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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他通知我到医院探视他。
多傲慢,夫妻间为了别的女人分居快半年,突然传讯,就是命令。
但我还是去了。
看人笑话的机会挺难得,不去才吃亏。我在医院楼下买了一把百合花,对着电梯反光通了通短发,拉了拉珠灰色职业套装下摆,精神很好,是个干练都市女性,自觉满意。
甫一进病房,一股郁郁的热气就冲上来,我眼睛里忽然放进那么多东西,有点惊愕。居然不住单间。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手里那束百合在大红暖水瓶,不锈钢饭盒,撕烂的童书与成人尿不湿之间,吓得洁白脸色都发黄起来。
他左右床分别躺着一个老太和一个儿童,自己两条腿和左手都打石膏,挂在半空中。床头柜可怜的空空如也,只一个护工靠着墙打瞌睡。
我慢慢走过去。
他看到我。
“怎么搞的?”
我还是有一分余情未了。
叫我先开口,就显得他到底有人关心,夫妻一场,不妨给他这个面子。
“喝了点酒,车飞到路基下面。”
他一说话,大概牵扯伤口,嘶嘶吸着冷气,我如酷暑天里饮冰水,从头舒坦到脚,把花放下:“那你好好休养,早日康复。”
他素来有点轻微酗酒,情绪化的,一高兴起来,不管不顾,妻女担惊受怕。
终于有天理一次,叫他自讨苦吃。
我随即扭身就走。
“等下。”
他叫我,费力把脖子扭过来,看定我:“我有重要事情对你讲。”
我抱手臂:“讲。”
他不做声了。
忽然想起来这些年为什么同他冷战不断——这人,精明过了头,花钱娶了个老婆来家,总觉着不划算,一定要在你身上看到回报,哪怕今天早晨替你拿双拖鞋——你晚上也非为他拿一次才行。
我明白他的打算,他要拿重要信息换单间住。
美其名曰说话方便。
“你的感情生活与我无关,我不会为你出钱。”
我立刻挑明。
“这件事与媛媛有关。”
媛媛是我们二人的独生女儿。
我不得不大出血。
而后冷笑着对他:“讲。”
倘若他讲不出子丑寅某,到期仍不续费,让他在普通病房的尿骚味中自生自灭。
“阮淑雅要起诉我,告我违章驾驶致她重伤,狮子大开口,要我赔偿她六十万元整形手术费与十八万元精神损失费。”
原来那一晚的车上,他带着情人,还被情人起诉,真可笑。
分居丈夫出车祸后,殷勤认错求和,我偷偷调查才知他真目的
但,我不得不重视起来。
陈志生没有钱。
像一个十八岁的小毛头去追求爱情,他搬出去前,连金表都捋下来扔给我,更不用提存款基金与股票,一改往日的精明嘴脸。
只为证明她是真爱他,并不是为了他的钱。但,今天,他被现实狠狠抽了两下嘴巴,打得目眩——半年不见一点利息,人家终于借机发挥。
我这个原配错位变成棒打西厢的老夫人。
可惜夫妻名分仍在,法律上少不得要为他掏这七十八万,不然拒不执行,冠名老赖,媛媛前途无量变前途无亮。
我沉默下来。
媛媛理想是做法官,做母亲的,不能推她一把,也至少不能做门前大山。
陈志生把烫手山芋丢出来,长舒了一口气,居然有心思笑。
他说:“媚人,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我听了起鸡皮疙瘩。
我全名苏仁媚,亲近的人常昵称我“媚人”,带点儿化音,比仁媚顺口。
他如今还这样叫,我一阵恶寒,想打断他硕果仅存的右手,闭闭眼睛,到底问他:“阮淑雅住哪间医院?”
