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好小说的两个标准
作家简介:
阿来,1959年生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早期写作诗歌,后转向小说创作。家乡河流的名字是第一本书的名字:《梭磨河》。后陆续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旧年血迹》《月光里的银匠》《格拉长大》《遥远的温泉》,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格萨尔王》,随笔集《就这样日益丰盈》《看见》《草木的理想国》,以及非虚构作品《大地的阶梯》《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等。曾获茅盾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文学奖项。有《尘埃落定》《格萨尔王》和《遥远的温泉》等多部译为英、法、意、德、俄、日和西班牙等十数种外国语在海外出版。以出生成长于边疆地带而关注边疆,表达边疆,研究边疆。
关于好小说,或者说值得一读的小说的标准,在今天已经变得非常纷繁复杂。很多时候,这些标准还彼此消解与冲突。这些消解与冲突原本只会造成专业研究者自身的困扰,但在这个所有行业都有专家的时代,人们往往在未了解事实(对文学来说,就是读者未接触到具体文体)之前,就会听专家的意见,并且逐渐养成了先听权威意见的习惯。于是,这些标准间的彼此消解与冲突,也就影响到很多小说的读者,造成了阅读上的莫衷一是,引起某种标准的混乱并因为标准的复杂纷繁而使人们失去自我判断的自信。
其实,人们不只在阅读时失去自我。
“自我”在今天已经是一个极为可疑的东西了。
所谓“自我”,是由一些流行的潮流所规定的。“自我”并不是出于内省基础上的坚持,或者基于某种坚守的内省与修为,而是看能否融入某一种时尚流行的潮流。时尚杂志说,梳一个什么样的发型可以表达自我,于是人们就群起用发胶塑造这种发型。穿衣顾问说,把衣服穿得像一个流浪汉,就很“混搭”,很“个性”,于是,街上就立即出现用这种方式体现自我的人群。同样,在这个时代,阅读什么样的小说,认定什么样的小说是好的或者说真的值得一读的,也不再出于读者主动的选择与判断,而由成功操纵媒体的那些看不见的手来指引。按这些指引来消费,就是品位,就是流行,就是时尚,阅读也越来越具有强烈的消费色彩。所以,好小说就根据流行的需要,被创造出越来越多的标准。搞笑是一种标准,脱离百姓生活实际的纸醉金迷是一种标准,官场的厚黑是一种标准假主旋律之名而能多多耗费公帑也是一种标准……
其实,以我的浅见,古往今来,好小说的标准无非是两种。
一种,有没有创造出一种新的人物形象,并通过这样的形象表达了作者对于某一个时代社会生活的感受与思考。
再一种,有没有在小说这种文体上有定的创新。
如果按这样的标准下判断,就可以确定,眼下倪学礼的这本小说《小麦进城》是本值得一读的好小说。因为它至少成功地达到了第一条标准: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人物。用有些老套的话讲,就是“在文学画廊中成功增加了一个全新的人物形象”。
这个形象是一个不可能胜利的胜利者。
在过往有知青出现的小说中,有文化、有城市背景的上山下乡知识青年们,相对于蒙昧乡村的乡民来说,总是强大的。即使一时间因为体力上或政治上的原因,处于弱者的地位,他们所拥有的文化也会使他们自然显示出另外一种强大。而且,相对乡民来说,城里来的知青都是胜利者,因为在那些小说中,知青们最后终于都离开乡村,胜利大逃亡回到了城市。那些爱上男知青的乡下姑娘呢?那是回到城里后的男知青重新成家立业后一种遥远的情感回响:“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谢谢你给我的爱,让我度过那个年代”。
这就是,中国城市对待乡村的基本态度。
但是这部小说,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小芳”。
质朴、开朗、坚韧,而且,对他人富于理解与同情。
正是这样的品质,使她没有被上了大学的男知青抛弃在乡下。
到了城里,她也因为乡村给她的美丽心灵,非但没有被城市冷漠的人情与规则所吞没,反而用她敞亮的、富于同情的心化开了城里人的蔑视、自私与猥琐,最后,竟因为自己生命力的顽强反过来成为这些人的同情者与施予者。对她丈夫,对她丈夫的父母,对她丈夫的姊妹,莫不如是。
作者在小说中令人信服地塑造了一个生活中不可能胜利的胜利者。我想,这既是由于作者娴熟的写作技巧,更是基于他对于生活、对于人生独到的感受与宽广的理解,而不是在同类题材中相互因循,相互模仿,相互生发。
于是,我们才从同类题材中,得到了小麦这样一个少有的健康温暖的文学形象。
是的,这个形象清新自然,带着乡村广阔土地全部淳朴而健康的气息。
接下来,我们可以讨论关于好小说的第条标准——有关于小说的文体。
看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觉得它的画面感,它人物行动的方式,它的起承转合,很像是一部电视剧。后来,举荐这本小说的出版方果然说,电视剧即将上演。我推测,也许是作者心里存着电视剧在写这部小说。甚至还有可能,先有电视剧本再将其改写成小说过程怎样,其实无须过问。要说的是,自影视市场蹿红以后,小说写作,大致已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可以改编为影视剧的小说,或者干脆就是为改编而写的小说;再一类,是忘记有影视剧这回事,或者索性规避着影视剧的路数的小说。我不想对这两类小说孰高孰低下一个贸然的判断。但我得说,过于往电视剧的路数靠近,往往会使小说文体的创新性受到某种抑制与局服。这本小说,自然也就存在这样的遗憾。
但是,就因为小说塑造了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主人公,它起码是一本好看的、有价值的小说。
我们会记住,读过一本小说,它的主人公是可爱可敬的小麦。
《小说评论》 2013年第2期196-197,共2页。
阿来 四川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