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为“一条”原创,未经允许不得删改、盗用至任何平台,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
1月14日,《东北虎》上映,
在去年上海国际电影节,
它拿到了最高奖“最佳影片”。
影片讲述在鹤岗发生的复仇故事。
章宇、马丽、郭月主演,
除此之外的主要演员,
都是导演耿军的发小、亲戚和朋友。
章宇和马丽饰演一对夫妻,将迎来第一个孩子
耿军在鹤岗长大,
中专毕业后到北京务工。
在过去20年的电影创作里,
他几乎以一人之力,
徒手创造了华语电影中的“鹤岗宇宙”,
草根野生、风格生猛、审美精良。
耿军电影里的鹤岗工业景观
剧组成员从2个到100多人,
从被批评“没天赋”,想销毁处女作,
到获得各大国际影展的肯定,
耿军横冲直撞着,
撕开一个小人物的叙事。
撰文 洪冰蟾 责编 倪楚娇
耿军穿着军大衣在片场
耿军所走的人生道路,乍一听极为艰辛和传奇。
不是电影专业出身,确切地说,只有中专学历。家在黑龙江鹤岗,父母养鸡,往上倒几代,没有一个搞电影的,家里也没有文艺氛围。从鹤岗到北京打工,为了活下去,租便宜的半地下室住,做宾馆服务员、速冻水饺销售、广告业务员。
开始拍电影是因为得了肺结核,死之前还没拍上一部电影,他不甘心,就拉了两个拍婚庆的人当摄影,一天给他们80块钱。耿军的老朋友兼“御用素人演员”徐刚说,那时就是“他硬导,我硬演”。
徐东(章宇饰)的狗被杀死了,《东北虎》,2021
耿军今年46岁,是个中年人了。光头、壮实、衣着朴实,长相不是慈眉善目那一挂,面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不太好惹。
他是个狠角色,19岁做的梦是“拍胶片电影,在大银幕上放起来”。但是一没学历,二没家底,三没关系,就这么赤手空拳地闯荡。从毛头小伙闯荡到中年,仍然没房,没车,没成家,却还在继续拍,把赚的钱都花在电影上。
演员均为发小和朋友,《轻松+愉快》,2017
在电影圈里,耿军的才华和能力,很早就被看到。
2003年,他27岁,用DV拍了个短片《散装日记》,北京电影学院的张献民教授赏识他,说片子有趣,挺乱来,没什么规矩。后来的几部作品,每拍必入围电影节,鹿特丹、圣丹斯、台湾金马奖……影迷总喊他“东北罗伊·考里斯马基”,他早已成为中国独立电影的中坚力量,成为会在华语电影史里留下痕迹的那种人。
影像风格冷峻,《东北虎》
然而很多人知道他,还是因为近期《东北虎》的获奖和上映。
2021年6月,上海国际电影节的颁奖礼上,《东北虎》入围多个奖项,但一晚上颗粒无收。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最高的“最佳影片奖”没宣布。坐耿军边上的徐刚觉得:“完了,陪跑的命运,再次重现。”然后听到台上喊:《东北虎》。
耿军有些手足无措。他把奖杯攥在手里,稀罕地看上几眼,举起来,又很快放下。这是拍电影20年来,他在中国大陆拿到的第一个主流电影奖项。这20年,除了《东北虎》里用章宇、马丽、郭月这几个职业演员,他的演员班底一直相当固定,都是他的发小和朋友,被称为耿军的“鹤岗宇宙”。
这一帮40多岁的东北大老爷们,在台上哭的哭,懵的懵,抱着对方的大脑门亲。镜头对准耿军的脸,有点像笑,又有点像哭,用他的话说:“亮出纯真的目光和孩子的微笑。”
耿军电影里总有寒冷的天气,孤独的人,《东北虎》
