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美之物无非只是我们尚能承受的恐怖之物的开端。
——R.M.里尔克《杜伊诺哀歌·第一哀歌》
我一直回想澡堂里那些游来游去的裸体
文:任嘉
回家过年的任嘉女士在腊月二十九下午叫人昏昏欲睡的牌局后,意识到自己已三天未洗澡了。她从麻将桌前挪开脚,走到院子里,看见邻居家的 5 岁小女孩正在玩小车。她发现自己需要新鲜活动的需要如此迫切,这一念头正跟随女孩车喇叭的嘟嘟声在眼前跳动。同时跳动的还有一些细胞模样的白点,这是用眼过度造成的。
姥姥在屋里喊她回来填补牌桌上的空位,但她告诉她们等一会儿。窝在卧室打牌三天了,一切都是因为情况越来越严峻的传染病,没有药,症状轻,发现得慢,一个人可以传给另一个人。你也不知道邻居从哪儿回来,他可能骗你,你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你。
姥姥见任嘉缩着脖子走进卧室,从床上坐起来。昨天傍晚她胃病又犯了,胃与心窝的地方疼得出汗,但她拒绝在这个时候去医院。过年是重要的事,这期间每一种行为是命运的隐喻。
「你穿太少了,快把外套穿上。」姥姥说。
「我不冷。」任嘉心虚地说,「外面可太暖和了啊!」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鞭炮声。任嘉都快把过年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了,她想起了早上看见的那张图片:一群横死在饲料厂的猪,据说有几万头,它们因突如其来的猪瘟被活活饿死。虽然猪瘟并没有到达它们所在的边境,但谨慎的畜牧局切断了饲料。
「火药能杀菌。」姥姥说。舅舅咬定那是迷信。任嘉再次推开门,小路上的冰雪冒着气,天空灰白,透明的阳光流水般鼓动半空的烟雾。她呼吸着充满煤味儿的空气,突然想起有一年春节,外出打工归家的舅舅遇到交通堵塞,在大红灯笼、各色灯光和彩带映照下,他一拍方向盘,说,「白城就是三轮车太多了。这些从天上看都是碎渣子。」
「我的头发都打结了!」任嘉对屋内人说。
「去澡堂吧。」姥姥应道。
楼下澡堂的价钱一直在涨,一年前七块,今天它收了任嘉十块。她踏进这间雾气腾腾的浴室,立刻明白了,这里的女人互相认识。她们在这里待的时间足够长,澡堂更像一个社交场所,而桑拿房是茶水间,那扇绿色小门在浴室最里头的角落,盛满闲言碎语。
靠近门口的位置雾气淡一些,通往更衣室的门微开,光线落进水里来,外面像一个明亮的旋涡,不断将水和热吸走。热水流过女人们的脚趾缝,蓝拖鞋和脚紧紧吸在一起。任嘉看过去,这些身体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种双腿纤细无力,但肚子却庞大,在热水下烫得尤其泛红;另一种又瘦又小,皮肤透明布满裂纹,转身后臀部每一秒都在向后脚跟垂去。它们都有一种熟悉的特质,似乎存在于很多个瞬间,很难总结,就像每个浴室都存在几个坏水龙头,它们十分干涸,但你走过时又恰好落下几滴凉水。
