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天有点亮,像墨盒一样徒手喷洒石灰。
有点白,灰蒙蒙的,只困在黑暗里。
杨旺骑着摩托车从乡间的田埂道驶过。
一进家,杨旺就直奔卧室。
拉开抽屉,翻了衣柜,连他媳妇的首饰盒子都打开了,杨旺哐一声倒出里面的东西。
“你这神经病啊!回来就把家翻得乱七八糟的!”
老大媳妇魏霞站在门口,骂骂咧咧。
“钱。”杨旺回头,朝魏霞伸手。
“什么钱?”魏霞歪着头,一样一样捡地上的东西。
“医院让续费。”老大闷声说。
魏霞皱着眉,满脸不悦:“续费?续啥费,合着昨儿拿那几百块一宿就吃干抹净了?”
杨旺掀开床板,终于从板子下找到那本存折。
他拿着存折就要出去。
魏霞整个人却忽然扑了上来,又抢又夺的,“你把存折还我!那是我妈给我的体己!你想拿出去烧给那个老东西用!”
“门都没有!”
杨旺听这话,脸上有点挂不住。
他手一松,存折已经被魏霞拿走。
“这些年,我没少往家里拿钱。魏霞,你把我的钱给我!妈的病真的不能再拖了……”
“这叫啥话。”魏霞横眉冷对:“这些年家里哪有剩的钱。吃喝拉撒,孩子上补习班,兴趣班!外面我还欠了一屁股钱呢!”
“就连村口的肉摊,我也厚着脸皮赊了几百了!你还管我要钱!”
杨旺垂头,一声不吭。
他已经习惯了,习惯这样被魏霞骂得抬不起头的日子。
“我就这话!几个兄弟里,你十几岁就在在家里帮你妈务农养弟弟妹妹,二弟是大学生出来,城里头买房买车,体体面面的工作!三妹也是大学生,嫁的大学生村官!你们家就属你窝囊废!”
魏霞骂累了,大口的喘着气。
“有本事,你就让老二老三一起出!不然,想从我这掏钱,门都没有!”
魏霞指着杨旺鼻子骂出这句收尾的话。
杨旺深吸一口,蹲下身打开婆娘梳妆台下的柜子。
“你开我柜子又想干嘛?”女人吐口痰问。
杨旺不吭声。
“那里面可没钱给你。”魏霞脸上都是嘲讽。
杨旺抬头看着魏霞,他的脸隐在一片阴影里。
只有声音往外漏。
“妈说,想洗头。”
杨旺拿起柜子里魏霞藏着的洗头膏和护发素的瓶瓶罐罐。
挤开魏霞就朝外走。
魏霞张嘴要说什么,杨旺却已经走远了。
只有一道影子慢了半截,像尾巴一样被魏霞踩在脚下。
002
“还洗头呢?”魏霞歪着身子倚在门上撕一张褪色的年画。
“那老太婆,七老八十的人了,一辈子都用得洗衣粉肥皂,临闭眼还洋盘,非要从柜子里拿我洗头膏?”
“也不嫌折腾人!”
医院里永远有股消毒水味道似的,杨旺回到医院,杨婆正睡着。
手上挂着的点滴要完了。
杨旺摁了护士铃,护士很快来了。
一边取架子上的空药瓶,一边有些不悦的跟杨旺说:“你们老人家刚刚要上厕所,到处找不到家属!”
“她也没摁铃喊我们,结果愣是尿床上了!”
杨旺脸上唰的羞红。
“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老太太病情这么重,在怎么着,也不能不留人啊!”
