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da 1994年毕业后第二年春节前夕，我没有回家，一个人去了黄石。
因为接到公司通知，说年初在芜湖骗了我们两台车的经销商王晓被警方逮捕归案了，现正被看押在黄石看守所，让我去趟黄石，协助芜湖的办案人员一起将人犯押解回芜湖受审。尽管不是很乐意，但想想总是自己当时一时疏忽犯下的错，事情总归是要解决的，于是匆匆踏上行程。第二天黄昏时分，也就是农历二十九，我满脸憔悴地在黄石港码头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了同样灰头土脸早已等候多时的小赵。
小赵就是需要我协助办案的芜湖警察，因为当时报案时是他接待的我，所以彼此之间虽然不是很了解，但还是有几分面熟，简单寒喧了几句，而后一同去了市里一家我比较熟的宾馆。吃过晚饭，回到房间里安顿下来后，我按一贯找人办事摸索出的惯例，从旅行包中拿出两条烟，塞给小赵：“赵警官，你看这大过年的，还逗你费心回不了家，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小赵连连摇手，和我推搡起来，急急地说：“别这样，别这样，这是我份内的事。”
在我印象中，一般人遇上这种事，大多都是做做样子，客套几句也就收下了。但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个小赵仿佛是来真的，左推又劝就是不松口。我不以为然：“嗨，怕啥呀？不就是两条烟吗，又不是拿钱行贿受贿？”小赵或许是刚刚拉扯中用力太猛，脸涨得通红：“我们有纪律。”
我满腹疑惑，坐下，开始盯着电视屏幕的那一派欢天喜地，半晌没再吭声。房间里沉寂了一会，小赵忽然说：“哎，对了，你把刚刚住宿和吃饭的帐算一下，我把钱给你。”
我忙说算了算了，这次出来我们头说了，所有的开销全部实报实销，你就别操心了。小赵不依：“那怎么行，我们也有补助。”执拗地非要和我结清，我被弄的哭笑不得，指着他说：“你呀，我就从来没见过象你这么古板，不近情理的人。”
小赵笑：“那你把我们警察都当成什么人了？非得象民谣里说的吃完原告吃被告，白吃白拿你的，你才高兴？”
我被他反问的哑口无言，想想真如此中国人岂不是都有些下贱，也情不自禁笑了。扔了一根烟给他，这次小赵没再推辞，接过看看牌子，说：“你抽烟档次不低嘛？”我说单位出差给报。小赵想了一下，若有所思：“你们单位比我们待遇好多了。”又聊了一会，便各自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从朦胧中被零零碎碎的鞭炮声惊醒。小赵已经在洗脸了，看看我说快起来吧，今天去提人，我们争取坐晚上的船回去。我问他：“干吗那么急啊，反正今天已经是三十了，再快也赶不到家了。”
小赵开玩笑似的一把掀开我的被子，说你就快点吧，单位还等着回去结案呢。我哆哆嗦嗦穿好衣服，和他一起去了看守所。到门口的时候，小赵对我说你在这等一会，我去把人提出来。我有些奇怪，说咱俩一起进去不行吗。小赵一脸严肃：“这里有规定。”真搞不懂，怎么会遇上这样一个呆板墨守成规之人，我无可奈何只得点头应允。点着一根烟，目不转睛的盯着黑黑的大铁门和站得笔直的武警战士，引来路人众多狐疑的目光。
其实他们又何尝能了解我此刻复杂的心情？正是这个王晓，年初的时候不知从哪弄钱租了一块场地，而后浑身穿得人模狗样光彩照人，带了几个人来公司要求合作。当时的芜湖市场基本上没有我们的产品，久攻不进，早已心浮气燥急于求成的我们见有客户主动上门愿意联手开发市场，岂有不眉飞色舞之理？
而后去芜湖考察底细，王晓一见面就亲热的和我称兄道弟，天天用白酒把我和我的几个兄弟灌的晕头转向。还象模象样的预付了几台车款，不过要说他卖车还真是把好手，没过两个月，车全部销售一空。王晓顺理成章的提出要代销，我们一考虑既然已经有了前期成功合作的经历，又有什么不放心的？于是给了他两台车做周转，谁料车一卖出，先是以种种理由拖欠车款，而后便脚底抹油溜了，消失的如同人间蒸发，再过一个月，连场地都被人收回了，还欠下不少租金。
当时我恨得咬牙切齿，即使头没对我翻白眼，也感觉在众多同行面前失了面子，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他。但人已如黄鹤杳无音信，唯有赶紧报案，寄希望于公安部门了。总算苍天有灵，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总算又能找到他了。正在暗自得意，铁门开了。小赵领着一个低着光头，带着手铐的人一前一后出来。定睛细瞅，不是王晓又是谁？
我哈哈大笑，上前一把封住他衣领，挪揄道：“你还没死啊？我以为你已经变成灰了呢？”抬脚，作势欲踹。小赵一把拉住了我，埋怨我：“你干嘛？我们还有正经事没做呢。”我恶狠狠瞪了王晓一眼，他自始至终低着头，不理睬我。
回到住处，匆匆泡了几碗方便面，主要是大过年的也买不到什么吃的。一顿狼吞虎咽后，我便出门张罗船票，小赵在房间看着王晓。
从码头回来的路上，天空飘散起蒙蒙细雨。凛冽寒风中，到处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这个城市里的人们大多已经围坐在桌前，享受着团圆带来的天伦之乐。
到了宾馆，看着一间间空荡荡的房间，忽然有了一种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伤感，我开始想念自己远在故乡的亲人。于是掏出手机，父母亲和刚从北京回来的弟弟已经在吃年饭了，他们都关切地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去。简单聊了几句，我说晚上再打电话给你们拜年吧，就把电话给挂了，再说下下去我怕我会哭。
小赵和王晓都在房间，在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两眼无神地盯着电视，看见我进门连头都没抬，只是轻声问了句：“票买好了？”我点点头。