耿军在鹤岗长大。鹤岗是煤城,但下矿太危险了,他父母就养鸡,卖农副产品来养家。
他学习成绩不好,除了语文,基本都放弃掉。和那个时代的文学青年相似,他长发飘飘,听崔健、黑豹和披头士,读余华、贾平凹、王朔、巴尔扎克,还有《大众电影》。1995年,他从粮食中专的俄语专业毕业,但当时对俄贸易形势不好,毕业即失业,断了去俄罗斯赚钱和找女朋友的路子。
19岁那年,摆在鹤岗青年耿军面前的,大概是这么几条路。要么在家里帮爸妈养鸡,要么冒险去煤矿下井,要么在本地谋份安稳工作,一个月挣不到450块。要么就去外头打工。
但他窝在家里搞了一年的创作。他买了一本“教学笔记”,每天写剧本到夜里2点。妈妈夜里起来查看鸡窝,以防鸡被黄鼠狼叼走,看到大儿子还在奋笔疾书,说:“咱们家要出作家。”
徐东帮朋友卖诗集,《东北虎》
20岁,他决定去北京,用自己的方式接近电影。兜里揣着600块钱和剧本,一到北京,直奔中戏,去找夏雨的班主任。他当时看姜文的《阳光灿烂的日子》,觉得夏雨读书的地方,就是一个搞电影的地方,想找夏雨来演他的戏。
后来他辗转去找北影的张丹老师,被告知,这还不能称之为剧本。但可以来学校旁听。600块钱很快就用完,他不好意思问家里要钱,必须找工作养活自己。
在90年代的北漂追梦浪潮里,用耿军的话,他成了“在京务工人员”,北京则成了“我的房东”。
直到前几年,耿军社交平台的简介还是:五道口宾馆服务员。后来因为是外地人,他率先被宾馆辞退,转而开台球厅,台球厅赔钱,又去广告公司、报社。有一段时间,他满城跑,给《北京晚报》卖建材广告,内容是塑钢、塑窗和橱柜。这期间,他一直在电影学院蹭课。
耿军的发小张志勇,当时在济南做酒店领班,去北京找耿军。一进门,就看到一张能睡十个人的大通铺,屋里住着好多人,都是怀着梦想来北漂,但找不到工作。“耿军像个大哥一样,养着他们,包房租,还给点晚饭。”
《铁路沿线》用DV拍摄,给耿军带来巨大冲击, 杜海滨,2000
世纪之交,数码时代来了。吴文光拍出《流浪北京》,贾樟柯拍出《任逍遥》。一个人拿一台DV,就可以拍出电影了。不过,动辄1万多的DV,对当时的普通人来说,还是要咬咬牙才用得起。
2001年,耿军得了肺结核,很严重,只好回鹤岗养病。他觉得自己肯定要死了,都26岁了,临死前得拍一个电影。他就拖着病体,每天吃30多片药,在家里写《山楂》的剧本,找了两个婚庆公司的摄影,再找当地的朋友来演。
徐刚就是其中一个被拉去的演员。他和耿军同岁,在鹤岗做体育老师,当时两人刚认识没多久,但徐刚愿意陪他“疯”,以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当年徐刚去北京找朋友张稀稀玩,喝多了酒,朋友砸了别人的出租车。没砸车的徐刚被人给捅了,胸口哗哗淌血。
只见过一面的耿军来医院,“像个大哥一样”,一进来就把其他人一顿骂。接下来的一个月,耿军白天上班,下班坐车到医院,给徐刚带饭,然后随便找个地方一躺,早上四五点钟买好早餐再去上班。徐刚从此认下了这个兄弟。
徐刚在《东北虎》中饰演罗尔克,角色原型是诗人张稀稀, 徐刚和耿军因为张稀稀而结识
耿军得肺结核回鹤岗后,徐刚记得他大口大口地吐血,整天抱个大水壶喝水。一听他说要拍片,二话不说就来帮忙演。
“咱俩都不挑(对方)毛病,什么节奏什么呼吸,什么走位什么机位,全不知道。”徐刚说,“靠的是鲜血凝成的友谊,虽然他没揍我,我没揍他。”
拍电影前,耿军看那些导演在台上侃侃而谈,“很生气,挺不愤。我用脚拍都能拍明白,你们都拍不明白还坐那说。”拍完《山楂》后,旁人让他别再拍了,没有天分,“脆弱的心灵就粉碎性骨折”,他知道拍电影没那么容易,因为自觉太烂,他就假装自己没拍过这个片。
