月拿500块,后来学习了两年慢慢涨到三五千吧。”杨华说,但是看着店里的老师傅们摸爬滚打大半辈子的状态后,杨华不禁思考,那就是20年后的自己吗?
“自己还是有点野心的,我不想这样。”3年前那种“何去何从”的困惑,再次袭击杨华。他开始在想,换个方向是不是更好。
“同款迷茫”,在胡强身上来得更快。胡强还记得,自己到汽修厂当学徒没几个月,就开始后悔了。
“到第三个月才开始有500元的固定收入,之后涨了100元,太累了钱又少。”胡强说,“干了几个月,月薪没有超过2000块。”只有热爱没有面包,能撑多少年呢?胡强也开始酝酿转行了。
在这群00后大男孩们感到迷茫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中国的汽车后市场行业的迷茫程度更严重。
据统计,2010年我国民用汽车保有量为7801万辆,到2019年达25387万辆。庞大的汽车后市场,供应链极端混乱,假机油、假配件泛滥;价格不透明,看人要价,看车要价……
很多街边的汽修店在胡强们决定转行之前,就被市场淘汰了,又拿什么支撑男孩们的渴望呢?
整个行业弥漫在迷茫之中。
破局
“当时感觉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胡强回忆,多亏父母的鼓励与支持,自己才坚持下来,等到自己和行业的春天。
杨华做得更决绝一些,都没和家人说一声,杨华就坐上了开往深圳的列车。
沿途的风景逐渐陌生,杨华不知道下一秒会出现什么样的街景,也不知道这一去会是怎样。不过,没见过的风景都是路途的新收获,自己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怕什么呢。
转机总是来得让人猝不及防。
经过几年鲜为人知的积累,无数创业公司前赴后继激起的浪花,终于在汽车后市场行业掀起波澜:新兴的互联网养车企业,如途虎养车等,率先打破僵局,并与深圳、重庆、西安、武汉、昆明,乃至乌鲁木齐、海口、哈尔滨等多地的“杨华”、“胡强”不期而遇。
属于杨华的2019年夏天,比三年前更加炎热,阳光也更为耀眼了。因为这次,他决定遵从内心的“我希望”,孤注一掷。至于掷到哪里,自己就说不清了。
“有一天早上,我上网的时候偶然看到一家互联网养车平台深圳门店的招聘信息,稍稍研究了一下,感觉似乎还可以。”杨华坦言,能算提成,多劳多得,肯定得试试。
同样是在2019年,胡强在朋友的推荐下,也选择了一家互联网养车公司,作为自己重新出发的第一站。
很快,曾经为2000元闷闷不乐的他,月薪一再突破万元大关,“这套系统会让你看到你的努力,并且给你应该拿到的报酬”。
李永雷正在对车进行常规检查
在武汉工作的00后李永雷也坦言,“之前真的无数次后悔入行,这一行工资天花板太低了,天天想转行。”但自从到了互联网养车的门店后,“心态变了吧,感觉不管付出多少,未来都会有回报。”2019年下半年,李永雷也开始收获自己的“月薪过万”小目标。
伤痛
离开姐夫家后,杨华的工作变得更忙碌了。从前一直被“推着走”的他,如今主动承担了很多任务。
有时候太忙,他好几个小时都喝不上一口水,直到嘴唇有些干裂才想起来。在车底维修待太久了,爬起来看到灯光的那一刹那,难免会感到视线眩晕,还伴随腰腿的酸痛。
这一路走来身上更是伤痛不断,最严重的一次,他的左腿被磨砂轮蹭到,高速旋转的磨砂轮蹭到血肉之躯,伤口深可见骨,瞬间血流如注。
“现在伤口已经好了,但是这块皮肤按下去没有任何感觉了。”杨华指着左腿结痂的伤口说,做汽修这一行,磕磕绊绊总是在所难免,就算是现在手指、手臂、腿脚,哪个技师每个月不受伤个三五次,“都是小事情”。
2020年8月的一天,杨华欣喜地给养母和生母分别打了电话。因为他靠自己的努力,买到了人生的第一辆车。
通过这辆车,杨华希望让养母相信,当初让自己出来闯荡的决定是正确的;也希望生母放心,尽管没能继续读书,自己也能凭努力过上不错的生活。
