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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敬辉
一个;一个。工作;工作。1
鬓角已是杂白路,眼前一片异乡的秋河,总免不了人们无依无靠的感觉。延宝强令人担忧。尤其是乡局长街外卖的情况。(莎士比亚)。
国史漫漫几多流离,自古及今,当此景象,情动于衷并感发为诗者,当不在少数。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这是张继夜泊于枫桥。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这是送客之际即将听奏琵琶的白居易。
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这是寇准被贬谪时在黄河边题亭壁。
晚趁寒潮渡江去,满林黄叶雁声多——这是吴头楚尾一带的江边,王士祯在伤秋。
但如果将范围收缩至长江,进而收缩至离我故乡小城云阳百余公里水路的江面,我率先想到的,则是这首《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是公元765年秋天的一个夜晚,杜甫带着夫人杨氏及儿子宗文宗武离开滞留了两个多月的忠州,船开出不远,一腔郁愤的大诗人即写下了这首流传后世的名诗。
这一年四月底或五月初,53岁的诗圣离开成都,奔高江急峡而去,留在他身后的,是“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的草堂,他不知道,他此生再也回不去的这座小小草堂,终将成为中国诗歌史、中国文学史上一块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圣地。
大约一个月时间,一家人经嘉州(今乐山)、戎州(今宜宾市)、渝州(今重庆)、忠州(今忠县)由蜀入巴,大诗人进入了他生命中动荡不宁、急转直下的最后五年。从这时起直到770年岁末,这只疲惫的沙鸥飘零于云安(今云阳)、夔州(今奉节)、江陵(今荆州)、巴陵(今岳阳)、潭州(今长沙),衡州(今衡阳),终于不支于湘江上的一条小船。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一语成谶,即将成为他继后岁月的真实写照。
杜甫云安诗之一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二
从公元759年年底入蜀,到公元765年五月离蜀,杜甫一家在四川居留了大约五年半,时间上覆盖了安史之乱(755年12月16日至763年2月17日)的后半程,期间除了避成都战乱漂泊梓州(今三台县)、阆州(今阆中市)一年又九个月外,他们在浣花溪畔的成都草堂住了近四年,这是中年杜甫生活最安定的四年了。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虽然南方也时有小军阀的混战,但毕竟不同于“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长安、洛阳及北方地区。
漂泊西南天地间,大量不堪沦亡之苦的北人流落南方。便是如此,一生遥念北方故土的杜甫仍然日夜盼望着回到洛阳。
公元763年,安史之乱结束,正滞留于梓州的他兴奋不已,写下平生第一首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心情当然畅快,然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旅费难办,北归岂易。
这一时期,杜甫的朋旧逐日凋零。
公元761年,王维去世;公元762年,李白去世;公元763年,储光羲去世;这些消息令早已衰病缠身的杜甫无限伤怀。
“厌蜀交游冷,思吴胜事繁”,他愈加追念早年“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的吴越旧游情形了,归乡无计时,常起沿江东下故地重游之念。
一个偶然的契机,终于促成此行——公元765年4月,曾在成都给予杜甫深切关照的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严武突然去世,让杜甫一家子在成都的生活顿时失去依凭。
一个月后,他率领一家人离开草堂,乘舟东下,临行写下《去蜀》一诗: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
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不尽长江无边落木的夔州苍凉高秋,已在峡江深处等待着与诗圣的千年遇合了。
杜甫云安诗之二
放船
送客苍溪县,山寒雨不开。
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
清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
江流大自在,坐稳兴悠哉。
三
在距忠州不远的江面上写下“天地一沙鸥”时,杜甫的心情,是寥落而悲凉的。
家国飘摇的时局已经持续十年,那是常态,不去说它了,新近在忠州发生的三件事,亦是件件迫人肝肠啊。
在忠州,他最后送别了比自己小14岁的严武的灵柩。严武死后,其灵柩须经由峡江转江汉荆州一带,后折返北归以葬华阴。
严武灵柩沿江而下时,正值杜甫滞留忠州,几个月前还与之诗酒锦官城,转眼竟人天永隔。
居蜀五年,很难想象没有严武照应,日子将会过成怎样。峡江永诀,杜甫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写下了《哭严卜射》,感叹“老亲如宿昔,部曲异平生”。
严武母亲素来待杜甫好,故“老亲如宿昔”;而严武终究是去世了,眼下杜甫便是比之当日在成都“强移栖息一枝安”的幕府生涯,也是大大不及了,故“部曲异平生”,炎凉之态已是难掩。
在忠州,他得知平生知己、曾任散骑常侍的高适早在当年正月就已经病逝于长安了。
自公元744年与比自己大12岁的高适结为知己,20余年来,二人厚谊高天,未曾稍忤,留下了大量唱和佳作。
尤其是高适任职蜀中时,还不时给予杜甫生活资助,公元761年秋天,近50岁的杜甫生活陷入困境,向时任彭州刺史的高适急吟一绝:
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
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
高适闻讯,立即和诗慰问且馈粮食。今困顿峡江,不意获知挚友已逝,情何以堪?