自称为”处女作后的处女作",《散装日记》,2003
缓了两个月,他还是没放弃,接着在鹤岗拍短片《散装日记》,讲东北小城青年的困境。剧本是回家一下午写的,演员还是身边的哥们。
2003年初,《散装日记》在第一届国际DV论坛拿了个鼓励奖,张献民、贾樟柯和张亚旋作为评委,看到了耿军的片子,挺喜欢。这是耿军第一次得到肯定。
《烧烤》被主演认为是大闷片,放映时反响很好, 主演说“得聚众放大了看,不闷”
从那时起,耿军一直保持着小规模的、精耕细作的拍法,拍得极慢,剪得更慢,一点点打磨。他说他是一个笨拙的人,“到现在也没办法以特别专业的方式进入一个电影。”
拍第一部长片《烧烤》,他直接搬进朋友的地下室去蹭剪辑软件,一住就是半年。
第二部长片《青年》,制作整整花了两年半。他那时候一个月能挣四五千,需要工资收入来支持电影,白天上班,晚上做后期,“熬完夜去上班恍恍惚惚,走路要扶着墙,我怕车给我撞着,车如果撞着我的话,这个片就完不成了。”
张志勇、徐刚、薛宝鹤组成抢钱团伙,《镰刀锤子都休息》
到2013年短片《锤子镰刀都休息》,拍摄团队从两个人增至四个人,只有一台佳能、一个三脚架、几个定焦镜头、几个聚光灯和LED灯、几块用来遮光的布,靠简陋到极致的装备,拍了16天,夺得金马最佳短片。
哥几个总是在一起喝酒,《轻松+愉快》
入围金马最佳剧情片的《轻松+愉快》,花了50天,据说其他导演20天就能拍完。
《东北虎》的剧组已经有一百多人,拍了接近60天,有时候一场戏要拍两天,一个镜头拍四十多条,后期剪辑又将近一年。
不光是工业流程,他也找不到合适的姿态进入资本市场,以前他直言:“我跟资本没关系。”拍电影费钱。文艺片找不到投资,那就只能掏空自己的口袋。所以,他存不住钱,基本都投进电影里。
2017年,耿军和朋友们去圣丹斯电影节,临时起意在纽约拍片
《散装日记》花了3000块在五道口租了台DV。《烧烤》花了5000块拍,他身上总共只有7000块钱存款。《青年》直接花光所有的钱,家里还贴补了2万块。
徐刚、张志勇、薛宝鹤这些演员,跟耿军拍了那么多部,直到《东北虎》,才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收到片酬。“他就是压根也不给你钱。”徐刚笑着说。他们哥几个都有自己的工作,给耿军做演员,不是为了挣钱。
《轻松+愉快》,钱不够,甚至开了众筹,抽奖礼物是二手玫瑰乐队主唱,耿军的好友梁龙赞助的两台iphone6。耿军自己的手机,也是梁龙送的iphone6,用得太久,梁龙实在看不下去,又给他换了一台iphone12。
耿军和好友梁龙,图源梁龙微博
2017之前的十年,耿军在天通苑租了一个半地下室,一半在上面,一半在地下。后来被迫搬出,到通州租了一个两居室,现在还住在那里。
偶尔,张志勇他们到北京找耿军,几个人挤在两张床上,轮流给其他人买菜做饭,喝酒吃串,看电影听音乐,像一个梦幻大龄男子宿舍。
在片场的欢乐时刻
耿军说他早就放弃世俗性的追求,不买房是不想被月供绑架,不买车是因为还得找地方停。
他认为这是对自己“最负责任的选择”,只有放弃这些,“才能有一点自由”。他眼里的责任与自由,都是向着电影的。20多岁这样过日子,40多岁还这么过。
结婚几年,热乎劲渐渐平淡
《东北虎》的几个主要角色,都面临着中年危机。
章宇饰演的徐东,偷情时说自己“人老色衰,经济衰败,就剩一个看似稳定的家庭了。”妻子美玲怀孕,他即将成为父亲,为了多赚点钱,他白天晚上干两份工。