“下次,下次一定不会了。”
杨婆慢慢动了动身子,睁开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整个人不断往墙边缩。
杨旺知道,她是怕自己怪她。
杨旺装着回头,抹了眼角的泪光。
“没事!妈。”
“多大点事啊……”
杨旺扶起杨婆,伸手探了被子。
虽然有护士垫了隔尿垫,但杨婆裤子还潮热着,湿腻腻的贴着皮肉。
杨旺请了清洁阿姨,塞了零钱请她帮杨婆打热水擦身子,换了干爽的裤子。
清洁工阿姨边干边摇头说:“唉,老人啊,活到这岁数。就这样……”
“看你这样,是独生儿子吧?没姐妹兄弟,一个人医院看着,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啊。”
晚上的时候,杨婆醒了,喊插管的地方痛。
杨旺找护士,说:“我妈喊插管痛。”
“痛就正常的。”
护士打着瞌睡从台面上抬头,眼睛虚着:“等做了手术慢慢恢复,就好了。现在肯定是痛。”
睡到半夜,杨旺听见杨婆喊他。
他爬起来问,妈,啥事?
“儿啊,给我洗个头吧。”杨婆哀求似的喊。
杨旺点点头,握住他妈的手回:“好。”
杨旺打了热水回到病房,伸手从塑料袋里掏出从魏霞那里拿的洗头膏。
“妈,我们洗头。”
洗头膏刚刚挤在手上,门口忽然叫嚷起来。
是杨婆的主治医生来了。
他刚下手术室,听说杨旺在医院,直奔杨旺就来了。
“家属跟我出来一下。”
杨旺赶紧收了洗头膏,在热水盆里清了手跟着医生到了走廊。
“手术时间腾出来了,就是你这边交的费用还……”
杨旺知道,医生说的是手术费的事。
杨旺咬咬牙,“钱的事,我去想办法。”
连夜,杨旺骑着摩托车七绕八绕,找到了城里老二家小区。
老二大学毕业后,就很少再和家里来往。
买这房子却回了老家两次,第一次是为差首付钱。
杨旺那时候兜里有宽裕,掏了些。杨旺想了想,就说和魏霞商量再取点给老二。
是杨婆拦着,她说:“老大日子也不容易,小霞又是个算计着过日子的。别为这事闹起来,不好听。”
老二当场就哭了,他说不首付买房,女朋友压根就不同意结婚这事。
杨婆听完,转身就回了屋。从床底下拖出一口箱子,打开锈迹斑斑的锁。
从箱子最底下掏出一块帕子,帕子鼓鼓囊的。
杨婆打开,里面是存折本。
杨婆把存折本递给老二,存折上有将近三万七。
是这么多年,杨婆从口粮里扣出来攒下的棺材本。
003
老二拿着急匆匆就去了。
第二回老二再回来,是说专门来看妈。
杨婆高兴坏了。
转头老二才拉着他哥杨旺说房子是有了,可没钱装修。
还问杨旺借。
杨旺兜里没钱,又不管账,他去找魏霞。
魏霞眼睛一瞪,唾沫横飞的指着杨旺骂:“钱钱钱,家里哪来的钱!
杨旺咬着牙,挨家挨户找了几个兄弟。上门给老二装修。
从水电到家具,全是杨旺。
材料钱都是赊的。
结婚的时候,老二妻子一个劲吐槽这年头,谁家把房子装得这么老土。
杨旺坐在新房的门口的矮凳上,红着脸。
打那以后,杨旺就再没来过老二这。
老二一年到头也难得去杨旺家一次。
幸而,杨旺还记得地方,一路上了楼。
转角就是老二家,门上还贴着去年的对联。
红艳艳的,像着了火一样扎手。
杨旺伸手去敲门。
响了好一会儿,里头才有声音:“来了。谁啊,这大晚上的。”
门开,是老二。
杨旺松了口气。
“哥,你咋来了?”