在忠州,杜甫受到了冷遇,且这冷遇还来源于在忠州当刺史的侄子。以杜甫在忠州的第一首诗《宴忠州使君侄宅》中“自须游阮舍,不是怕湖滩”句而论,这年6月在忠州下船,大约是真的要来看看为官于此的侄儿的,当然,是否因身体不支而作暂时歇一歇的打算,也未可知。
然而,侄子并没怎么把这个会写诗的伯伯看在眼里,杜甫一家被安排住进了建于汉代、历经700年风雨剥蚀的破败荒僻的龙兴寺。
两个月后,在“秋风落日斜”“荒庭垂桔柚”的秋高八月,杜甫在龙兴寺院壁留下“空看过客泪,莫觅主人恩”的怨语,于无限怅惘中乘舟东下,直奔百余公里外的云安小城。
杜甫云安诗之三
南楚
南楚青春异,暄寒早早分。
无名江上草,随意岭头云。
正月蜂相见,非时鸟共闻。
杖藜妨跃马,不是故离群。
四
闻道云安曲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
乘舟取醉非难事,下峡销愁定几巡。
长年三老遥怜汝,捩舵开头捷有神。
已办青钱防雇直,当令美味入吾唇。
这首题为《拨闷》写于从忠州到云安江面上的七律,大体道出了杜甫出忠入云的动因:想念云安的曲米春酒。
据云阳县志介绍,曲米春清香味醇,是秦汉以来三峡地区最流行的地方美酒,产于云安,因被杜甫在诗中提及而名扬后世。
记得上世纪80年代,云阳县还开发出了依曲米春古配方研制的杜公酒,但终于未能在市场上立住脚。
公元765年的云阳叫做云安。
虽行政级别及隶属几经迁变,但云阳在历史上的名称也就三个,公元前314年秦灭巴国后建县,名朐䏰县,至两晋南北朝时期的公元568年,更名为云安,再至明朝的公元1373年,始更名为云阳县——以其两山夹江,四时多云,而邑当山水之阳,故名云阳。
杜甫来时,值云阳县历时805年的“云安时期”。
诗人多夸张,大诗人也不例外。穷于生计的杜甫拖家带口来云安,真的只为“乘舟取醉”吗?恐怕“下峡消愁”的理由更为真实吧——消战乱不息之愁,消知己永诀之愁,消忠州冷遇之愁。
彼时云安县令姓严,杜甫一家投奔云安,即由这位今日知姓不知名的严县令安排住进了他自己在县城东边的水阁,这“东城抱春岑,江阁临石面”的水阁,可是比忠州龙兴寺好得多的所在。对此,杜甫在自己的诗中也多存感激之意。
对杜甫照顾有加的严县令与严武同姓,这恐怕不是巧合,唐代官场十分注重门第宗族观念,严县令大概率于严武镇蜀时晋身,合理想象一下——杜甫在忠州告别严武灵柩时,向严母叙及自己的迷茫,而向来眷顾杜甫的严母为他在云安安顿个去处,应该不太难。
又或者,杜甫在成都幕府为宾时,就已经与严县令有旧?感谢严县令,提供了这么一个终于进入古代诗歌文化史的小小水阁,否则,杜甫要写下那30余首云安诗,还真不知在什么地方铺纸提笔呢。
杜甫云安诗之四
拨闷
闻道云安麹米春,才倾一盏即醺人。