我当然不会立刻就跑去。
做生意最怕给人家知道你急,一知道就吃定你,漫天要价,非急出你一头的汗来。
我要先陪媛媛吃个中饭,到她学校接她出来。
我心里不是不乱。
有多种可能——她终于受不了他身无分文,不过借此机会假翻脸,真要钱,好叫他们舒舒服服地双宿双飞。
不然,也可能是她自觉青春短暂,上位无望,决心拿一笔钱另谋出路。
做人应当快刀斩乱麻。
但我不能离婚。
2
人做少女时,把一切事都想得容易,真正长大了,才知道身不由己。两个人财产纠缠不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好似人的两条腿,竖着劈开一半,变成单腿残疾,谁都站不稳。
况且媛媛要出国升学,有许多文件需要父母双方配合,倘若离婚,多给她增添一层障碍。
做大人,辛苦如做一只暖水瓶,肚子里沸水烫着心肝脾肺,连一点热气都不许冒出来,拿个塞子,把苦楚都堵在里头,留给小孩的,只能是云淡风轻的壳子。
媛媛从学校里跑出来,冲进我怀里。
她很高兴,鬓角汗湿,一把抱住我。
“妈妈!”
我心里柔软地动了动。
一个人一生中学会的第一句话,是句魔咒,从此叫另一个人为你死心塌地,赴汤蹈火。
我注视她,伸手把她额头的碎发别在耳后,她像小动物一样,用小脑袋蹭了蹭我的手心,痒痒的。
快一米七的个子,看起来完全是个大人,可,心里还是那个依赖妈妈的小女孩。
做母亲最宁静的一点享受。
我带她去吃快餐。
给她叫汉堡薯条炸鸡蛋挞,自己吃一份蔬菜沙拉,喝无糖柠檬红茶。这样自虐的烦恼也只属于大人。
席间斟酌着对她讲:“爸爸出了一点意外。”
她面色如常,继续大嚼着热腾腾的薯条。
“怎么了?”
那一刻我心底耻笑陈志生,为人失败,在亲女儿心里,比不过一只马铃薯。
“爸爸开车撞到路边,没什么大事,只是骨折住院,要受点罪。”
“那就好。”
小小人儿一转脸就开始对我讲她自己的事:
“今天老师讲了新课,提问我们一个问题,同学都答不上来,只有我会,还上黑板做演示……”
很骄矜的,她等我夸奖。
我笑着亲亲她的额角。
——在每个人的心中,自己都最重要。
从某些程度来讲,媛媛当真是他亲生女儿,一样的冷血无情。
但,做母亲的,很乐意见到女儿如此刀枪不入。
哪怕有一日她把我当烂包袱丢到大街上。
只要她过得好。
3
我向学校交还媛媛,又向工作告假,求老板给一个假释机会。
老板在电话那头沉吟道。
“小苏,你手头案子复杂又急,我不给你假期又太不近人情……”
我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执业,主攻家庭婚姻民事纠纷,表面光鲜,其实自己后院起火。
“交给小张顶一下。”我说。
小张是我助理。
能力不差,但,考运坎坷,至今没能通过考试。
已经五年。
今年考过一科,明年第二科挂掉,后年再考过一科,大后年……
就有人运气这样差。
老板勉强同意。
但叮嘱我,“尽快解决。”
我放下手机叹口气。
做当代女性实在辛苦,几乎博古通今——要像古代女人会持家,会处理通房小妾外室,还要上市搏杀,还有个稚嫩幼儿全心全意依赖你,恨不得劈你成十一份,独自踢一个足球队。
我看看表,下午两点半钟,可以驱车前去会一会阮淑雅。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她比陈志生伤得更重。
有研究数据表明,突发情况时,副驾驶最危险,因着司机下意识会保护自己,往往用力左打方向盘,把副驾挡在身前。
陈志生无事尚琢磨如何捅人刀子,何况生死关头。
她半张脸都包裹着纱布。
“你好。”我对她说。
她一只眼看着我,大概视力也受影响,有点茫然,眨了眨,又看定我。
我自我介绍:“我是陈志生的爱人。来这里没有别的意思,阮小姐安心养伤,我跟他早就完了,等他出院,我就会和他离婚。”
一个人如果只露出半张脸,你是看不出她的想法的。
我继续说:“阮小姐索赔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按照我的建议,起诉他并不是一个好的决定,他离婚后,可以分走家里一半财产,远远高于阮小姐想要的数目,所以我希望阮小姐先不要急着起诉他。”
她警惕地盯着我。
我笑一笑。
“我知道这样讲很不正常,但说实话,我在乎的并不是钱,我不会在意他拿走多少,我会尽可能的给他,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我要的只有我孩子的前途,我不希望她有一个拒不执行判决裁定的父亲。”
“在这个角度上,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我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
“我会尽力促成这一切,但,后面能拿到多少,是阮小姐你的本事。”
她疲倦地闭了一会眼睛,终于开口。
“我同意,但在我出院以后……”声音沙哑如掺了沙砾。
“在你出院之后,假如我还没有离婚,你可以尽管去起诉。”
微妙的,我们达成一致。
男人有时候过分高估自己,觉得一身臭肉比唐僧肉还香,在外头坭坑里打个滚,回来老婆依旧不肯撒手。
但,事实上是,家里与外面,都没有人是看中他这个人。
他此刻大概高枕无忧,还以为我会拉住他不放,来与阮淑雅唇枪舌战的压价。
我几时做那样跌份的事情?