老二站在门边,下意识低头去扫杨旺的脚。
一双军绿布鞋,没泥点。
杨旺:“我……”
老二让开半边身子:“啥事这么晚,进来说吧。”
还没踏进门,老二又从鞋架上甩了拖鞋在拉杨旺脚边。
杨旺一愣。
蹲下解鞋带的时候才看清,脚边老二扔下的拖鞋是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码子小,不合脚。
杨旺踩进去,前头脚趾挤巴在一起。后面脚跟露出半截。
他站立在门口,手脚都像没地方搁。
“妈病重了。”杨旺说。
“这事我知道。”老二瞅杨旺一眼:“大嫂一个月前来电话,我一个星期前也才去看过。”
杨旺点点头,又说:“医生说,妈的病得手术。”
“手术……妈这么大年纪了。”老二犹豫着,“但这事大哥你说了算吧。”
“毕竟这么多年,妈都是和你过的。”老二笑笑,“手术,我们也没啥意见。”
杨旺抬起头,“我的意思是手术。妈一辈子养活我们几个不容易,老了,病了我们……”
老二有些不耐烦,打断杨旺的话,干脆利落的说:“那就手术吧。”
说完老二又看着杨旺,“就为这事,也值当哥大老远专门跑来这一趟。电话里说不就成了吗。”
“我来,是,是……妈的手术费,钱不够。”
老二的笑容僵住了。眉头也像是被虫子咬着,皱成一团。
话说到这里,杨旺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老二慢悠悠从鞋柜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没递杨旺。
烟点燃,半晌老二才开口。
“哥,我的情况你也知道。”老二扔了手上的烟蒂,把垃圾体面的倒进雪白的垃圾桶里。
“我是真没钱。”
“老二,你想办法借点吧。妈……”
“哥,妈也这么大年纪了。”老二打断杨旺的话,“要我说,妈去手术万一……我是说万一连手术台都下不了。”
“我们这些做儿子的,钱不钱是一回事。”老二斜看着杨旺:“倒别为了愚孝,折腾老人才是真的。”
杨旺不可置信的看着老二。
他没有想到,老二会说这样的话。
一句一句,像棒槌敲鼓,震得杨旺心头不住的颤。
004
杨旺立了半晌,他渐渐感觉到脚跟在小鞋里发麻了。
才咬着牙后槽说:“当年你读大学,没少花妈的钱。”
“哥,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
“我是读了大学,可我也没没分妈那老房子啊!我结婚是自己按揭买房,现在还背着房贷是房奴!”老二越说越急。
他站起来,下意做了个扯领带的动作。手上动作落空,又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架。
他眉眼斜看着杨旺,一副训下属的样子。
“再说了,今天你说这话。我还得和你算算,要说妈养我读大学辛苦,她现在病了我就该出钱。
那你怎么不去找三妹啊!她也读大学来着!合着就可着我一个软柿子捏?”
“我不是这意思。”杨旺不知道还要怎么说。
但凡有办法,他怎么会来……
门外响起来钥匙插孔声。
杨旺拘谨的站起来。
门被推开,是老二媳妇。
“老公,我闺蜜今天终于从韩国帮我抢到了那个包!限量版啊,才一万三!搁国内至少得……”老二媳妇皱着眉,看家里多出来的一个人。
杨旺目光落在老二媳妇手上的包上。
白色的,亮铮铮的,像医院的白墙一样扎眼。
“我得走了。”杨旺起身,“妈一个人在医院。”
没有拦他,也没有留他。
杨旺看着老二说:“你有空,就去看看妈吧。她……怪想你的。”
摩托车穿过城市。
夜风像无数的巴掌,呼呼的扇在杨旺的脸上。
他没来由的想哭。
鼻子酸,眼睛也酸涩。
只有眼泪像是干的,没一滴往外淌。
只有胸口塞着石头一样,叫人沉闷得发慌。
第二天一早,杨旺找到医院的清洁工阿姨,请她帮忙照看杨婆。