多少个夜深人静时,杨华想起自己的处境,也曾感到自卑。实际上,杨华的这种想法,部分源于社会的偏见。不少人会觉得,汽修行业“脏乱差”,汽修技师“穷拙苦”。
但如今,当他和很多继续学业的老同学联系时,杨华会感叹道,“我们技师,所谓蓝领其实也可以有光明的未来,只是和大家努力的方向和步伐不一样罢了。”
有关机构数据显示,2020届毕业生第一份工作的平均起薪为5290元/月。杨华的一些同学已经读完大专,部分也将在一两年内读完大学、步入社会。杨华发现,自己的起步比他们早,现状似乎也不错。
当然,他深知,这仅是职业生涯的第一赛段。不过,生活总算有了奔头。“我读书不多,路肯定比别人难走。但是也不完全没有机会发展,趁着年轻,多赚钱多提升,以后路子会顺利点。”
下一步,杨华希望能够继续通过公司的评级考试,早日成为“特级技师”:“(虽然)确实不简单,给自己加个油吧。”
月薪突破万元大关后,胡强也萌生出了新的想法。他不想回去“继承家业”,想在外自创家业。
“以前拿着2000元工资,想都不敢想。现在不一样了,奋斗几年存点钱,自己当老板。”胡强觉得,加盟一家互联网养车的门店,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月薪过万在我们这里其实挺正常的。”途虎养车区域管理中心南区运营总监林华滨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在广东,据我们统计,我们体系内的汽修技师,大约25%能够月薪过万,大约50%在7000元~10000元之间。”
认同
想起这一年多的改变,杨华感触很多。两年前的他,曾被无助“绑架”。如今的他坚信,“杨华一定可以的”。
这些肯定的信号,除了来自于工资单,也来自于车主的评价。
到2020年10月,杨华入职一年多,微信已经加了1000多位车主。由于杨华的认真负责,很多车主都愿意再次回来找他处理车辆的问题,当中不少车主已成为他的朋友了。“有时候就感觉,被别人认可,真好。”
被认可的成就感,李永雷在日常工作中也深有体会。身处湖北武汉的他,更因年初一段难忘经历,坚定了自己走下去的信念。
李永雷还记得,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刚发生的时候,他加入了公司的紧急救援服务队,免费为疫情防控车辆进行救援服务。在那个特殊的时期,仍在外奔波的都是抗疫一线“战士”,一旦车辆发生故障无法按时抵达,付出的可能就是生命的代价。
在疫情期间,李永雷为疫情防控相关车辆提供救援服务
在这种情况下,李永雷和他的上百名同伴,在两个月的时间内免费救援了逾3000辆次参与疫情防控的车辆。如今,不少受过帮助的车主,都成为他的忠实客户以及患难之交。
李永雷记得很清楚,在紧急救援队服务期间,一位社区保障志愿者开车到店里补轮胎。当时李永雷已经救援了好几天,防护服已经有些脏,甚至防护服的裤子部分还在汽车维修时被刮破了。“他从车上拿出了自己唯一一套备用防护服,交给我,对我说你赶紧换上我这个吧,我身上这件还能撑几天,你们工作比较辛苦。”
一转眼,数月过去,武汉的樱花如期盛开,街道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现在,这位车主也是李永雷的固定客户,二人经常聊起那段时光,感触万分。
不管是车主的评价,还是疫情中难得的“被需要”,都给了年轻了00后们莫大的鼓舞,“这就是被需要的感觉吧”。
但是在更大范围内,蓝领、技师作为一个工种,薪资上已经有极大的提升,但来自社会的认同却仍待提高。“就连在地铁上,如果穿着工服,很多人看到我们都会躲远一点。”杨华苦笑,“其实我们这个真的是正经干活的体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