马丽饰演的妻子,怀着孕呢,发现丈夫衣服上的黄头发。结婚几年,情感关系逐渐平淡,她想要挽救自己的婚姻。
张志勇饰演的马千里,房地产投资失败,破产后和妻子孩子分开,讨债者成天上门要钱。
马千里被讨债人逼入绝境
人到中年,看似平静的生活里,处处是定时炸弹。有一句台词是:“坚强,约等于狠。”年轻时那股狠劲快被磨没了,中年人能做的,不过是被现实逼退到角落时,坚强地挺着。
耿军20岁的时候,做饺子推销员,有一次,淋着雨,一包饺子都没卖出去,一分钱没挣着,还发了高烧。回到厂里吃饭,看到厂长边上坐着最好看的两个女工。
“我就觉得这帮中年人太恶心了,这帮蠢货,我们有机会一定要把这帮中年人干翻。现在我们就是中年人。”
《青年》,2008
2004年他拍《青年》,里面是血气方刚的叩问和迷惘,为爱情服药自杀,为友情跟人干架,为生存从建筑工地摔下来脑袋开花,这些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2018年拍《东北虎》的时候,他和这帮老哥们“腮帮都开始往下耷拉”。徐刚和张志勇有了下一代,他们开始接送孩子,辅导孩子写作业,面对着家庭责任的种种难题。
耿军用电影记录下朋友的变化,徐刚从《青年》到《东北虎》
张志勇从《锤子镰刀都休息》到《东北虎》
快乐单身汉的时候,徐刚抽12块一包的烟。结婚了有小孩,只抽得起3块钱一包的哈德门。“这咋整,捉襟见肘,烟越抽越剌,我得研究挣点钱。”徐刚说。
耿军没有结婚,但变化的感觉并不是没有。他去办一个证件,要收240,却只能开160的发票。他问为什么不开240?对方反问,你要不要办?他想:“要跟他在那儿干一仗?”后来还是忍了。
他们的状态成了把憋屈和苦楚吞下去:“让一让,忍一忍,把脚收一收,中年就要过来了。”
《东北虎》里,徐刚饰演的罗尔克说:“我的身份很复杂。”这是徐刚自己在现实里说的话,他是开挖掘机的,做宿管老师的,做演员的,还是丈夫、父亲和儿子。
每一个普通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都在这样多重身份的夹缝里喘着气。耿军带着一点哭腔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有点像一个药捻,点着点着马上就要到头了,它是一个哑炮还是会爆炸。不知道。”
《东北虎》
另一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是,在每况愈下的现实难题面前,希望是什么?要捍卫的是什么?
耿军的电影里,人们会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向往温暖的南方:“我在南方,永远嬉戏,不出来。”
耿军去过海南,大失所望。“有点像来到了东北的夏天。”早上去找海南早点,满耳全是东北话:“大哥快进来,豆腐脑。”
徐刚回忆起20年前,耿军第一次喊他拍电影,“稍微扒门缝看一眼长什么样。”到了现在,他觉得做老师、开铲车,一下就看到头了,但电影好像没有止境。
“我就想在银幕里面,永远嬉戏,不出来,一直奔放下去。”
以下是耿军的讲述:
骑着摩托、驮着狗皮去报仇,《东北虎》
大概十年前,过春节的时候,我在我们鹤岗的中心站,碰到了我的好朋友徐刚。等车的人并不多。有人拎着礼盒去串门拜年,徐刚在那空着手。
我说:“刚哥,是干嘛?”
他说:“我要去趟新华镇。”
我说:“你去看亲戚吗?”