乘舟取醉非难事,下峡消愁定几巡。
长年三老遥怜汝,棙柁开头捷有神。
已办青钱防雇直,当令美味入吾唇。
五
不管怎么样,现在,诗圣来到了我故乡,我1255年前的故乡。
1255年前的故乡是个什么样子呢,杜甫抵达云安的当晚,写了首题为《放船》的诗(严格意义上,这应该是杜甫在云安的第一首诗):
收帆下急水,卷幔逐回滩。
江市戎戎暗,山云淰淰寒。
村荒无径入,独鸟怪人看。
已泊城楼底,何曾夜色阑。
短短40个字所写到的三个细节,便是1000多年后的峡江人读来,也是深有会心的——
“下急水”“逐回滩”——三峡工程前,顺江而下接近云阳老县城的江面上,有一段回旋急滩,记得儿时从居于上游的老盘石古镇坐小机动船到老县城,每当老县城遥遥在望时,总是船体最颠簸的时候。
“山云淰淰寒”——“淰淰”者,山雾时隐时现也,因为地气偏暖且水山相邻,故乡春夏秋三个季节,长江边的连绵群山之间总是云雾缭绕,如纱如幔,几乎永无息日。
“何曾夜色阑”——杜甫是在8月下旬的一个傍晚到达云阳的,记忆中,故乡的夏天特别漫长,即便到了9月份,照理说夏天已经过去,但气候依然是燠热的,明晃晃的白日照着江面,真正的夜色总是在很晚的时候才会降临。
在后来写云安的若干诗篇中,凡涉及云安山川物候的,杜甫无不下字恰切、直摄神韵——
在《云安九日》中,他说“地偏初衣夹,山拥更登危”。在云阳,因天热,确实是重阳节时才刚刚穿上夹衣,而老县城所在的五峰山及对岸的飞凤山,都是山势互抱较为高峻。
他说“今朝腊月春意动,云安县前江可怜”。这里的“可怜”固然是“可爱”之意,但寒冬腊月,正恰是长江最“瘦”的时候,也确实可怜呢。
他说“南雪不到地,青崖沾未消”。地气暖,南方的雪总是落不到地上就化了,崖上沾着薄雪,但因太薄,还看得到山崖之青,这正是云阳的雪。
他说“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云阳自古出盐,确实有妇女背盐男子撑船的传统。
他说“南楚青春异,暄寒早早分”。云阳的春天确实来得特别早,好像刚过春节,天气一下子就暖和了。
他说“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人虎相半居,相伤终两存”。故乡一带长江两岸,总是林木蓊郁的,那时候的生态可能更好,杜鹃叫个不停,山里还有老虎。
比杜甫早生242年的郦道元写三峡,有“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之句,与杜甫所见所感大致不差,可见在漫长的古代,人类改造自然的手段多么落后。不幸乎?幸乎?
杜甫在云安只呆了短短半年多,经历了夏冬春,却穷形尽相地写活了云安的地貌物情,落笔之精准几不可移易也,如椽大笔宁有虚乎?
