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著名作家，“亲王”马伯庸
谈《林肯在中阴界》
马伯庸：“我读的英文文学作品不多，不知道这种实验性质的玩法是不是桑德斯首创。反正对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有这种阅读体验，颇为震撼。初时迷惑踟蹰，一旦你接受了它的叙事节奏，就会一个猛子扎进去，沉浸在那个阴阳世界里去。
写生死相隔的人很多，写生死转换的也不少，但桑德斯从“中阴”这么一个介于生死之间的蒙昧状态切入，硬造出一块暧昧空间来探讨两者的奇妙关系。比如像林肯和小儿子威利的鬼魂相遇那一刻，真是把我给看哭了……”
（引自马伯庸 10 月 27 日所发微博，版权归原博主所有）
由 Bloomsbury 出版的
《林肯在中阴界》布克奖特别版封面
马伯庸提到的 Lincoln in the Bardo，正是新近斩获英语小说最高奖布克奖的《林肯在中阴界》，也是美国著名鬼才作家乔治·桑德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将由浙江文艺出版社于近期推出。
布 克 奖
布克奖被认为是当代英语小说界的最高奖项，也是世界文坛影响最大的文学大奖之一。
10 月 17 日，美国“天才怪诞作家”乔治·桑德斯凭借长篇处女作《林肯在中阴界》一书，捧获 2017 年布克奖。
2017 年布克奖得主乔治·桑德斯
林肯丧子
1862 年 2 月，南北战争进入第二年之际，林肯 11 岁的爱子威利溘然病逝，林肯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传说葬礼结束后，林肯曾独自返回 墓地的地穴。
这本小说的灵感源自 20 多年前，桑德斯在华盛顿特区开车经过 Oak Hill 公墓时，想起有报纸曾报道过美国总统林肯在爱子威利的葬礼之后又独自返回墓穴的传闻，这个未经证实的场景一直萦绕在桑德斯的脑海中。多年后，他终于以这个场景为雏形，一点一点构建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
林肯与爱子威利（想象图）
中 阴 界
“中阴”为佛教术语，指人死后到往生轮回某一道为止的阶段。
乔治·桑德斯自称佛教徒，他在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中使用了“中阴界”（Bardo）这个概念。处在中阴界的“鬼魂”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卡在现世和转生的世界之间。
鬼才与鬼魂
这位小说鬼才对“鬼魂”偏爱有加。
在不少短篇小说里，桑德斯就写过幽灵或鬼魂的故事，且其中的灵异角色颇具感染力，让人印象深刻。而在自己第一部长篇小说《林肯在中阴界》里，桑德斯依然对鬼魂偏爱有加，小说叙述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就是形貌各异的鬼魂的讲述和追忆。
《林肯在中阴界》中文版正加紧编校中，将于近期推出。
本期将独家放送《林肯在中阴界》全新选读片段，包含书中关键情节：美国总统林肯在爱子威利葬礼完毕之后，于当日深夜再次造访墓穴的情景……
《林肯在中阴界》（选读）
[美] 乔治·桑德斯 著
卢肖慧 译
VII.
……
今晚很安静，并且，连那条平日里水流哗哗的溪流都好像在唏嘘低语了，亲爱的兄弟。月亮刚刚出来，并且，照亮了墓园里的碑石——在瞬息之间，好像那一片片土地上飞满了许多天使，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天使：胖胖的天使，小狗尺寸的天使，马背上的天使，等等。
我与这些亡灵为伴，是越来越感到轻松自如了，并且觉得他们是些好伙伴；就是对面那边，住在他们的泥土和冰冷的石屋里的这些亡灵。
出自由纳什·帕金斯三世编篡的《战时华盛顿：伊莎贝
尔·帕金斯的内战书信》，一八六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志。
…………
XVI.
一位极高个子、头发蓬乱的家伙从幽暗中往我们这边摸索着过来了。
汉斯·福尔曼
这情况极不正常。过了时间，大门当已上锁。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这孩子当天才送进来。也就是说，那位先生很可能才到过这里——
罗杰·贝文思三世
不久。
汉斯·福尔曼
就在这个下午。
罗杰·贝文思三世
极不正常。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这位先生看来摸不着来路。有好几次，他停下来，四顾周围，收回脚步，掉转方向。
汉斯·福尔曼
他轻轻地啜泣。
罗杰·贝文思三世
他没啜泣。我的朋友记错了。他喘着气。他没啜泣。
汉斯·福尔曼
他轻轻地啜泣，找不到路的沮丧愈发加重了他的伤悲。
罗杰·贝文思三世
他动作僵直，从手肘至膝盖。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少年一下冲出门来，撒开腿朝那先生飞奔过去，满脸欢快。
罗杰·贝文思三世
欢快瞬间成了惊恐，当那位先生没一把接住他，将他抱进自己臂膀里，可以推断，那一定是他们以前的习惯动作。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相反，少年却穿过那位先生，而那位先生却继续朝那栋白石屋走，啜泣着。
罗杰·贝文思三世
他没啜泣。他很自持，极有尊严地走着，并且有把握——
汉斯·福尔曼
他离我们只有十五码远了，直直地冲我们走来。
罗杰·贝文思三世
牧师大人提议我们退避让道。
汉斯·福尔曼
对让别人从自己身上穿越而过，牧师大人是持有强烈异议的，认为那不得体。
罗杰·贝文思三世
那位先生到了白石屋，用一把钥匙打开门，走进去，少年在他身后跟进去。
汉斯·福尔曼
贝文思先生，福尔曼先生和我，虑及少年的安危，也跟着进入那门槛。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那位先生接着干了一件——我不知道该怎么来——
汉斯·福尔曼
他是个高大的人。看起来，相当强壮。强壮到足以挪动那男孩子的——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病匣。
汉斯·福尔曼
那位先生将匣子从墙内龛窟中挪出，置于地上。
罗杰·贝文思三世
并且打开了它。
汉斯·福尔曼
跪在匣子跟前，那位先生低头看——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他低头看少年在病匣内平躺着的小身体。
汉斯·福尔曼
是的。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就在那时刻，他哭了。
汉斯·福尔曼
他一直就在啜泣。
罗杰·贝文思三世
他发出一声令人心碎的呜咽。
汉斯·福尔曼
或是哽咽，我听来觉得更像哽咽。哽咽因为意识到现实。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因为往事回忆。
汉斯·福尔曼
因为突然记起了自己的失落。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又疼爱地抚摸着那张脸和头发。
汉斯·福尔曼
就像，毫无疑问，他像这样抚摸过孩子许多次，那时孩子——
罗杰·贝文思三世
没病得这么厉害。
汉斯·福尔曼
意识到现实的哽咽，就像是说：他在这里，我的孩子，就跟他从前一样。我又找到他了，我是多么宝贝这孩子啊。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依然多么宝贝他。
丧子尚为新痛。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
XX.