4
刚一出病房小张又打来电话。
我好似一个不倒翁,谁都要来拉我一手,还不许我倒。
“苏姐,当事人拿来了离婚协议,上面只写的双方没有共同财产……”
“还是这么毛躁。”我斥他。
“共同财产是由法律定义的,难道他们写没有就没有了么?”
许多夫妻都这样,不愿意说的太清楚,显得太无情太冷酷,大家一笔抹过,私下里分个差不多就罢。
结果到最后还是为了这些东西上法院。
那一点遮羞布,连脸都盖不住。
“是是是……”小张连声应道。
又忍不住问我:“苏姐,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需不需要帮忙?”
一点体贴,居然来自经常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下级。
我几乎要深深叹气,禁不住声音放柔。
“工作麻烦你已经不好意思,我自己的事就更不好麻烦你了。”
“没关系的。”他脱口而出,“我闲着也是闲着,需不需要帮你接媛媛放学?”
我愣住。
一般的客套该在上一句戛然而止,你知情,我识趣,谦让一番,彼此都有面子,而不需要付出什么,惠而不费,但他似乎十分真心。
“……媛媛有保姆接,多谢。”
“这样……”他似乎有点失落。
我难免不多想。
但一刹那,又笑自己神经过敏,过分自恋,被陈志生传染上这致命毛病。
一个律师总是有用的,难免人家是有事相求,才这样殷勤,我深陷感情纠葛里,看谁都带桃色。
要知道,小张小我八岁。
还能想起他刚到事务所时,一张白纸般的学生面孔,刚闯入成人世界,努力过头,整日西装革履,像偷穿大人的衣服。
但,尽职尽责。
酒桌上,连白酒都替我挡下,勇猛无匹,一口吸干。可惜力不从心,不一会,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两只眼睛,亮晶晶瞅着你。
十分可爱。
我倒也不是坚持男大女的老顽固。
只是他甫一毕业,就招来做我助手,像养育婴儿,从牙牙学语点点滴滴地拉扯大,几乎产生母性。
因此断绝暧昧可能。
5
晚上看媛媛做好作业,我又拿提包。
“妈妈去哪?”
“去看看你爸。”
她脸上露出一点异样神色,兼有抠手指、扭衣角的小动作。
啊……到底是血脉相连的父女。
“要来吗?”我问她。
我不做那种要小孩也同仇敌忾的事情。
“那个女人也在吗?”