杜甫云安诗之五
又雪
南雪不到地,青崖沾未消。
微微向日薄,脉脉去人遥。
冬热鸳鸯病,峡深豺虎骄。
愁边有江水,焉得北之朝。
六
坊间普遍认为,杜甫公元765年秋到766年春暮滞留云安,是因严重肺病复发,因而客居于此养病。
从杜甫30余首云安诗中对自己病状的描写,这大抵是事实。但从忠州到云安,杜甫倒未必是专为养病而来的。
刚到云安不久,即逢重阳节,在《云安九日 郑十八携酒陪诸公宴》一诗中,尚有“山拥更登危”之句,这个时候,他还能登山,说明身体尚不差。
然而,不久之后,情况陡转,杜甫的病情每况愈下,与之相应,心境也更加苍凉,其诗中叹病叹老之句几近俯拾皆是了。
从其自述推断,滞云期间,至少有肺病、风痹和消渴三种较为严重的疾病困扰着他。
“明光起草何所羡,肺病几时朝日边”——这是肺病。
“新亭举目风景切,茂陵著书消渴长”“我虽消渴甚,敢忘帝力勤”——这是消渴症(即今之糖尿病)。
“旧疾甘载来,衰年得无足”“卧愁病脚废,徐步视小园”——这是风痹(风寒侵袭而引起的肢节疼痛)。
此外,常年病侵,杜甫的体力精力也日渐不支了——所谓“欲起惭筋力”“身病不能拜”“重嗟筋力故山违”“儿扶犹杖策,卧病一秋强”。
这样的状况,无论北归京洛还是重游吴越,显然都力不从心了。
诗圣不幸云安幸,如果没有这一年秋冬之际的老病相摧,如果没有云安严县令的周全照应,或许,故乡就失去与诗圣这段足以写入地方文化史的渊源了吧。然则后生小子这番颇为自私的“窃喜”,于当时的诗圣又是何其残酷!
圣人也是人,青年时代就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之奇伟理想的大诗人,值此风雨飘摇的战伐凶岁,一身老病进退无据地滞于殊方峡江小县,真情何以堪!
在诗中,他没有掩饰自己的灰暗心境——“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栖泊云安县”“泪下如迸泉”“老去亲知见面稀”。
好在,云安尚有曲米春,这个时候的杜甫,大约还没有病到“潦倒新停浊酒杯”的程度吧?
好在,云安尚有云片糕(云安特产,一种香醇清甜的糯米制食品,唐时称云片糕,今称桃片糕),一本1985年由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名为《三峡土特产的传说》的书中,有《杜甫喜吃云片糕》一文,是否为附会?年代久远,不可稽考了。愿1255年前云安的瑰丽山水、淳朴民风、宜人土产曾予诗圣以慰藉。
杜甫云安诗之六
十二首一日三首其二
寒轻市上山烟碧,日满楼前江雾黄。
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
新亭举目风景切,茂陵著书消渴长。
春花不愁不烂漫,楚客唯听棹相将。
七
比杜甫小73岁的唐代诗人刘皂曾有一首题为《旅次朔方渡桑干》的诗: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并州并不是刘皂的故乡,但已住了十年以上,也是住出感情了,故渡桑干水后,回头望并州,竟也生出思念故乡一般的情感来,这是游子久客的“通病”。杜甫在云安怀想草堂,估计也难免“却望成都是故乡”。
从公元756年5月以来,杜甫其实一直在流亡之中。期间,他看到“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劫后长安,他经历“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的极度困窘,他生入“终身历艰难,恐惧从此数”的孤绝险境,他感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极度不公,直到两度不足四年的草堂生活,才让他感受到稍稍的安定。
“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只有在草堂,杜甫的笔下,才有这般难得的明丽景象。
如今病卧荒江小城,北不能返,东不能下,西不能退,在终日不息的杜鹃声里,在辗转于床褥的日子里,回忆草堂生活便成为了他的莫大安慰。
在《怀锦水居止二首》中,他饱含深情地回忆到,草堂在万里桥的南边,在百花潭的北边,那环境好啊,层层叠叠的回廊都朝向水面,周围都是饱经风霜的老树,远处的玉垒山上白雪皑皑,清楚地分开天与地,落日下的锦官城一片苍黄,唉,这么好的地方,苍苍茫茫间,可惜我回不去了:
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
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
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
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
像不像一个无限悲愁而又絮絮叨叨的普通老人呢?