杨旺掏了两百块钱,“就两天,我就回来。”
清洁工阿姨死活不要,她说这年头杨旺这样床前床后伺候的儿子不多了。
她看着都心酸。
下午的时候,杨旺上了大巴。
他要去找老三,嫁到隔壁省的老三。
老三是大学毕业那会儿,跟同班的男友毕业就结婚。
老三男友家条件不好,山里不说,老两口一个瞎一个瘸。
全村供出一个大学生,他选择还乡做村干部。
折腾几年,也没把村里折腾出什么花样。
倒是他自己,习了一身坏毛病,抽烟喝酒打牌,样样都说是应酬。
杨旺到的时候,他妹妹杨雪正在地里摘花椒。
花椒是这个村的扶贫项目,全村都种,杨雪家几亩地全靠杨雪一个人伺候。
看见杨旺来,杨雪很高兴,从地里赶回来。
逮鸡就要杀。
“哥,我早说你该带着妈一起来的。”杨雪烫着鸡毛,“你们偏怕麻烦。”
话说完,杨雪忽然嘶的倒吸了一口气。
杨旺过去看,杨雪满手都是血口子,像干裂的旱田。
“摘花椒这活,就这样。今年还算好的。”话音才落,外头就有人砰的踹了一脚门。
杨旺抬头,见是一群染着黄毛的瘪三。
瘪三们靠在门边,朝扒鸡毛的杨雪问:“呦,都吃上鸡肉了。你也该还钱了吧?”
杨旺顺着话去看杨雪。
杨雪脸上一阵发白,她说:“我说了,我没钱!谁在赌桌上输的,你找谁去!钱又不是我赌输给你们的。”
瘪三草了一句,“输钱的是你男人,你这么说可就没意思。”
“还有,你说你没钱。那你昨天卖花椒,我们可是都看见了的。”几个瘪三边笑边一脚踢翻了墙边装花椒的背篼。鲜红花椒滚了一地。
杨旺脾气爆,抡起拳头就要上手。
005
瘪三们却舔着脸凑过来说:“呦,你特么还找人那么横,来来来,打老子们试一下!你信不信老子们上县里告你男人去!让你一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哥!别……”杨雪奔过来拦着杨旺。
她红着眼,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钱甩在桌上:“拿去!”
“才这么点?”
杨雪回头,脸上一片泪痕:“就这么多!”
“不要就滚!”杨雪咬着牙,“撕破脸了,你们就告去吧!”
“反正,这日子也不会再差了!”
瘪三们走后,杨雪强撑着朝杨旺笑。
她说,哥,让你笑话了。我活得就这样,只是后悔……当初没听妈的。
说完,杨雪趴在桌上呜呜咽咽的哭。
杨旺坐在一边听,看外头的乌云涌起,有大雨瓢泼而下。
天像是漏了。
晚上的时候,杨雪把鸡汤端上桌。
几个娃坐在一边,两个老人一边,杨旺坐在上头。
看屋顶昏惨惨的灯光,半晌才端碗灌下一碗汤。
睡了一夜,天蒙蒙亮,杨旺就起来了。
屋里,杨雪早已经出门去卖花椒。
大床上,几个娃横七竖八的躺着。杨旺进去,一个一个盖好小被子。
走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钱,数了数,抽出几张大的,压在了小孩的枕头下。
再回到医院,天又已经黑透了。
清洁工阿姨回家去做饭,病床上杨婆睡得迷迷糊糊的。
“我想,洗个头吧。”
他拿着盆去打热水,水汽蒸腾,一片白雾朦胧了杨旺的眼睛。
杨旺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母亲,那时候杨婆还拥有一头乌黑的长发。
杨婆年轻那会儿,最宝贝的就是她的头发。
做姑娘的时候,人家女儿攒了钱就去扯布做衣裳。
杨婆却捏着钱,去打桐油。
那时候桐油贵,攒几个月才够换一瓶。
但桐油可以洗发,还可以洗完用木梳子蘸着梳发,用过桐油的头发又顺又亮。
后来结婚了,杨婆每天都会在窗下梳头,编一根乌黑的辫子垂在背后。
杨旺忽然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辫子不见了呢?
