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牛会长,你真牛!这么快就当上了法庭庭长,以后照顾一下同学们吧。
”大家吵吵闹闹,你一言我一语,听不清谁在说话。“当了庭长责任更大,小心使用手中的权力,她是把双刃剑……不要嫌老师说话啰嗦。”原来的班级辅导员坐在我边上。
“哪里哪里,老师您说得对,老师的话我定当牢记在心。”
在法院工作了十年之后,我升职为刑事审判庭庭长。大学毕业十周年的聚会上,同学们一个劲儿地举杯敬酒,回忆匆匆逝去的美好岁月。
我在人群中寻找她,却一直没有看见,她没有来。听一位女同学说,她现在是失意的家庭主妇。
醉意朦胧,往事涌上心头。
2
十四年前,我被苏州大学法学院录取,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来自从苏北的农村,第一次看到人间天堂的样子,真是狠狠地长了见识。
班级报道的那一天,她款款地从阶梯教室的外面走进来,背着一只黑色的小巧双肩包,浅浅地露出微笑,从容地在教室的前排位置落座。
我坐在最后一排的最里边的角落,穿着高中时候买的衣服。我旁边来自省内或省外的同学们开始聊着天,我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主动地向别人推介自己,而是内心煎熬地等待着上课。
直到看见刚刚走进来的她,我恍然意识到这已经不是高中课堂了,因为农村高中的女生没有这般时尚和富有都市气息。
并且她的出现让我想起来一个人,一个明星。高考结束之后的暑假,我迷上了一部香港电视剧,TVB1994年出品的《第三类法庭》。因为这个剧名中有法庭,对于即将就读法学院的我,有了特别的吸引力。
整个暑假追完了一部剧,没有得到一丝半点的法学启发,倒是迷上了其中的女主角,后来嫁给了刘青云的郭蔼明。剧中的郭蔼明是那么的温婉舒雅,脾气特别好,特别关心人,更加特别的是她说话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甜而不腻,悲而不伤,像是能把人融化的抒情小调。
我看到她的样子,既惊奇又惊喜,因为她仿佛就是郭蔼明的化身,从电视里走了出来,出现在我他的面前,这种相像不仅仅是外貌上,还包括一颦一笑。
在新生见面会的破冰之旅上,她表现得落落大方:“大家好,我叫申音,来自于有一座山名叫虞山,有一方湖名叫尚湖的美丽小城常熟,毕业于常熟中学。”
下课间隙,我一个人走到教学楼外面。申音来到我的近前:“你好同学,不好意思,刚才你自我介绍的时候声音有点小哦,我没有听清楚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她:“我叫牛峰。”
她一听到我的名字,像被点了笑穴一般,使劲憋着,还是难免有笑声岔出来。
我不明所以,站在她的面前很尴尬。申音连连摆手:“对不起,对不起,我实在憋不住了,牛峰,疯牛,哈哈哈。”
我没有不高兴,我告诉她疯牛是高中同学给我起的绰号。
其实,我当时内心潮涌澎湃。因为我没有料到,刚才好像还是画面中的人物,突然就活生生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而在她终于不再憋笑,放声笑出来的时候,我一身的紧张感似乎也被赶跑了。
我们聊了高中生活,聊了大学期间的打算,甚至聊文学和艺术,不过基本上都是她说我听。
当时的我,从农村出来,除了一门心思学习书本里面的知识点,其他一点儿都不懂。
适应了一个学期之后,我才渐渐脱离了农村高中生的土老帽样子,积极参加班级集体活动和各类社团活动,一起游玩了苏州乐园、苏州西山和浙江临安等地方,与同学们变得熟络了。
第二学期,申音对我说:”放了一个寒假,你变化挺大啊。”我说:“你是指哪方面的变化?”申音说:“说不上来是哪一方面,总之你整个人给我感觉就是发生了很大变化。”我假装也很疑惑,其实我知道哪里发生了变化,我以前就是一个自卑而胆怯的高中生,现在变得自信和轻松了;以前一跟女生说话就要结巴,现在懂得了哄女生开心。
那年4月1日周六的早晨,我正在宿舍里面睡觉,申音打电话到我的宿舍,问我今天是不是有空。我说空的。她问我要不要陪她一起上自习课去。
偌大的阶梯教室里面,三三两两地坐着几对学生。我和申音选了一个中间靠后的位置,申音在右边,我在左边。申音拿出一本厚厚的书,静静地看了起来,把我当空气一样不存在。我低下头看了看她手中呈45度角朝下的封面,看到书名叫《傲慢与偏见》。
这是早春的早晨,料峭春寒还没有过去,万物复苏的节奏刚刚开始。阶梯教室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她翻书页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来。座椅较小,互相之间靠得的很近,她长发里飘散的芳香一阵阵扑鼻而来,应该是早晨刚洗了头发。我的嗅觉所触及到的,除了洗发水的香味之外,似乎还有一种细若游丝的发自肌肤的少女清香,像游荡在空气中的小精灵一样,时隐时现,若有若无。