大约六点多钟，我们去了黄石港。等船的时候，我从附近的餐厅里买了些卤菜和小食品，又拿了两瓶白酒，因为我实在吃不惯船上提供的那难以下咽的饭菜，更不想在过年期间还虐待自己。小赵瞪着眼瞅我：“买这么多东西干吗，我们在执行任务，又不能多喝酒？”我反唇相讥：“又来了不是，你不喝，我喝，到时候馋死你！”
船靠港了，我们一前一后进了舱房。偌大的三等舱里空空如也，只有我们三个人。小赵让王晓坐在床上，把他的手和窗户的铁栏杆铐在一起。我冷冷看着王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找了几张干净报纸铺在桌上，开始将刚刚买好的食品一样样摆好，把酒打开，冲小赵喊：“我说赵警官，咱们也该吃年饭了吧？”
小赵笑了，坐了过来，忽然又想起什么，走到王晓跟前，打开手铐，说：“过年了，一起吃吧。”王晓愣了一下，仿佛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我也楞住了，疑惑的看着他，想不到如此古板的人也会有温情。
小赵被我望得不好意思：“看我干吗，开始吧。”
我晃晃头，自言自语：“真没想到象你这样的警察还挺有人情味。”小赵笑了：“警察也是人。”把我和王晓的杯子倒满，自己杯中浅浅斟了一点。
.我们不再说什么，这顿特殊的年饭就这样开始了。小赵举杯：“我先说两句，今天咱们也算是缘分，都坐到了同一条船上。过年了，我提议，咱们不管以前干过什么，发生过什么，都暂且先把自己的身份放一边，象一家人一样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顿团圆饭，好不好？”
王晓眼红了，闷着头喝了一大口酒，没说话。我看看他，不知为什么，本想说不，但最终还是点点头。于是我们象所有的家庭一样，频频举杯，互道新春祝福。不知不觉，我和王晓的酒杯都见了底，我又开了一瓶，把我们俩的杯子倒满，准备给小赵倒，小赵摇摇手，我也就随他去了。我起身敬小赵：“赵警官，今年春节没能回家原本我还挺懊悔的，心里不是个滋味，现在看见你我心理就平衡多了。”
小赵当然明白我是在和他说笑，只是他倒没有笑，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眼睛开始有些红了：“平衡什么？我已经是三年没回家过春节了。”
舱房里顿时寂静下来，半晌我们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江边，忽然响起了连续不断的鞭炮声，隔窗望去，数不清的烟花腾空而起，蜿蜒飞舞。看看表，已是凌晨零点多了。我想起了白天和家人的约定，拨通了家里的电话，给父母亲拜年，并告诉他们，我明后天就能赶回家。
打完电话，小赵忽然对我说：“手机借我用一下，行吗？”我给了他，小赵接过，走出舱外，迎风，隐隐约约听见他说：“好些了吗？```````我明天就回来了。”不大一会，小赵进来了，王晓突然起身，期期艾艾：“报告赵警官，我，我也想打个电话。”小赵看看我，我点点头，王晓颤颤巍巍把手机拿在手上，犹豫半天，拨通了一个号码，提示音响过许久，王晓对着话筒，猛的大喊一声：“妈```````”忽然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许久，小赵忽然拍拍我和王晓：“走，上甲板透透气去。”我们一同去了甲板，细雨依然在飞，江面上的风吹击浪花，拍打着船舷。船已过了九江，两岸，依旧是灯火通明，火树银花。王晓还在抽泣，我递了一张纸巾给他：“别哭了，大过年的，让人看了笑话。”王晓接过，擦干泪，说：“我不是哭别的，我是在哭我妈。她老人家从小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可就没有享过我这当儿子的一天福。这几年我都没回家过年，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债主天天跟凶神恶煞似的在家呆着，她老人家也跟着担惊受怕。就是给她寄些钱，也要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这一次进去，我寻思最少也得判个三五年，只怕是出来，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小赵拍拍他的肩，叹了一口气：“别难过了，进去以后好好改造，争取能早点出来。说句实话吧，其实我妈到现在还在医院躺着，让我妹妹在照顾她。刚刚打过电话，说是稍微有些好转了。办完你这个案子，我还想抽时间回去多陪陪她。前几年过年，因为工作忙，一直没能回家，现在老人躺在病床上了，我才明白什么是最珍贵的，以前欠我妈的确实太多了。”
雨渐渐大了，江上的风慢慢变冷，我们回到了舱房。王晓习惯性的坐在床边，伸手，我拿起手铐欲锁，小赵忽然说：“别铐了，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到了，看他也是个孝子，就让他睡个安稳觉吧。”
我说：“要是我们都睡着了，万一到安庆他下船跑了怎么办？”
王晓说：“赵警官是好人，我要是再想跑就真不是人了。”我不再吭声，回到自己的铺位，和衣躺下。小赵和王晓呆呆坐了一会，也睡了。
第二天，我从汽笛一声长鸣中醒来，客轮已快到芜湖港了。回头，王晓在床位上睡的正香，露出一丝微笑，或许是梦见了他魂牵梦萦的母亲。
我们相伴走出码头，雨已经停了，一轮红日在街头巷尾温馨的祝福声中冉冉升起。农历新年的第一天，天气真好。
后记：
小赵在随后几年中，因工作业绩优秀，一九九八年经单位推荐，考入中国人民警官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后失去联系。
王晓因涉嫌诈骗，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因认罪态度较好，在改造期间表现突现已提前刑满释放，和他母亲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并以其出色的推销才能，后成为公司较为成功的合作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