大概是从他上小学发现同桌的新球鞋,新书包和文具开始。
他跟他妈怀里哭,扯着那些长长的乌黑的头发哭着说,他也要有那些崭新的球鞋,书包和文具!
他母亲拍着他的背,应声安慰他说,好好好,妈妈一定给你买!
没几天,他就有了新球鞋,新书包,文具盒还有一捆铅笔。
可他母亲垂在背后长辫子却不见了。
母亲的头发变成了很难看的男人头,从头顶像被人割草一样,割得参差不齐。
小小的他仰起头,哭得伤心欲绝。
他拉着母亲的衣服说;“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妈,我求你去把头发要回来。”
“傻孩子,要回来也接不上了啊。妈就指望你上学,好好学,你出息了。妈的头发就又长了。”杨婆摸着他的头,笑着说;“以后,等你出息了再好好孝顺妈妈好不好?”
可他还是哭,一直哭到睡着。
晚上做梦,他喃喃喊道;“我出息了一定好好孝顺妈。”
再后来,很多年里,母亲的头发总是见长了就卖。
006
有时候为他要一件新衣服,有时候为弟弟要一个皮球。
有时候,也为妹妹换几条新裙子。
大半辈子,母亲为了儿女,几乎都在琐碎卖头发。
她的辫子再也没有编成过。
水盆的热水慢慢溢出,淌得一地。
杨旺回过神来,脚背已经被溅出的开水烫得猩红。
杨旺端着热水回到病房门口,病房里一片喧闹,杨旺抬头看,是他熟悉的一张张工友的脸。
是杨旺工地一起干活的工友们。
杨旺上去,有些不好意思的挠头;“你们怎么找来了?”
工友们鼻子里出气,看着杨旺骂,你还好意思说,阿姨生病了你都不讲一声。
太不够意思了。
一群人起哄去捶杨旺,闹着闹着,杨旺就红了眼。
其中一个工友上来,从怀里掏了一叠红包,每个都很厚实。
“兄弟们一起凑的,没多少,你别嫌。”
“老人治病要紧,只是苦了你。”
杨旺没有推开,他紧紧的握着厚厚的红包。腿一动,就跪了下去。
一伙工友都明白他的为人,赶紧扶他起来:“你这是干啥!”
“别这样!谁家不遇上个难事,都是兄弟几个!帮是我们应该的!”
“就是,大不了,你请我们喝酒!”
钱凑够了。
手术前,杨旺推着杨婆去做检查。
一趟一趟,杨旺跑得浑身力气。
一口气都不喘。
医生办公室里,杨旺盯着看检查报告的医生问:“我妈的手术能尽快安排上吗?”
医生从报告上抬头,叹了口气,冲杨旺摇头。
“什么意思?”杨旺的心紧起来。
医生说老人家恶化的情况,比他想象的速度还要快。加上老人身体各项指标……老人已经不适合再手术了。
杨旺听完,胸口的怒火像山崩一样。
他颤抖着手把钱掏出来,捧在医生面前,他说:“我有钱了,有钱交医药费了!你一定要给我妈治!”
“你必须得给我妈治啊!”
“你治啊,我有钱了!你给我妈治啊!”
杨旺闹得凶,失控一样大吼。
几个保安跑来,把杨旺带走了,有院里领导了解情况后,来开解杨旺。
他们都说,老人年纪大了,做手术也是折磨。
杨旺其实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杨旺抬起头,“那就让我眼睁睁看着她死?”
