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衡水二中学生的呐喊，《左耳》为何听不见？
将“青春片”无意识纳入“趣味竞争”的“阶级斗争”场域，实在有些小题大做。青春片的遍地生根、稂莠不齐自有市场的淘汰机制，假如市场也很难淘汰，让这么“不入流”的东西独领风骚，那只能说明我们的“主流电影”做的太差劲了。
当“青春片”逐渐演化成为一个略有贬义的形容词时，那些拍“青春片”的导演在宣传时也开始尽量回避“青春片”的标签。然而，毫无疑问，《左耳》还是一部标准的青春片。尽管小说里有怀孕甚至踹孕妇流产的故事情节，电影还是还是将国产青春片里这个恶俗的堕胎桥段给删除了。但是青春期“动物凶猛”的质感还是要表现，于是就换成了吸烟。用史航老师的话总结，《左耳》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有个女孩爱抽烟，一男孩夺过她的烟，叼自己嘴上，他要确认他俩很亲昵；另一男孩也曾夺下她的烟，不让她抽，他觉得他可以管管她；最后有个小耳朵，她给这女孩点上了烟，她觉得人家想怎样都应该的，而且人家将是她朋友”。
从堕胎到抽烟的蜕变，这算是国产“青春片”的道德自律吗？可是大学生堕胎是不对的，中学生抽烟也不好吧——五阿哥是要把既不是赵薇也不是紫薇的艾薇儿的这段话拍个大片：“我抽烟，喝酒，纹身，说脏话，但我知道我是个好姑娘”？电影虽然呈现了高考誓师、倒计时、高耸的复习资料这样的“基本国情”，但是那些高中生似乎都比较惬意，一边早恋、抽烟、泡吧、打架，一边轻松就把高考给搞定了。女主角“小耳朵”患有耳疾，电影中一直遗憾“爱的年纪，没能唱给自己的歌曲”，可是衡水二中铁栏里学生的呐喊，《左耳》怎么也听不见？
一、剥离“基本国情”的青春堕落史
近日，网友微博发布照片显示，河北省衡水二中的6层教学楼每层都安装了密封的铁栅栏。学校则表示由于近期该校发生了两起高三学生跳楼事件，这是防止学生出现意外。衡水二中建于1996年，2003年被评为河北省示范性高中，以该校和衡水中学为代表的几所学校，通过封闭式管理模式被称为“衡水模式”，被多地仿效。衡水中学被称为高考神话创造者，实行“无死角管理”，从早上5点半到晚上10点10分，时间安排具体到分钟，在将近17个小时里，除去三餐共占65分钟，跑操及操后班会共20分钟，午休及唱班歌共80分钟，其余时间全部安排课程。几时起，富士康几连跳激起了反思中国制造下产业工人的与重压与生存境况，如今类似的事件发生在了教育领域，监狱式的防护栏的搭建对于中国教育真是莫大的讽刺。事实上高考重压下“自绝于人民”的惨案一直存在，只是这次和铁护栏以及以“高考工厂”引发热议的“衡水模式”教育理念联系在一起，新闻事件对人们刺激性比较大。
撇开对高中生活最大的“现实主义”——高考重压的刻意回避，我对这部电影没有一些人表现出来的“敌意”，整体观感：没受到触动但也没被膈应到。电影的画风特别台湾“小清新”，美术摄影音乐都在往这个路子靠；故事内核却很“日式”，属于“青春残酷物语”范畴。将青春期的爱与痛的根源追溯到家庭关系的缺憾与破碎，这种人物行为动机设置在日本电影特别常见，比如《告白》《被遗弃的松子的一生》《爱的曝光》。将家庭关系引入使得整个故事有了落地的可能，摆脱了同类电影如《匆匆那年》《同桌的你》那样无缘由夸张的戏剧性而导致的“磁悬浮”。有人在知乎上对“美国，日本，中国的青春片各有什么样的特点？”一问作出精辟总结：
美国——主角参加各种社团、比赛，然后顺便谈个恋爱，最后既实现了个人价值，又抱得美人归，最后主角说：“我们的青春是如此精彩！”——一段青春期奋斗史；
日本——校园热暴力、冷暴力，主角一开始被欺凌，然后在朋友、家人和梦中情人的鼓励下奋起，突然从小孩变成大人，靠自己的努力赢得大家和梦中情人的认可，最后主角说：“我们的青春值得奋斗！”——一段青春期蜕变史；
中国——各种恋爱、各种花式作死、各种劈腿、各种约炮、各种堕胎，最后主角说：“我们的青春最终输给了现实。”——一段青春期堕落史。
二、青春以及“想象的青春”
应该说《左耳》没有摆脱这个“青春堕落史”的大框架，但是也没有那么夸张。青春不仅仅包含现实发生的青春，也包含彼时彼地一厢情愿的“青春想象”。什么是“青春想象”？在一个独立意识刚刚萌发的年龄段，却不由分说地被设置了生活的航道，而且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机会。青春期的叛逆大多是基于这样的背景，他们拼命想象着生活的多种可能性，唯恐生活不够戏剧性，“早恋、打架、抽烟、说脏话”算什么，最好能够私奔，流浪，浪迹天涯，本质上那是精神贫瘠与禁锢者对世界丰富性的一种想象和向往，是对单调性的一种本能反抗。就像侯德健一首歌写的那样“想当年，谁不是为了理想而理想，说从前，谁愿意为了抬杠而抬杠，想起当年，谁又不是站在不同的立场，望着相同的方向，说到从前，谁又愿意只是为了不一样就拼了命的不一样”。