恨他就恨在那样不加掩饰、丝毫不给我留颜面,给我女儿也造成了被抛弃的阴影。
“她也伤得很重,另外住院,不和爸爸在一起。”
我把她散乱头发别到耳后去,温柔道:“妈妈带你去。”
她很高兴,果然白日里有伪装成分。
离异家庭的小孩子会多可怜。记挂着一个,又不敢叫这一个知道,否则立刻叫监护人觉着被叛徒出卖,但,她有什么错呢?她是我二人亲手捏制的一个小人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她也曾在两双手臂里安睡。
想起来多么感慨,媛媛五岁时,在睡梦中突然高烧,那时候,一家三口,口袋里只百十块现金,更不提代步车辆。
我抱着她向医院跋涉,打不到出租车,天寒地冻,汗水流到我眼睛里。
陈志生那时给人打零工,值夜班,但,得信后匆匆就赶了过来。风雪交加里,从我手里接过媛媛,把脸偎紧了她的滚烫小脸。
喃喃道:“爸爸来救你了,爸爸来救你了。”
有力的,可靠的……
及时送医,挂上水,媛媛天明前即退了烧,安静睡下。
一只手握在妈妈手里,一只手握在爸爸手里。
一转眼,人心骤变。
或许非要患难才能共行。
路上媛媛问我。
“你会和爸爸离婚吗?”我望着路沉默。
前面有许多车,白色,黑色,灰色,红色,都在飞驰。
我忽的又想到他出事那一晚。带情人出街,必然志得意满至极,车子开得飞快,如乘风,飘飘不知所以然,两人的手在中央握紧……
我忽然泄愤似的按喇叭。
但,声音很平静。
“不会的媛媛,妈妈不会和爸爸离婚的。”
“……真的吗?”
她也知道这样要求多过分,这一代已不流行父母为儿女牺牲是天职理念。
可我又如何苛责她?
是我一厢情愿,渴望一个小小身体依恋躺在我怀中,才把她带到这莫测人间,受百般烦恼缠身。
她从小脾气很差。
学走路,被自己绊倒;学吃饭,把热粥倒满自己一脸;不会说话的时候,急着要妈妈明白她的意思,啊啊啊叫着,妈妈依旧一头雾水……
种种此类情形,往往气得眼圈通红。
她并不怎么嚎啕,但,你看得懂,她那么小一张脸上,居然布满怒气。
为年幼生命中的种种不顺意。
这种时候,隐隐觉得亏欠她。
分明人生这样辛苦,偏偏要造出另一个受苦的灵魂来。
我心里一阵悸动,紧紧握住她稚嫩的小手,肯定道:“是的,妈妈不会离婚。”
媛媛,你不知道,妈妈在做你妈妈后,必然把心割一半给你。
只要你快乐,另一半心粉碎也无妨。
6
后来我也这样对陈志生说。
板着脸。
“等你好了不要再出去鬼混了,回家来住,家里需要你。”
“是是。”他喏喏。
“到这时候你才知道谁对你一颗真心,除了你的闺女和老婆,谁记挂你?”
他赔笑,用没伤的手拉我衣角,一下一下地晃,“从前是我有眼无珠。”
同他做了十五年夫妻,并不是一丝好处都没有的。
起初也因为恋爱在一起,我年轻,他也年轻,爱得热烈深沉,才甘心相互束缚,度过很多艰难时光。
他投资失败,我被老板开除失业一年半,两个人每天分食一个鸡蛋补充营养,睡觉仍相拥。
后来他变得小肚鸡肠,或者是爱意褪色,觉得蚀本。
那样的日子居然一去不复返。
他看见我的眼泪,忽然也不再用嬉皮笑脸掩饰自己的过错了。
“对不起。”
我别过头去,抹一抹脸,故作坚强嗤笑道:“算了吧。学校要家长给孩子联名写信,增进亲子关系。你这个样子,不指望你写,你先把名字签上,回去我补吧。”
拿出一张A4号白纸,指着底端,他不疑有他,拿过去颤颤巍巍署上大名。
我心里忽然空了一下。
“我先走了,媛媛还在家里。”
走一走又回头,“家里新换了广东阿姨,叫她煮了汤,你尝尝。”
他已打开保温桶,嗅一嗅。
“鸡酒汤?”
“有酒?要紧么?”
“一点米酒算什么酒。”
他嘴巴大概已寡出清水来,立刻取了调羹——虽然甜甜的,依旧是汤,但,聊胜于无。
7
车里居然有人等我,是个年轻男人,相貌很清秀,穿得中规中矩。
我叫他:“小张。”
他只是笑,“怎么样?”