蓬头乱发的绅士眼下全副心思都在摆弄那具小身体上，摸那头发，对那两只粉粉的、娃娃一样的手又是捏又是拍，又将它们重新安放好。
罗杰·贝文思三世
少年这时就站在边上，一声接一声呼唤着，急切地恳求着，求他的父亲朝他这边看，求他爱抚、轻拍他。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这绅士看来并没听见那一声声的恳求。
罗杰·贝文思三世
接着，这已经令人不安与不得体的表现，又突然落入一个新的——
汉斯·福尔曼
我们听见牧师大人倒吸一口冷气。他，尽管是那副尊容，其实并不会轻易一惊一乍。
罗杰·贝文思三世
他要把那孩子抱起来，牧师大人说。
汉斯·福尔曼
他真这么干了。
那人将小小的躯体抱起，从——
罗杰·贝文思三世
病匣里。
汉斯·福尔曼
那人弯下腰，将小小的躯体从匣子里抱起，竟然以一种令人惊异的优雅高贵，做了一个极不优雅高贵的动作，一屁股坐到地上，把躯体搂入怀中。
罗杰·贝文思三世
他的头埋在小躯体的下颌和颈脖之间，那位绅士开始哭泣，开始哽哽咽咽，后来再也无法抑制，就释放出他全身心的哀恸。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而那少年，在边上一个劲儿地跑来跑去，显然急得一筹莫展。
汉斯·福尔曼
差不多有十分来钟，那人抱着那具——
罗杰·贝文思三世
病体。
汉斯·福尔曼
少年，没能得到他觉得自己应该得到的关注，很焦急，他于是走过去，靠在他的父亲身上，而那父亲仍然继续抱着并且轻轻摇着那具——
一时间，我很难过，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那场景，这时我发现这里不止我们三个。
罗杰·贝文思三世
门外聚集了一群人。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都一言不发。
罗杰·贝文思三世
而那人依旧温柔地摇晃着他的孩子。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而他的孩子，与此同时，也默默地依偎着他。
汉斯·福尔曼
这时，绅士开始说话了。
罗杰·贝文思三世
少年将一条手臂亲昵地缠上父亲的脖子，他一定经常那样干，他将自己凑近他，直到他的头碰到父亲的头，这样能听清那人的喃喃低语，冲着脖子的喃喃低——
汉斯·福尔曼
少年焦急得终于无法再忍，他开始——
罗杰·贝文思三世
少年开始进入自己。
汉斯·福尔曼
可以这么说。
罗杰·贝文思三世
孩子开始进入自己；少顷，完全进入了自己；这一来，那人再一次重新呜咽起来，似乎他能感觉到怀中抱着的，有了不同。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这一切太痛苦，太私密，于是我离开了那里，独自走了。
汉斯·福尔曼
我也走了。
罗杰·贝文思三世
我惊呆了，还在那里，一遍遍默诵祷告。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
XXIV.
此次造访在我们墓园所引起的热闹盛况，是怎么描绘都不为过啊。
汉斯·福尔曼
许多我们已多年未见的人，都走出来了，都爬出来了，扭捏地站着，绞着手，喜出望外。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许多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的人，现在也急不可待地第一次亮相了。
罗杰·贝文思三世
谁知道艾登斯通竟是个歪戴假发、穿绿衣的小矮人？谁知道克拉夫维尔竟是个长颈鹿那样的妇人，戴着夹鼻眼镜，手里还拿了一册她作的谐谑诗？
汉斯·福尔曼
恭维、谦辞、微笑、银铃般的笑声，和深情实意的问候是今天的风尚。
罗杰·贝文思三世
男人们在高悬的二月明月之下跑来跑去，彼此夸赞对方的服饰，做出表示亲昵的动作：蹬踢泥土、扔石子儿、虚晃拳头。女人们则手拉手，仰起脸，称呼对方心肝儿和亲爱的，在树下驻步盘桓，彼此倾吐这些年来因为幽居而不及倾吐的那些知心话儿。
艾佛雷·汤玛斯牧师大人
大家很快乐，就是这么回事；快乐这东西，他们又失而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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