他说:“我家狗让人弄死了,我要去干那个人。”
下着碎雪,衣服领上、皮衣上,头发上都是,刚哥冒着气在那等中巴。
隔了一年,我动笔写《东北虎》的剧本。一上来写的就是这个场景:一个人在要去复仇的途中,他跟他要干的那人,跟仇恨的距离,只有40分钟车程。
徐东在开铲车时和情人约会
男主角徐东36岁。一开始在学校做体育老师,完了后来转成宿管老师,晚上上班。白天有时间,在工地开铲车,想让自己的奶粉钱稍微充裕一点。
妻子快临盆,让徐东把狗送人。徐东把狗交给马千里养,马千里把狗吃了。徐东找马千里复仇的过程里,发现马千里被讨债者逼入绝境。
《东北虎》其实讲的是复仇的故事,从仇恨点燃到被化解掉的一个故事。我想讨论,是愤怒的力量大,还是宽容的力量大?
徐东演朋友张稀稀,章宇演徐刚
章宇饰演的徐东,完完全全以我的好朋友徐刚为原型。
2012年写剧本的时候,我跟徐刚都是36岁。到2018年12月开拍的时候,我和徐刚都40多了,腮帮都开始往下耷拉,演不了36岁。所以我就找了年轻一点的两个演员,章宇和马丽。
章宇跟徐刚学开铲车
章宇看到剧本,知道他要演徐刚,说原来刚哥有这么好的经历。到了鹤岗,他跟着刚哥学开铲车。跟着刚哥勇哥去喝酒,熟悉当地人喝酒之前、喝酒之时和酒后热烈的和静默的状态。
一开始好几次都不敢喝多,他想观察,到后来他想融入到气氛,就敢喝多了。
有时候,酒桌上大家吃饭吃着,完了之后还有两菜没上,刚哥就说别上了,直接打包给学校里的孩子们带回去。这些孩子的父母在外地打工,其实就是留守儿童。章宇也跟着去学校,感受刚哥每天干什么活,跟孩子们怎么聊天。
而且他试着像刚哥一样不抹护肤品,想让自己的面色和质感跟我们当地这几个演员,一眼望去是一样的。
徐东要马千里给狗皮下跪
我的前几部电影,有人说里面的演员都是东北的山珍。我说那几个哥们都是山珍里的蘑菇。后来我跟章宇说,你到鹤岗去,你得变成一只蘑菇。这电影演完,他问我,导演我变成蘑菇了吗?我说,你现在变蘑菇了。
章宇完全融进去了,跟他们长在一片地方。
美玲即将临盆
马丽的戏份并不多,但她支撑了这个电影。
和马丽见第一面就基本定下来。我定她演,她定她来演,一拍即合。她说她是表演专业的,毕业之后跟林兆华演话剧,后来演喜剧被观众熟知,但她不但能演喜剧,而且能尝试其他她感兴趣的角色,我觉得这是一个演员最正常的诉求。
她看剧本的时候会跟我讨论,我说咱们先把造型给定下来。然后可以看一个电影,叫《三块广告牌》。完了她说,科恩嫂这个角色很棒啊。我说你这个角色也很棒。我们先把人物认同感聊清楚了,然后走进这个人物的内心。
美玲去侦破丈夫出轨的真相
在这部戏里,马丽完全是一个正剧的表演方式。前提是不做夸张和变形,而是常态里的提炼、省略和放大,建立在真实冲突和真实心理上,是从日常的认知里激发出来的幽默。
至于大家讲话都慢半拍,是我觉得跟一个人真心地说话,需要提防,提防要动心眼,要想一想再说。我把想一想的物理时间,在电影里边给留了出来。
鹤岗被称为煤城
2012那年夏天,我带着一台摄影机到上海动物园,拍了45分钟的东北虎。人们围着它看,它也偶尔看一看人。《东北虎》里的东北虎19岁,老虎最多能活25岁,19岁相当于暮年,电影里说动物园是它一生的归宿。它是幸福的。
电影里,在徐东三十五六岁,他想起19岁那年,青春最好的时候,妈妈背着发烧的他去小诊所。妈妈说,未来可好了,我们一起挺过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
19岁那年说的明天,不就是现在吗?现在真的可有意思了吗?
暮年和青年两个生命状态,一个在安乐窝里,另一个在妈妈背上,年华这东西,就在那放着。这其实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算提问吗?算叹息吗?