“离婚协议书已送达阮小姐处,并大张旗鼓,叫她亲友都知道,陈太太已放弃陈先生,并拟定极公平协议。”
在分身乏术之际,只有这小助手,带点蠢气,肯替上司私事奔波。
我假公济私。
有点可耻,但,已达目的,感激道:“多谢你。”
“能为你做点事,我才该多谢你。”再迟钝的女人也该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这告白来得十分不是时候,偏偏他这时候鼓足勇气。
毕业五年,依旧这样一张学生面孔,这样亮晶晶一双眼睛看着你。
几乎要把我含在眼睛里。
我叹口气,无可奈何,“小张,我有媛媛。”
他耸肩,“我喜欢女孩儿。”
“不,你不明白。”
我在后视镜中望见自己的脸,三十五岁了,不算很年轻,虽然保养得当,皮肤比穷困潦倒的年轻女孩更好,但眼睛里有说不出的沧桑。
“我这个年纪,已经没有心情和别人玩卿卿我我的恋爱把戏。但要结婚,我不会再生孩子,媛媛是我今生的唯一,她已没有父爱,不能再平分母亲。”
“任何机会都没有?”
“任何机会都没有。”
我斩钉截铁。
他的头颓然低下去,许久才讲:“我多羡慕陈先生。”
我深深注视他,“你不该……”
他忽然抱住我。
我浑身僵住,我背叛了……这时候想到的不是陈志生,而是媛媛。
但,不想推开。
渐渐觉出他臂膀有力,胸膛宽阔来。
记忆作祟,总叫我把他当学童,无知无觉间,他已是个成熟男性。
做母亲的人也是人。被他触碰的肌肤如过电一般轻轻发麻,一直传到心尖上。
这样的多事之秋,我精疲力尽,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此刻有人疼惜,只觉着鼻子发酸,眼泪如开闸一般向下落。
小张大着胆子吻我头发。诱惑道:“你已经足够辛苦,来,不要太逼迫自己,我们去喝一杯。”
简直像听到海上女妖的歌声,我几乎要点头。
手机忽然大吵大闹,打破暧昧氛围,我一接起来,听见里面气喘但冷静的声音,“苏女士,请您立刻到医院来!”
幸而我根本没有离开。
立刻推开车门,拔腿跑上楼梯。
陈志生的病房里挤满了医生护士,有白大褂爬在床上,用力按压试图使心脏复跳。
用力之大,让他看起来像个橡皮人,我疑心他内脏会从口中吐出来。
又开动我不认识的仪器,像两柄熨斗,合实一擦,向他身前按去,他整个人被电离病床,濒死大鱼一般,弹跳一下,又落下去。
他的咽喉处已被切开插管,血淋淋。
我分明是他最亲近的人,这一刻却是最格格不入,我看得心惊,双腿发软,一双手臂有力地扶住我。
我眼前雾蒙蒙发灰,金星乱转。
心电图仍执意不改,一条直线,冷冷报警,抢救事实上不过尽人道主义。
终于到头。
已经不需要有人通知我。
医生已经耗尽体力,额头流汗,极疲惫,但仍哀悯地望我一眼,工作失败,他亦觉不甘心。
有人推我,推搡我走进那间病房。如今已是他临时的停尸间。
护士正除去他身上的种种仪器,针水,管道,我看了一眼他的遗容,浑身发抖。
不到二十分钟,我离开,他已经面目扭曲,脸色惨白,嘴唇深紫,双目空洞圆睁着,生前一定遭受极大痛苦,挣扎间,手指居然生插入床褥里。
“谁让你们给病人喝酒汤的?”
护士斥道:“他今天换药了,你们不知道吗?”