人在病中,每多感伤,愿望会变“小”,你看,那么忧国忧民的诗圣,也有万事抛开的忘情一瞬:事业只浊醪,营葺但草屋。
然而,严武死后,成都是永远回不去了,即便“朝朝巫峡水,远逗锦江波”,也只是一个夜深人静时的渺茫念想而已——顺江而下,等待衰年诗圣的,只有作“雷霆斗”的“高江急峡”,只有令“日月昏”的“古木苍藤”。
杜甫云安诗之七
怀锦水居业三首其二
万里桥南宅,百花潭北庄。
层轩皆面水,老树饱经霜。
雪岭界天白,锦城曛日黄。
惜哉形胜地,回首一茫茫。
八
杜甫一生重情,笃爱交游,与当时的重要诗人几乎都有交往与唱和,并有诗赠当时的政要与艺术家,不少普通百姓也因杜甫赠诗而存史。
与李白,有“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
与王维,有“不见高人王右丞,蓝田丘壑漫寒藤”。
与孟浩然,有“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
与高适,有“当代论才子,如公复几人”。
与岑参,有“谢脁每篇堪讽诵,冯唐已老听吹嘘”。
与郑虔,有“忘形到尔汝, 痛饮真吾师”。
与李龟年,有“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与严武,有“殊方又喜故人来,重镇还须济世才”。
与房琯,有“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
与卫八处士,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对曾经的西邻,有“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在云安期间,便是病卧,便是漂泊,杜甫也未废交游。大半年时间,与他在云安交往的,有不少新知旧雨,见于诗章的,至少有云安县令严某、当地读书人郑十七郎郑十八郎兄弟、在开州作小吏的常征君(失名,汉魏以来隐士谓“征君”)。
如前所述,云安县令严某是杜甫得以在云安安顿下来的关键人物,在《水阁朝霁奉简云安严明府》一诗中,杜甫对严县令借与暂居的水阁和自己较为舒适的居住状态进行了描绘,卒章深怀感恩:晚交严明府,矧此数相见。在《赠郑十八贲》一诗中,也不忘提及“数杯资好事,异味烦县尹”。
在云安,他最好的朋友应该是郑十八郎郑贲,杜甫称赞郑贲“温温士君子”“灵芝冠众芳”“示我百篇文,诗家一标准”,并把他比作西汉文学家陆云:把文惊小陆。剔除场面上的客套因素,能让自谓“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杜甫如此夸赞者,想来也非等闲之辈。
常征君应是杜甫早年旧识,闻知他卧病云安,公元765年暮秋,他从邻近的开州赶来探望,那正是杜甫“儿扶犹杖策”的病笃时分,在《别常征君》一诗中,有“故人忧见及,此别泪相忘”之句,病中送友,几乎有诀别之意了;第二年春末,杜甫即将离云之际,又有《寄常征君》诗,“征君晚节傍风尘”,感叹好友屈就开州卑官的艰难与委屈。
乱世殊乡,新知旧雨的记挂守望,也算是诗圣清冷病居生涯的一抹难得暖色了。
杜甫云安诗之八
别常征君
儿扶犹杖策,卧病一秋强。
白发少新洗,寒衣宽总长。
故人忧见及,此别泪相忘。
各逐萍流转,来书细作行。
九
我没有统计过,在杜甫约1500首诗歌中,涉及时事及家国之思的作品占比几何,但以在云安创作的30余首诗为例,有时事家国背景的作品,居然占了三分之一强——须知,云安大半年,是他衰病交加的困厄时期,差不多是54岁的他人生中的至暗时刻。于自身无限艰危之际,依然不改家国苍生之念,千载以下,舍杜其谁?