看了一会书之后,申音提议到教室外面休息一会儿。春光很好,生命渐次复苏。她指着一株植物问我:“这棵树上的花儿粉粉的,好美啊,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我看她指着的那颗小树,粉红色的花瓣开满枝头,并有十几瓣散落在草地上,跟我老家屋前的桃树长得差不多,就是个头稍微小一点。我家的桃树虽然结出来的桃子又干又涩,但是每年开的桃花特别漂亮。我告诉申音说:“桃树。”
申音朝着我撇撇嘴:“桃树?我看着像樱花树”
“哈哈,你也猜错了,是海棠花。”我恰好看见了树枝上挂着的一个小块牌子,上面写着“海棠花,蔷薇科”。
我从枝头上摘下一朵花,送给申音。申音嗔怪:“不要随便采摘!”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心地把花儿凑近鼻子下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上扬下颌,轻轻闭合双眼,一束一束的阳光正好照射在她的面孔上。
我被彼时的美好情景感化,顾不得羞怯:“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申音不为所动,继续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只是面孔上绽放出了如这花瓣一样的笑容。
“我想怎样就怎样,我想要什么就必须给什么,我提的要求不许拒绝,我喜欢的东西你也得喜欢。”申音保持了一分钟的沉默,然后就像倒豆子一样地说起来,“你都能做得到吗?你做得到,我现在就是你的女朋友啦。”
当我第一眼看到长得很像郭蔼明的申音,就种下了暗恋的种子。我没有想到真的有一天能够如愿以偿,与申音成为恋人。
成为恋人之后,像所有的恋爱过程一样,我们经历了最初的甜蜜,也经历了争吵,说过分手,不过终又和好。所幸,四年都坚持了下来。
那年农历八月半的晚上,月光皎洁,天清地明。我把申音从自习教室带到教学楼的楼顶,选了一个最好的角度观看一年之中最圆的明月,而往下,整个校园一览无余。申音依偎着我,任由微风撩起她的长发,飘拂在我的脸上。
我捧起她娇嫩的脸蛋,试探着贴近她的嘴唇,心里面紧张极了,她也紧张。我们仅仅是双唇触碰了一下,就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赶紧移开了。这便是初吻。
在那个花好月圆的夜晚,我记得也说了一些海誓山盟的话。我向申音起誓,要做她一辈子的护花使者,让她幸福!
大三的上学期,我受过一次伤,踢足球撞断了一根肋骨,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时间。在那半个月里,申音就像一位贤惠的妻子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你的女朋友真是好,又漂亮又会照顾人,你以后不能辜负了她。”不管是医生还是同病房的患者,经常说这样的话。
当时,我躺在病床上浑身难受,但是在身体伤害的同时,心灵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我躺在病床上看到申音为我忙忙碌碌的样子,心里面想的话其实也是,以后不能辜负了她。
“好好休息啊,我去上课了。”申音每次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都会说起同样的话,然后转身离开,留下颀长的背影。
转眼到了大四了,准备考研的同学整天窝进自习教室里学习。大部分同学开始准备找工作了。我和申音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大学生就业难这个严峻的问题,对同学们碰一鼻子灰回来垂头丧气的样子,感到无法理解,不就是找份工作吗?
到了最后一个学期,同学们陆陆续续把工作给定了下来,轮到我着急了。
申音在她父母的强烈要求下,与常熟的一家公司签订了合同,工作岗位是法务。我曾经去过常熟找工作,但要么被拒绝,要么看不上,下定决心参加公务员考试。到了6月份,已经确定被家乡的人民法院录用。
那时,工作事情已经落定,大学时光还剩下最后的一截,如何处理好感情问题成为了最牵挂的事。
我和申音坐在苏大本部钟楼前的大草坪上,商量以后的打算,气氛略显伤感。
申音手里拨弄着一片掉落下来的树叶:“我们现在隆重地宣布分手,还是毕业以后各自东西?”
“为什么毕业就是分手呢?”
“你去了你的家乡,我回到我的老家,咱们在一起还现实吗?”