我嘴唇哆嗦着:“他……他没说,他说不要紧……”
那一罐鸡酒汤已经被他喝干,桶里仍散发鸡汤和甜甜的米酒香味。
她带着医疗垃圾出去了。
我慢慢坐到地上,耳朵里嗡嗡作响,听不见声音。
做梦一样。
说不恨他是假话。
但,来得这么快。
8
一个人的生,要十个月打地基,二十年蓄力,然后才如蝉一样,到阳光下,求偶,生活,抚育后代,光鲜二十年,然后灰败,苟延残喘二十年。
死,却这样山崩海啸。
我忽然不敢看他。
连这间屋子都不敢待,只觉得森森有鬼气。手脚并用,失尽姿态地往外逃,好容易在走廊上站直身子,又剧烈呕吐起来,胃里翻个朝天,十分痛苦。
恍惚听着有人在远处叫我。
我被人用力抱住。
一个年轻男孩子,很高大,手臂很有力。
我好一会才认清小张的脸。
他也脸色惨白。
大概,做了亏心事,但仍肯让我依靠。
他说:“想想媛媛,虽然我知道这很难,但你必须坚强一点。”
我渐渐恢复神智。
喃喃道:“是的,媛媛。”
我可怜的,永远失去了父亲的媛媛。
我虽然不幸,但曾经拥有极幸福的童年。那时候做父母的更敬业一些,为了子女,肯将性命付之一炬,比起他们,我常为自己仍保留一点寻常人性有愧。
我嚎啕大哭。
路过的人连眼神都吝啬给我一个。
盖因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种种死别。任凭父母子女,亲密爱侣,到此,今生缘尽。
也有人凑上来,“我们有全套寿衣,趁人还软,抓紧时间穿戴。”
死的生意。
小张替我打发:“不用。”
我把脸埋在他肩膀,但他轻轻扶我起来,注视我一塌糊涂的面庞。
“梅梅,死者为大。”他不再以官称呼我。
我仍抽噎,哭有惯性,“请你帮忙。”
“他不久入殓,有些人总要来见,我替不了你。”
我心如刀绞。
“我怎么对媛媛说?”
“人世无常,这是她生命中第一次体会,这样残忍的事,以后还有很多,不得不慢慢学习。”
小张忽然很可靠,成熟,且温厚。
我定一定神。
“是,请你在这里留一会,我去接她。”
媛媛痛哭好久。
醒来躺着怔怔望一会天花板,她眼泪又开闸,我把早饭端到床上,支起小桌板,命她:“起来吃饭。”
“我吃不下。”
她忽然又大哭起来,我沉默地看她,轻轻拍她的后背。
她一把甩下我的手,眼睛红红地怒视我。
“你一点都不难过,你现在很开心了是不是?”
我忽然受到严重指控,但我原谅她。
灾难来得无缘无故,没有办法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年轻人,又不肯认命中注定……不得不找一个口子发泄愤怒。
良久我说:“你要我怎么样呢?”
她知道自己迁怒,低着头,不讲话,被子上滴滴答答出现圆形的眼泪痕。
我起身要走。
她猛地扑过来,抱住我腰,大哭:“妈妈,我错了……”
不不不,媛媛,你没有错。
一个孩子在母亲面前永远不会错。
我注视着她乌黑的发旋。她出生的时候,头发就很多,生长很好,不似一般小孩子的胎毛,柔细,发黄,贴在头皮,护士看了笑道:“这孩子脾气硬。”
陈志生那时候很得意,说:“随我!”
其实十成十像足我。
我有多坚硬?
我抚摸她的肩背:“妈妈收到律师函,今天要处理一点事情。”
9
律师收律师函。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对方当事人是阮淑雅。
葬礼那天我已见过她,奇迹般的,她一张秀丽面孔恢复良好,几乎看不出曾遭撞击摧残,不知花费多大价钱整形。
但,万幸中的不幸,她手臂不能复原。
一节骨头粉碎,不能修复,左臂比右臂短二寸,静静站着还好,与人觥筹交错,立刻原形毕露。
花费巨大,不甘心自负盈亏,幸好还有我这个未亡人可以追诉。
但,我只笑一笑。
对方律师姓徐。
我说:“徐律师,我非常同情阮小姐的遭遇,也认为这笔费用理所应当该陈志生承担,他毕竟是肇事者,于情于法,都有这个义务。”
她静静看着我。
因为此类话语下面通常有个但是。
“但是……”我俗套讲,“但是我与媛媛均放弃陈志生的遗产继承,大家都是做法律工作的,你应当清楚,不继承遗产的人亦不负担债务。”
她愕然,不甘心,追问我:“你二人有房有车有钱,难道宁愿上缴,也不愿意拿回一部分?”
