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派新闻记者徐绍
“如果我们观察李立军的翻译道路,基本上是她粗略地浏览波兰文学史。
”2月9日,诗人、翻译家、《世界文学》主编高兴在谈及刚刚去世的翻译家易丽君时,如此对澎湃新闻说道。2019年,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获得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其中文主要译者易丽君一时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但是实际上,易丽君在托卡尔丘克之前,已经从事了一辈子波兰文学的翻译工作,其翻译作品几乎囊括整个波兰文学史,受到了波中两国大大小小的褒奖无数。
在波兰语翻译家、诗人李以亮看来,易丽君属于中国第一批学成回国的波兰语言文学研究者,她与另外几位著名学者在翻译、介绍波兰文学方面具有开创性的功绩,现在看来,波兰文学一些经典的、重要的作品都经过他们之手翻译成了汉语,其中就包括易丽君的毕生劳作。“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我们都从中受益,也永远不会忘记。”李以亮说道。
1955年7月,易丽君(右侧女性)在波兰格丁尼亚。
公派留学波兰,“像是在岩洞里度过了五年”
易丽君于1934年出生于湖北黄冈一个农村知识分子家庭。祖父是留日学生,父亲是中学老师,她从小一种比较宽松的家庭环境中自由发展。
1953年,易丽君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次年得到了前往波兰华沙大学留学的机会。尽管在当时她就知道密茨凯维奇、肖邦、哥白尼等波兰名人,对这个国家不算陌生,但她还是有些犹豫。
“国家在学校选拔去苏联和东欧的留学生,我们班被选上的有包括我在内的六个人。他们五个人都特别高兴,我当时还小,母亲不希望我离家太远,所以还在犹豫到底去不去。老师说,出国留学是好事,别人想去还去不了呢,于是我才下了决心。”易丽君曾回忆说。
到华沙大学后,一开始易丽君还因为学校校区小而有所失望,但开始学习后,就“越学越来劲”。头一年学习十分艰苦,她被逼着读了许多波兰文原著。为了考试,她曾没日没夜地啃下了显克维奇的“历史三部曲”,足足260万字。
她说,在华沙大学的五年,像是在岩洞里度过,但也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五年,为日后走上翻译道路打下了基础。当然,除了学习上的收获,易丽君还在这里遇到了她人生的伴侣——中国核物理科学家袁汉镕。
1956年,易丽君在华沙郊区。
“你没把握译好,也没谁更有把握译好”
从华沙大学毕业后,易丽君被分配到中央广播事业局苏联东欧部担任记者,每天背着20多斤的录音箱去采访。两年后,中央认为很多留学生回来后“学非所用”,应该重新分配。易丽君本来可以选中国社会科学院,但因为已有两位同学在那里,她就去了北京外国大学,学以致用,开始从事起波兰语翻译和教学。
实际上,在波兰留学期间,易丽君就已经开始接触了文学翻译。她与裴远颖、林洪亮、张振辉、艾青创办了刊物《星火》,在上面写诗、译诗,也翻译其他文学作品。
“我们五个人是真正的文学青年,都热爱文学、发奋念书,都想弄出点名堂来。”
但她真正意义上的文学翻译却是在“五七干校”这样一个特殊时期起步的。当时学校停办了,大家都参加劳动。易丽君到了湖北沙洋,每天要干农活、挑砖,农村的生活条件又特别艰苦,但是晚上还要搞翻译。因为这不是学校给的任务,属于干私活,所以得保密,她就找了一间晚上经常没人的小棚屋,躲在那儿悄悄地干。密茨凯维奇的《先人祭》就是那时候翻出来的,这是易丽君翻译的第一部波兰文学作品。
诗剧《先人祭》是波兰19世纪伟大诗人密茨凯维奇的传世名作,讲的是沙俄残酷镇压波兰爱国青年的故事。1968年1月,华沙民族剧院重新上演《先人祭》,轰动了整个华沙,场场座无虚席。演出时观众也和演员一起朗诵剧中的诗篇,台上台下相互呼应,群情激奋,反苏的情绪很强烈。演出期间苏联大使很生气,就中途退席了。不久《先人祭》就遭到了禁演。这一来华沙大学的学生就发起了示威游行,成为了一个政治事件。