杜甫在云安时,虽然安史之乱已结束三年,但北方回纥、吐蕃、吐谷浑、党项、奴剌等数十万“西山寇盗”与官军反复交战,西南地区大小军阀亦是混战不已。
身在殊方,心系天下,病榻上的杜甫写下了《遣愤》《将晓二首》等10余首煎心不已的时事诗。
万国皆戎马,酣歌泪欲垂——这是九日登高北望的忧怀。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这是对官军抢掠奸淫的深讽。
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这是对大小军阀致蜀中战乱的愤懑。
焉得铸甲作农器,一寸荒田牛得耕——这是期待结束战乱与民生息的渴望。
因杜甫完整经历大唐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及其后续衍生战伐,并以一支入化诗笔纪之绘之,今人谈杜诗,脱口而出的,首先必是“诗史”二字;更由于其深濡儒家文化之“忠君悯民”思想,笔底每带情,其情深厚有宗,时引圣道入诗并诗艺超卓,故称“诗圣”,这些,都是不刊之论。
但论杜若仅止于此,未免太多教材气而缺少一点凡人视角的人性温度。
以诗艺论,“语不惊人死不休”“晚节渐于诗律细”的杜诗炉火纯青,值得后生小子如我者终生仰望;以思想论,杜诗却并非不可超越,今之思想资源与一千多年前的唐朝不可同日而语,“忠君悯民”思想显然已不能切中今日政治文明之“肯綮”——千年何遥,当然不必书生气地求全于老杜。
时易世移,海桑千百度后,为什么今日读杜,依然能让我们热泪盈眶?端在其“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及“炽烈的天下苍生情怀”也,此情怀此精神,才是杜诗历万世而不朽的终极理由。
据说,杜甫客居云安时居住的水阁,正位于原老县城对岸的张飞庙附近,杜甫在这里写下了“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的动人诗句,为纪念杜甫,今日张飞庙中建有“杜鹃亭”并立有清瘦的诗圣塑像。
塑像面对长江,忧郁的目光越古穿今。
杜甫云安诗之九
三绝句其三
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十
半年多,不足一年——这是故乡和诗圣的珍贵缘分。公元766年春暮的一天,病势渐轻的杜甫离开云安,顺江而下。
出发那天晚上,一家人的行李搬上船后,他本拟与县城里的判官王十二告个别,却遇到下大雨,路滑不能上岸,只好写下一首题为《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的小诗向友人致意:
依沙宿舸船,石濑月娟娟。
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
晨钟云外湿,胜地石堂烟。
柔橹轻鸥外,含凄觉汝贤。
如此静美!后会无期,这是故乡小城留在诗圣心目中的最后形象了。
云安已难立足?夔州方面有邀?年深日久,没有更多的史料表明杜甫离开云安的具体原因。我更愿意将他的顺江东下视为一种必然——无论是重温“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的吴越壮游,还是践行“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的北归誓言,他都应该买舟而下。
而且,我以为,假设时局、经济和身体条件许可,他一定能完成这两大宿愿。然则,时不利行,天不假年。
我虽消渴甚,敢忘帝力勤;尚想趋朝廷,毫发裨社稷——即便在云安小城病得下不了床,在他的心里,那个“北极朝廷终不改”的坚定信念也从未泯灭过。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箧中有旧笔,情至时复援——即便朝廷已将这个曾经的“左拾遗”忘得一干二净,在他的眼里,皇帝依然值得他为之贡献最后一滴心血。
此间悲情,恰如金圣叹所云:“天地自不以沙鸥为意,沙鸥自无日不以天地为意。”
不死会归秦!你看,这个羸弱的老人,心里却有着无尽的澎湃。在《别蔡十四著作》一诗中,他期望“积水驾三峡,浮龙倚长津。扬舲洪涛间,仗子济物身”——待长江水涨我要乘舟出三峡,去激扬水域以渡长津,在涌起的洪涛之间乘风破浪,凭你的关照驶向归程——确实,此刻,在离云安江面不远的一叶扁舟上,54岁的诗圣正驶向归程,只不过这归程的终点,不是北方的故乡与朝廷,而是中国诗歌史上天风浩荡的光辉顶点。
云安小城以东不足50公里即是夔州府和白帝城,那里是长江三峡的入口,比之云安,景象更为宏阔,峡谷更为森严,江流更为汹涌——现在,一道神谕般的天光正照临这里,《登高》《阁夜》《白帝》《秋兴八首》《诸将五首》《咏怀古迹五首》,一大批雄视古今的作品问世在即。
杜甫云安诗之十
子规
峡里云安县,江楼翼瓦齐。
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
眇眇春风见,萧萧夜色凄。
客愁那听此,故作傍人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