“不。”我微笑起来。
“陈志生名下并无任何财产,我二人早已公证婚内财产。他光身子去追求爱情,所以何来遗产?至于他若有留在阮小姐处贵重物品,我不做追讨。”
徐律师脸色青了又红。
“有公证文书?”
“我配合任何鉴定。”我把文件推过去,说得干脆。
当然。
因我知道,当代技术还无力分辨签名究竟来自几个月前还是近几天。
签名当然百分百保真。他在病床上签署,然后由我装帧至几个月前就做好的文书里。
公证处里有多年好友配合,违规行事。
当事人其一未到现场,就盖上大印,登记至计算机系统。总归如今死无对证,无可畏惧。
“婚内约定不能对抗第三人。”
“第三人知道该约定的除外。”
我轻飘飘把她打回去,掉书袋未免稚嫩。
法律往往就是这样,不管多么复杂多么混乱的关系,只要具备了某样条件,立刻如快刀一斩,戛然而止。
姓徐的律师铩羽而归。
阮淑雅已丧失胜诉机会。
她太年轻,不记得一句俗语。
落袋为安。
凡是金钱,不真真切切拿到手里,总有意想不到的可能,灰飞烟灭。
她输在轻信,被我的假动作搞得眼花缭乱,居然乖乖等待。
或者……
没想到我有这样魄力。
一步错,步步错。
10
我站起来,把公证书锁进文件柜。
媛媛跑进来。
“妈妈!”
“怎么了?”
她忽然扭捏。
“就是叫叫你。”
我极温柔地注视她,向她张开手臂。
这半大姑娘一下扑进我怀里,沉甸甸,热乎乎,我不由自己,热泪盈眶。
想起她刚出世的时候,只成人两只手掌大,一张枕巾做被子,就盖得严严实实,头顶还是软的,随着呼吸轻轻翕动,脖子手脚也无力,我同陈志生面面相觑,不敢抱她。
每天晚上我都忍不住摸一摸她的鼻息,怕这脆弱小生命离我而去。
母乳到六个月。
对职业女性来说,是至大的负担。不能带孩子去工作,只得一天三次往家跑,喂她一次,并抓紧时间吸出一顿母乳。
再大些,又防人贩子,防老师不慈,防男性有非分之想……
简直不知道怎样把她养得这样大的,像做梦。
付出越多,便越爱她,眼里揉不下一颗沙子。
不肯叫自己十年青春,白白抛入水中。
我用力抱住了媛媛。
“妈妈爱你。”
我听见自己喃喃道。
真的,妈妈永远爱你。
只是有时候,大人会替小孩子做些重要决定,因着她太小,太重情,太……
长痛不如短痛,媛媛,请你相信妈妈。
妈妈并不是没有爱过他,也并不是铁血无情人,当我最绝望时,也从未想过置他于死地。
只是,他不该动属于你的东西。
阿姨煮汤的时候,我叫她:“麻烦接一下媛媛,这边我看着就好。”
汤里多洒下两匙糖和香油,遮盖味道,拧开一瓶高度数的白酒,我倒下去后,心跳如擂鼓。
怕他喝,怕他不喝,怕他死,怕他不死,他没注意,我触碰他的手冷冰冰的,手心全是汗水。
他一生就是看不到许多细节。
命运最终一锤定音的时候,我也心痛如凌迟。
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头发。
她有点羞涩。
刚刚同妈妈吵过架,为的是一个叛徒,不好意思把道歉讲出口,但业已后悔。
我深谙这丫头心里的一思一想,十分熨帖。
“我们去吃饭好吗?”
天下母亲的求和方式。
“好。”
黑亮的,媛媛眷恋的眼睛。
我把手机带在身上。
屏幕亮一下,收到消息,我专心开车,没有查看。
——老板在微信中质问我:“开掉小张?他做错事了?怎么这么突然?”
过一会,我会回复他的。
大概是:“我认为我需要一个水平高一点的助手,至少通过司法考试,带起来也有前途一点。”
真真无妄之灾,他没有错。
爱一个人有什么错呢?他那样年轻,那样热心,那样肯付出……
他只是不该动摇我的一颗心。
这颗心,从此只能是一颗母亲的心。(原标题:《七情集: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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