一部戏剧经由如此巨大的力量,能把整个波兰社会都调动起来,这让易丽君惊讶不已。不久,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叶明珍找到她,说主管外国文学出版的孙绳武托她来问,能不能由她来翻译《闲人祭》。她还被告知,这是一次有关部门举行的外交官工作会议上,周恩来总理提出来要翻译的。
易丽君当时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有机会一展所长,担心的是怕翻译不好。而且叶明珍也十分坦率地告诉她,没有稿费,还有一定风险。犹豫之际,丈夫袁汉镕对她说:你没有把握译好,也没谁更有把握译好。稿费是无关紧要的,风险嘛,可以起个笔名。
这样易丽君才下定决心,在“五七干校”期间完成了《先人祭》(第三部)的初稿,回京后又利用间隙多次修改,袁汉镕则承担了校对和誊抄底稿的任务,最终以笔名“韩逸”出版了这部作品。何其芳读了以后说,这是一只报春的燕子,因为这是“文革”后出版的第一部外国文学作品。
易丽君和托卡尔丘克
她带着我们游历了整个波兰文学史
此后,易丽君一发不可收拾,从经典的亚当•密茨凯维奇、显克维奇,到先锋的维•贡布罗维奇,再到当代的切·米沃什、兹比格涅夫·赫贝特、希姆博尔斯卡(一译为辛波斯卡)、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从散文、小说到诗歌、戏剧,几乎囊括了整个波兰文学的时间跨度和文学体裁。
也因此,诗人、翻译家、《世界文学》主编高兴以“全面”来概括易丽君的翻译生涯。
在高兴看来,一些老一辈翻译家长期沉浸于经典文学的翻译之中,但是易丽君是不断给自己提出挑战的翻译家,“她始终在跟随着文学发展的节奏。所以她在翻译了密茨凯维奇、显克维奇之后,她会去翻译米沃什、希姆博尔斯卡、贡布罗维奇、托卡尔丘克。”
“比如说现在很红的希姆博尔斯卡,其实在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早在1990年左右,易老师就翻译了她。所以,易老师才是真正译介希姆博尔斯卡的第一人。”高兴告诉澎湃新闻记者。
“全面”的另一方面体现是易丽君翻译所涉的体裁之广。高兴表示,作为翻译者可能都有些癖好,比如他自己就更倾向于诗歌,“但是易老师是诗歌、散文、戏剧、小说,什么都翻译,而且还有好几本重要的文学专著,都是具有文学研究指南意义的作品。”
“如果我们去关注易丽君的翻译之路,基本就是随着她大致浏览了一遍波兰文学史。”高兴说道。
易丽君与诗人、翻译家、《世界文学》主编高兴
“在翻译的归化与必要的陌生化之间有着得体的平衡”
易丽君的翻译文字以准确、朴素、传神又不是文学意味而深受读者喜爱,她翻译的雅·伊瓦什凯维奇的短文《草莓》还入选语文课本。
“我以前有学生来考北外,就是冲着《草莓》来的。它那么受欢迎,是我完全没想到的,因为《草莓》还是我在波兰念书时翻的。”波兰语翻译家、诗人李以亮至今依然常常向人推荐《草莓》,在他看来,也许伊瓦什凯维奇自己也没想到,他的这篇小文经过易丽君之手能够在异国他乡传播这么广泛,“我想这篇散文在中国的影响也许远远超过了在波兰国内。”
李以亮很早就知道易丽君的大名,他至今保存着四十多年前载有易丽君翻译作品的杂志。他也曾把无处求购的易丽君所著的《波兰文学史》打印下来、装订成册。
对波兰文学情有独钟之后,李以亮曾集中阅读了易丽君的翻译作品。在他眼里,易丽君的译文,是非常优美和讲究的文字,“在翻译的归化与必要的陌生化之间有着得体的平衡”,在她那个年纪的译者里,她是对语言有着相当敏感性的翻译家。
“我们写诗的人会有一个自我要求,就是要做到‘改不动一个字’,易丽君老师的译文,你就‘改不动一个字’。”至今,他都一直奉易丽君为波兰语言文学权威,在读书和翻译过程里,都会首先参考她的著作,“比如在做注释的时候,我一定先看看她的译名、见解。”
李以亮所说的“平衡”,在高兴那些也得到了印证。