医院的人又劝,“生老病死,不可避免。你要看开些……”
再后来,他们说什么,杨旺就一个字也不记得了。
他也一句话没再说。
只抱着头靠在墙边,一宿没闭眼。
等天蒙蒙亮的时候,查床医护才忽然看到,十床的病床上已经空了。
杨旺拖着床板车,杨婆躺在板车上。
杨旺对杨婆说;“妈,我带你回家。”
007
杨旺拖得很稳。
他一步一步,带着杨婆回了家。
杨婆在家养了几天后,渐渐有了精神。
杨旺买了老母鸡,亲自炖汤,晾得温温的一勺一勺喂杨婆。
太阳从窗外落进来,照得杨婆的小屋里暖烘烘的。
杨旺怕杨婆起夜喝水不方便,就搭了一张床在杨婆的床旁边。
睡到半夜,杨婆忽然喊老大:“儿啊……”
“妈我在咧,你要喝水还是饿了?”杨旺一头坐起来。
杨婆摇头。
她指了指头,她说:“我想洗头。”
杨旺爬起来,倒水给杨婆,他说:“洗。”
“妈,等天亮,我们就洗。”
早晨的阳光像金子一样洒满大地。
今天是个好天气。
杨旺把杨婆抱到院子里的板车上,杨婆轻得可怕,像一堆枯叶。
杨旺打了热水,跑进去去魏霞的柜子里找洗头膏。
柜子上面却上了锁。
杨旺手握得紧,一头站起来,朝着小卖部去。
小卖部刚开门,杨旺冲进去,对叼着牙刷的老板说:“洗头膏!”
“给你老婆买哇,我这里可没有她常用的那种。”
老板的声音含含糊糊。
杨旺只重复:“洗头膏。”
老板皱着眉,没想一大早遇上宗怪生意。
“要哪种?”
杨旺掏出兜里的一大叠钱,堆在玻璃桌上:“要最好的。”
“这里就最好的38块,连洗头膏带护发素。你也别嫌贵……”
老大没听懂。
他又从另一个兜里摸出钱,“要最好的。”
老板拎了两瓶洗头膏护发素放在桌上,看神经病一样看着老大:“你到底咋了?”
老大没说话,抱起桌上那两个瓶子往回跑。
开始洗头的时候,杨婆难得的清醒和精神。
老大的手颤抖着,他手上的梳子顺过杨婆稀稀拉拉的几根银发。
几缕打结的银发,死死的卡在梳子里。
老大舍不得往下,他怕一使劲,那几根头发就真的落了下来。
杨旺忽然想起,他小的时候,常常喜欢看他妈洗头。
每次洗完头,他总要闹着给杨婆梳头。
小小的他坐在杨婆身后,用木梳沾着桐油给母亲梳头。
现在,他挤了油菜花色的护发素,抹在杨婆稀稀拉拉的银灰色头发上。
他轻轻的对杨婆说:“妈,你头发好着呢。我给您好好洗洗,等会再用吹风吹干。还能扎个辫子。”
杨婆听着,弯起嘴角,笑得眉眼都皱巴在一起。
她对她的大儿说:“儿啊,妈这样了,还梳什么辫子呦……”
“人家啊,是要笑话妈的。”
杨旺说:“能梳,肯定能梳。”
“像妈你年轻时候一样。”
年轻的时候,她的一根乌黑的大辫子,甩在腰上。
十里八乡的姑娘看了,都羡慕着。
杨婆笑着,露出萎缩的牙床。
头上一阵阵热水冲过的暖意,催得她困倦。
她的手慢慢从垂下。
呼吸越来越弱。
她还是笑着的样子,像做了一个好梦。
是很多年前,她站在土墙的窗下对着水缸梳头的样子。
水面摇晃,她凑近一照,岁月就随着水波摇摇晃晃。
杨旺轻轻的拍拍老婶肩,喊她:“妈?”
“妈?”
杨婆没有回他。
杨旺一头栽在板车的边上,半晌,他一点声音也没有。
只有他的肩膀不住的耸动。
天渐渐黑了,月亮从云层里撒下一点朦胧微光。
几缕银发压在漆黑的木梳上,透出冷冷的银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