门口有两个女人在聊天,偏瘦小的女人说:我没事就出去溜达溜达。偏胖女人说:溜达挺好的。要不搁家也没事干。瘦女人继续说:对,对,闲着干吗,就出去溜达呗。胖女人说:挺好的。一天天也没什么事。这些重复的词语在老人嘴里变成和善漫长的对话。时间流过。任嘉注意到十分靠近她的一个女人,她的喷头水流过细,她便蹲下利用水的重力冲刷后背,因为太胖双腿微微向两侧张开——任嘉不能控制自己,去将画面和白瓷砖地做一种联想。那个女人似乎在盯着她?是,确实是。应该没有攻击性,这里似乎也容不下不快。任嘉退缩了,见她嘴里嚼着饼干之类带渣的东西,唇边沾了一圈白色小颗粒。像沾了糖霜的姜饼。她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会搭话。
任嘉转头让眼睛离开她。视线被门口床上躺着的一个人吸引,她湿润的后背黏在床的塑料布上,肚子高隆以至于从脚部望去看不见她的脸。另一个女人正用套着澡巾的手拍打她而她毫无反应,波纹从她装满水和食物的雪白肚皮荡漾到蔓延着青色血管的小腿。熟悉的感觉。任嘉想到早晨在煤烟中读到的新闻,一张大雪后的废弃猪场照片,也想起在今年冬天在烟台,养马岛上,绕岛行驶的汽车电视上,看到的广告。雪白的房间,雪白的床,人脱下衣服后身体也是雪白的。那个女人趴在床上,像见不得光的病人,乖乖地被操作和抚摸,似乎也可被售卖。那种虚弱比起完美的身体更具有色情意味。没有活力和智慧的体现。
现在,同样乳白色的浴室里。搓澡大妈的红内裤和蓝内衣是泳装的配色。她像一条孔雀鱼般甩动尾巴,踮着脚尖行走。汗水在她的胸窝上流淌。女人们排着队等待她的鱼鳍落下,吸满红酒、蒙牛牛奶,它们被皮肤吸收。她们的皮肤如海绵,她们的快乐像小孩。
当盯着任嘉看的女人完成她第二次桑拿,换了一个新水龙头时,任嘉出去到更衣室。
你家那位必须得隔离。别让他回家,至少隔离俩礼拜再回来。一个女人边为女儿吹头发边跟姐姐聊天。尽量不让出不让进。
对啊,我得跟他说。姐姐大笑,我家小丽说,你别去你大姨家。大姨家附近现在也有。
都关起来得了呗。现在坐车都实名制,都看起来,咱们就能过年了。女人说。
现在还有谁能不听话?姐姐问,两个人轻松地笑起来。
在妈妈的吹风机下,沉默的小女孩前后脚分开站稳,双手放在腿上,直直站好。镜子里少女的腹部微微隆起。妈妈为她吹头发,有点儿粗鲁,但她被吹到脸上也不吭声。母女都是皮肤黝黑,眼睛细长,身材健壮高大,走路摇晃,好像无法控制自己太有想法的肌肉。她周围的大人都很肥胖,肚子上有成圈儿无用的肉,挂着汗液。任嘉看她,镜子前面,小女孩像被遗失在这里的东西,海中的一颗珠子。
晚上,电视上播放令人困惑的歌舞表演时,任嘉看着观众悲伤地摇摆荧光棒,心里想,他们是不是会为自己的行为困惑?
「换台。」姥姥命令。台切换到相亲大会。女孩正在向男孩提出问题,彼此都不觉得尴尬。中央台,模棱两可的晚间新闻。在昏聩的背景乐里,任嘉想起上午来串门的老太太,她和姥姥在维持寒暄的距离里坐了五分钟。这份散发陈旧味道的东西就像这些电视节目。但至少今天的记忆里还有一个可爱的,那个最新鲜的人,任嘉心头一软——澡堂老板的小女儿,头上戴着小兔子头花,趴在门口写作业,她们挥手说再见。
春节我在姥姥家,营口市,盖县,去了一次澡堂。我一直回想澡堂里那些游来游去的裸体。智慧、情欲、焦虑、愤怒以一种意外的方式呈现在生物的皮肤上。它们的顺次衰败清晰可视。一口霉味冲鼻的箱子正在尽头等着我们呢:它把人性和生物性结合,然后它装满了虚无。虚无也有存在的形式吧?它怎么也能有存在的形式?是灾难叫它蠢蠢欲动,灾难在被看见后才真正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