“文学翻译特别重要的是平衡,就是外语和母语之间的平衡,要有扎实的外语功夫,同时要有很好的母语表达。这种平衡才能让你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翻译家。”在高兴看来,中国很多翻译工作者,在两种语言之间是失衡的,如果只看汉语或许还不错,但只要一对原文,只要有一点研究的基础,就会发现理解上错误百出。“一般读者可能不太注意这方面的问题,但作为翻译工作者,我们心目中是有一批真正翻译家的名单,易老师就是其中的一个代表。”高兴说道。
正因为易丽君在翻译上出色的工作,不仅为她赢得了诸如鲁热维奇、希姆博尔斯卡、托卡尔丘克等波兰作家的尊重和喜爱,也让她受到了来自波中两国的褒奖。
她于1984和1997年先后两次获得波兰文化功勋奖章,2000年、2011年先后获得波兰共和国总统颁发的“骑士十字勋章”和“军官十字勋章”,2004年获得波兰国民教育和体育部授予的国民教育委员会奖章。2008年,因在中国推广波兰语言文学被波兰共和国议长提名并获得波兰科学院波兰语言委员会授予的“波兰语言文化大使”称号。2012年,波兰图书协会向易丽君颁发了“跨越大西洋”文学翻译奖,以表彰其对波兰文学在世界范围内推广所作的杰出贡献。中国方面,2004年她获得中国翻译家协会“外国文学资深翻译家”称号。2018年,易丽君又荣获中国翻译家协会颁发的翻译界最高奖——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波兰大使授予易丽君“波中建交65周年纪念勋章”。
她身上的理想主义情怀属于时代,更属于她自己
易丽君在波兰语这个小语种领域能够取得如此成就,是相当不易的。在高兴看来,这与其对翻译的激情和热爱是密不可分的。
“像波兰这种小语种的研究,有一段时间都是坐冷板凳的,但易老师这些老一辈学者愿意一条路走到底,他们给了我一种内心的鼓舞。前辈非凡的意志和毅力,他们对待翻译的态度值得我们学习和传承。”不过在高兴看来,易丽君身上的风骨和理想主义情怀,也不能都归因于时代特质,其中还有其个人的选择、个人的经历以及翻译、教学反过来对其的塑造,“在从事外国文学研究和翻译的过程中,也塑造了她独立坦荡、敢于追求和坚持真理的品格。易老师给我一个特别深的印象就是有独立品格,不媚上、不媚俗。”
虽然没有上过易丽君的课,但在私下,他们经常去易丽君家里做客。易丽君性格慷慨,特别富有激情,精力格外充沛,也很有感染力。她热别爱请客,经常邀请学生们到家里吃喝聊天。“想起易丽君老师,我就想到那个大眼睛、大嗓门的老太太。从事文学翻译,热爱很重要,激情也很重要,易老师从事文学翻译特别早,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和她的热爱与激情是分不开的。”
这种热爱和激情也延及学生,延及到高兴身上。本来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学生,大部分都有着外交官或高级翻译梦,高兴也不例外。但在易丽君的影响下,他忽然发现语言还可以打通文化壁垒、架构文化交流。最终在易丽君的推荐下,高兴放弃了最初的人生规划,选择走上文学翻译之路。
而诸如赵刚、茅银辉、李怡楠等易丽君的及门弟子更是传承其衣钵,业成为新一辈波兰语翻译的翘楚乃至中坚。现在已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副校长的赵刚在得知业师辞世消息后,就对中国作家网表示,“是易老师带我走进波兰文学殿堂,是易老师鼓励我走上了三尺讲台,也是易老师在每个彷徨苦闷的时候给我以指点与启迪。易老师不仅是我的授业恩师,更是我的人生导师。”
因为在教育上的贡献,易丽君于1995年和2007年两度获得北京市教学名师称号。
易丽君 摄影:赵玮婷
(本文参考了赵玮婷《“出乎其类,拔乎其萃”——访著名波兰文学翻译家易丽君教授》、易丽君《先人祭》译后记。)
责任编辑:陈诗怀
校对:丁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