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院坝外面是一条排水沟,排水沟外沿是三株杏树,杏树成一字形横排开去。右边的一株只有碗口大,其余两株都如水桶般粗壮。树干乌黑粗糙,布满了苞谷籽大小的硬鳞片。褐色的树枝伸上天空,要站在屋檐下的阶沿上,才能看到它的树巅。冬天,无叶的树冠无声无息,威严地矗立在院坝外面,如同爷爷一般沉默,威严,高大,使人望而生畏。
开春了,樱花悄无声息的开放,杏树的枝梢上就缀满了花骨朵,先是在上向阳的枝头上,开着一朵两朵粉红如梅花似的花来,随即在一个雨夜后,或一个暖暖春日的下午,杏花就一起绽放。远看就有几朵淡红色的云雾,萦绕在我家院子里。从杏花中的空隙间看出去,天空也是粉红粉红的。
杏花怒放期,正是孟春时节,一会儿是霏霏细雨,一份是曜曜春日。杏花就给人两种印象,一种是明媚阳光下的杏花,一种是含泪挂珠的杏花。所以历朝诗人咏唱杏花诗句中多有雨云。南宋陆游《马上作》:
平桥小陌雨初收,
淡日穿云翠霭浮。
杨柳不遮春色断,
一枝红杏出墙头。
陆游还有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咏唱杏花,最著名的一首诗,当属南宋叶绍翁的《游园不值》:
应怜屐齿印苍苔,
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
一枝红杏出墙来。
杏花春雨江南,描绘了江南早春二月的典型特征。“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杏花开了,虽然仍有乍暖还寒的时候,但春天是明白无误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跟着李花、桃花、梨花、油菜花就次第开放。一个万紫千红,绿意盎然,阳光灿烂的春天,就捧在了人们的面前。
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杏花谢了,枝上长出心形的杏叶来,小小的花托上,生长出绿豆大小的杏儿。小杏儿猪心形,满是银灰色的细毛,毛茸茸的,十分可爱。我心里充满了希冀,盼望着这小小的杏儿,快快生长,快快成熟。
几个月后的栽秧时节,我家的杏儿就熟了。最先黄的是树顶向阳的杏儿,由青变黄时还不能吃,此时最酸,能酸得你皱眉吸气。要由黄变红,红到整个杏儿的一半时,就由酸而甜,很好吃了。杏儿的红法跟桃子正相反。桃子是由果嘴开始往果柄红去,而杏儿则是由果柄处生出红的晕斑,再往果嘴红去。
三棵杏树中,右边的一大一小两棵是酸杏,花少叶多,结的杏儿也少。杏形扁圆,果皮绿黄,少红晕点。杏肉也是绿黄色的,又硬又酸。便是我们姐弟三个不怕酸的细娃儿,也不喜欢它。
我们一家人最喜爱的是左边那株叫沙杏的大杏树。
这棵杏树花开的早,花开的多,粉红色的花朵,缀满了枝头,十分绚丽鲜艳。花谢后,疏落的枝叶间结出圆心形的杏儿,杏儿成熟后,色泽金黄,后又布满朱红的斑晕,漂亮可爱。果肉也是金黄色的,甜如蜜,面如芋,软如饴。沙杏是最好吃的,最好卖的,且能卖最好的价钱,所以这树上的沙杏自然是爷爷的心肝宝贝。在沙杏黄了又变红了的时候,爷爷就会警告我们姐弟:“不许偷吃。”因此,我们姐弟三人,只有眼巴巴的盼着吹风下雨了。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风雨过后,尤其是一夜风雨后,我们姐弟三人,不用父母催促,就早早地起床来到沙杏树下的草地里,水沟里,寻找被风吹雨打落下的沙杏。这些掉落的沙杏,真是熟透了,皮红肉软,撕开一个小口,撒嘴一吸,“嗞嗞”一声,蜂蜜般的肉汁就全进了嘴里。那味道,那感觉,真是美得没法说了(自开展斗私批修,砍了沙杏树后,我一生就再也没有见过、更没吃过这样甜而美味的沙杏了,真是令人想念)。
然而,并不是天天吹风,夜夜下雨,我们姐弟背了爷爷,还是要偷偷爬上树去摘几颗杏儿下来解馋的。记得有一次我刚爬上树,爷爷就忽然回到院子前面的路上,吓得我直往树下梭,慌乱之中,两手没抱紧树干,肚皮在粗糙坚硬的树干上,划出五道一寸长的血口子,鲜红的血珠挂在肚皮上,又蛐蟮似的往下淌。
爷爷见了心痛的说:“你慌啥子嘛,我又不打你,把肚子划穿了咋办?”
爷爷抽出长长的晾衣竿,打下十多颗红红的沙杏来,给我捧回家去。爷爷没有骂我,倒是母亲一边骂我,一边用棉花似的水蜡烛绒,细心的糊在我肚皮上的伤口,同时骂姐姐不好好带着弟弟。
杏儿上市期间,我和六娃,建国几人,邀约着一道,天天到几一里外的乡场上去,捡别人吃杏后甩掉不要的杏谷(杏核)。我们捡杏谷,一是用来玩耍,二是把杏谷砸开,取出里面的杏仁晒干后,卖到乡场上的中药房,能卖一角钱一斤。
杏谷的种类很多,有圆形的,有心形的,大的如铜钱,小的如指甲。杏谷的耍法很多,可以用五颗杏谷抓子,抓五子包,抓五子飞,抓兔儿屙屎。也可以用杏谷赌输赢,赌拼子,赌弹子,赌打三等。当然,我们最喜欢的是把杏谷做成哨子吹。
即把杏谷的两边磨出豌豆大的小孔,从小孔里挖出里面白色的杏仁,然后放在嘴间用力一吹,杏谷就发出尖厉嘹亮的声音来。如果吐气时注意轻重缓急,声音就舒缓疾慢,有许多变化,能模仿出雨雀美妙的鸣唱来。这段时间在学校的课间时,在院子里,在乡场上,到处都能听到细娃儿吹杏谷哨的啸声,此起彼伏,或同声响起,仿若置身在一群争鸣的雨雀中。
那让人怀念的遥远童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