“这些都是暂时的,毕业之后我会经常过来看你。”
“可是,我要的是你就在我身边。”
“相信我,我们会在一起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把我们阻隔开。”
6月31日,她陪着我到了火车站,看着我离开了这个学习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各自道了珍重。
现实总是残酷的。毕业之后仅仅一年时间,我们就从刚开始的频繁联系到后面的偶尔问候再到中断联系。我终于认识到现实的距离无法用理想或冲动去弥补。
3
时间打马过,流年匆匆,毕业十年了。
在大学十周年聚会上,一位上学时候跟申音关系最好的女同学们偷偷地把我拉到角落,把申音这些年一些的事告诉给我。
女同学先是问我跟申音还联系吗?我说早不联系了。然后她告诉我说,申音离了一次婚,前年第二次结婚了,听说第二任丈夫对她不好,并且犯过罪坐过牢。
我在聚会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恢复工作状态。特别是听说了申音今天的生活状况,一直想抽个机会去看一看她,但是又不知道十年之后再找人家是不是合适,会不会打扰到她。
即使那一天我从女同学那边要到了申音的手机号码,我也迟迟没有拨过。
那天我刚刚开完一个简易程序的庭,正在办公室里面写判决书,手机铃声响了,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我躲进卫生间接了电话:“申音,是你吗?”
那头传来的是依然让人心动的声音:“是我。”
“好久不联系了。”近十年没有通过电话了,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起一个什么样的话题。
“我在你们单位的附近哦。”
我开始还以为她开玩笑呢,她认真地说不是骗我。我说:“你稍等会儿,我下班后请你吃饭。”
挂掉电话之后,开始心猿意马,判决书写不下去了。反正离下班时间近了,干脆把电脑关了机,打电话到何尔蒙西餐厅,预定了两个人的座,并打电话给妻子,骗她说今晚单位里有接待。
在何尔蒙西餐厅柔和的烛光里,我和申音时隔十年再次见面。申音已经是少妇的模样,化着精致的妆容,却让我稍感陌生。
“牛峰,你有点发福了哦!”申音的声音倒始终没有变。
“是啊,比上大学时候重了20斤呢。不过,你还跟原来一样。”面对曾经的恋人,我总觉得气氛稍显尴尬。
“不要哄骗我了。”申音虽然如是说,其实看起来还是愉快地接纳了我的哄骗。
餐厅服务员把牛排端了上来,我说女士优先。她熟练地右手拿刀左手拿叉切了一小块,送到嘴里,温柔地咀嚼起来。
“味道怎么样?”正说着话,我的那一盘牛排也到了。
“味道不错哦。”申音配以愉悦并享受的表情,“前任女友十年之后来找你,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有事情。”
“看我笨的。”我被她的话逗笑了,“有什么事吗?”
“你看你一副草草应付的样子,算了,我还是不说了。”申音喝了一口咖啡,“听说你当上了庭长,恭喜啊!”
“你不是专程来祝贺我的吗?”我有点诧异,“那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时间是最绝情的药,十年前的海誓山盟,换来十年后的寒暄客套。不过,十年过后的再遇,又能够怎样?当时的亲昵关系显然无法回去,也不能回去。虽然此时此地的一切都渲染得很浪漫,比如摇曳的烛光,比如轻柔的背景音乐,但这一切都无法弥补时光留在心中的创伤。
我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申音放下刀叉,一本正经地说:“我这次之所以来找你,真是有事情。”
“哦,你快说啊。”我虽然还没有吃尽兴,也放下刀叉,从桌边拿了一张餐巾纸擦了一下,仔细地听申音说。
“张鸿君涉嫌诈骗的案子到了你们庭吧?”申音问我。
“对,对,这个案子正好在我手上。”我说,“这个人你认识?”
“他是我的现任丈夫。”申音虚望着侧前方,像望着空气一样。
我努力地回忆这个案子的阅卷情况:“你丈夫的这个案子不算复杂,诈骗数额不算大,应该会在三年有期徒刑以下量刑。”
申音没有关心我的案情介绍,而是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她的请求:“能不能判个缓刑?”
“这个案子不适合缓刑,不仅没有退赃,而且是累犯。”我明确地说。
申音哽咽:“我求你了,我本不想来打扰你,可是我在这里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认识的人了。”
“申音你听我说,我们都是学法律的,现在不是我帮不帮忙的问题,这是有法律规定的。况且,现在的判决都由院长审核把关,我如果作出了不合常规的判罚,院长一眼就会看出来,也不会同意。”
“他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帮助她判到缓刑,他就立即同意签离婚协议。”申音的神情更加落寞,“不过,既然不好办,我不为难你。”
我对面前的她变成今天的样子感到心痛,但是又无力帮助。
申音大步流星地从何尔蒙餐厅的旋转玻璃门走了出去,我买完单追出去的时候,夜色下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我赶紧拨打她的手机,传出来的声音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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