韩寒在接受采访时谈到教育女儿的爱情观，他说道“我一定会告诉女儿所有的泡妞手段，人总是容易会被自己逆反的一面吸引：学习成绩特别好的最后往往容易喜欢流氓，而女流氓最后则喜欢那种乖乖的男孩子”。作为青春文学的一面旗手，韩寒的这句话可谓道破所有“青春文学”的天机。放置到这部电影里，故事是这样的：好女孩先被好男生吸引，暗恋许久；“坏男生”吸引了“坏女生”，投怀送抱；“坏男生”要“坏女生”去搞臭好男生，于是好男生被“女流氓”吸引；好女生以为好男生喜欢“女流氓”那样的女生，想要“变坏”，逐渐和“坏女生”产生好感并培养出姐妹情谊；“女流氓”甩了好男生，好男生受到了刺激逐渐“变坏”，“变坏”后的好男生接受了好女生但是后来伤了好女生的心；几经波折，好女生与好姐妹的交好“坏男生”在一起——“坏女生”车祸逝世（这个梗也够老套）。乖孩子和坏学生之间“交叉感染”特别常见，青春校园题材美剧《怪胎与书呆》（Freaks and Geeks）正是描述这个话题，但是电影为了呈现某种戏剧丰富性，让一个富家女和一个穷小子谈恋爱，这个就太假了。
衡水二中铁栏里学生的呐喊，《左耳》为何听不见？事实上，正是因为有以“衡水模式”为典型的高压应试教育存在，才导致了大批畅写“生活的戏剧性”的“青春文学”，它们是年轻一代在高考重压下关于自由的一种愿景和投射。之所以说这部电影没有打动我，是因为我青春年少时对“世界丰富性的理解”不是这个路子，无法产生共鸣；而它没有膈应到我则在于我的同龄人中的“青春想象”大多数正是如《左耳》这般“疼痛青春”所述，我表示理解。所以说《左耳》的目标受众应该是20岁左右的高中生、大学生以及曾经在《左耳》小说中想象过青春年华的“大龄青年”，就这个观众群来言，这部电影应该还算完成度比较高吧。
三、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总会有人在一部电影上映前就心怀不快，对着镜子谩骂演练几遍，然后去电影院“自虐”一番，再恶狠狠地在网上给它判个死刑。我尝试去理解一些人对一部电影“水深火热、苦大仇深”的敌意。考虑到《左耳》这部电影在技法上并没有出现《小时代》那样的硬伤，而它又一定程度上表现了90后的“青春想象”，对电影的批判多少涉及到对一个群体的苛责。作为一名90后，我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所属的这个群体辩护一下。
电影《搏击俱乐部》有一句台词，“我们只是历史的过客，目标渺茫，无地自容。我们没有世界大战可以经历，也没有经济大萧条可以恐慌。我们的战争充其量不过是内心之战;我们最大的恐慌就是自己的生活”。我不清楚郭敬明“小时代”具体指代，但是“小时代”这个表述确实可以和老一辈人满腹“大历史碾过的痕迹”的“大时代”背景相对照，90后女作家蒋方舟用“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来表达类似意思，她在文章中回忆了自己被划入“残酷青春”流派的经历，“我们这些‘新’字头的青春作家们，既要拉帮结派，又忙着划清界限，最后还是身不由己被合并同类项。我也曾被划到‘残酷青春’的流派里，照片被处理成黑白的，印上触目惊心的“疼痛”两个字。我自己倒觉得我从小到大并无坎坷，不觉得有什么愤怒非呐喊不可，有什么委屈非呻吟不可。但是大家都指着自己的伤口雪雪呼痛，我不和一嗓子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每代人都有自己的痛点和痛感，90后的这种痛感看起来是如此的平庸，但是某种程度上它是平庸时代的一个折射。90后“青春想象”中的这些所谓“矫情”、“作死”“幼稚病”有什么值得厚非呢？我们也希望能够像马小军一样整天沉浸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降临”的狂热青春英雄主义梦中，可是时代在变化。最近诗人汪国真去世，有媒体评价他为“90年代的郭敬明”，也正是对这个话题的讨论。歌德说“一个伟大人物总是通过一个缺点与他的世纪产生联系”，没有人可以超越时代。
一部电影有自己潜在的消费群体，如果不看好用脚投票就是，但是现实众声喧哗并非如此。布尔迪厄认为品味是一种深具意识形态的表述，成为“阶级”的标记，文化领域的“阶级斗争”无处不在。“趣味会分类，也会去分类分类者”（taste classfies, and it classifies classfiers）。我们被自己的分类给分类了，同时也用别人的分类来分类别人。文化消费是社会各阶级之间与同一阶级的成员彼此之间的主要斗争场域。人们所消费的商品绝不仅如某些人所言，单纯地反映了社会的区分与差异，同时还生产、维系与再生产了社会区分与差异。
将“青春片”无意识纳入“趣味竞争”的“阶级斗争”场域，实在有些小题大做。青春片的遍地生根、稂莠不齐自有市场的淘汰机制，假如市场也很难淘汰，让这么“不入流”的东西独领风骚，那只能说明我们的“主流电影”做的太差劲了。“青春片”之所以遭人嫉恨，说到底它是以一个健康市场中配角的身份抢了主角的光环，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另一个表述就是“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这句话正向推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反向推就就有问题了——“竖子成名，遂使时无英雄”？“竖子成名”并不直接导致“时无英雄”，好莱坞电影总能轻松攻破市场壁垒。作为一种次类型的“青春片”，有一两部现象级票房成绩是可以接受的，但是如果出现一批，那肯定是不正常的。这种电影市场“拨乱反正”的完成，有待“主流电影”的集体发力。
【文/杨文山】
微信号：dushe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