我19岁的时候在鹤岗熬夜。房间里边有一个台灯,每天写剧本到夜里边2点多。
那个时候我想去北京,心气特别足,就觉得大地在我脚下,我写的剧本可能会拍成胶片电影,在大银幕上放起来。
19岁那年就觉得明天可有意思了。
《东北虎》
1996年,我带着600块钱,从鹤岗到北京。
那个时候,北京对于我来说是一个谜。所有的能人都在这,叶蓓、老狼、羽泉、姜文、谢飞……在故乡的时候,他们在《大众电影》里边,在磁带里边;到了北京之后,他们仍然在电视和报摊上。他们到底在哪儿啊?
北京太大了,坐车一块钱一次,两站也要一块钱,这个车换那个车,不到一个月就把钱花完了。一个年轻人,太渺小了,如果在这儿挣不到生活费,还得想办法凑一张车票,回到原籍。
我不想花家里边人的钱,要养活自己。想用自己的方式靠近电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但在这么大的地方,你不想看别人脸色,除非你是盲人。
但这些毒打对我来说不太可怕,比待着强。我觉得世界上最累的事是待着,不是奔波。
天通苑的半地下室,我住了十年,月租1700。
冬暖夏凉,根本不用开空调,然后有一半窗户在地上,下午1:30到3:30,两个小时是有光的。客厅大到可以玩轮滑,我来20个朋友都能坐下。那地方特牛,感觉特好。
耿军和朋友们在片场手拉手
2004年,我回鹤岗拍《青年》,找我的发小演。等《青年》真正完成,我已经到30岁。监制张献民老师说,你拍完青年,是不是得拍中年,拍完中年就得拍老年。好像说得对。
经常有人说,人过了30岁,会跟以前不一样,我过了30岁,就没觉得我跟29岁有什么不一样,我找半天找不着,特别苦恼。
还有人说四十不惑,我天哪,这种话就完全不信。到了40,我迷惑得一塌糊涂——我从哪来,我到哪去,我来干嘛来了,我干这东西有意义吗?开玩笑,我跟以前一样想不开,一样纠结。
所以到了40多岁拍《东北虎》,我就想描写一下,《青年》里我这帮朋友,中年生活会怎么样?会遭遇什么?他们的境遇和会我的互相映射。
徐东带着“疯了的”罗尔克和”伤了的“马千里,《东北虎》
以前觉得,到中年,我就死了得了。像我这样的人,活到28岁死了,完了之后别人说:“那个人好像是个天才啊。”
上了40岁,钙流失或者眼睛花,这种体力和认知上的变化,我身上都没有发生。
我就觉得,啊,我可能是晚熟。
因为东北人晚熟,我们那边冷,水稻一年只有一季,杨树比其他地儿长得慢。所以人家16岁就懂事了,我26岁才懂事。我今年46,相当于人家36。
耿军在《东北虎》片场
我也没有世俗性的困惑,因为我30出头就放弃掉了,追求不到的东西就放弃掉。
我不应该去买房子,完了之后还月供,我就成为房奴了。我不应该有个汽车,有汽车我可能没地儿停。
有时候会跟自己拉锯:所有开车的人,都有地停,你怎么会没地停?然后又跟自己说:很麻烦。我不应该过那样的生活,那样的话我就什么也干不了了,我彻底不需要这些,才能成为我自己,才能有一点自由。
我父亲特别逗,他给我发了一个燕郊房大掉价的短视频,问这是真的吗?我估计他在劝我,燕郊离北京那么近,咱买得起的话,是不是买一个?
我在北京生活,攒钱拍电影,没有给他们带来特别多麻烦,我不会掏空他们的养老金,去买个房子,不干这种不自知的事。
父母觉得我不顾现实,对自己不负责任,但我觉得这个是对自己最负责的事。
耿军在条件简陋的片场
但我还是想得太乐观了。一看身边的朋友,我们真的是到了中年。到了上有老下有小,夹在中间的时刻。他太忙叨了,不能停下来。
我就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你知道吗?
那种时间不多了的感受,有点像一个药捻,点着点着马上就要到头了,它是一个哑炮还是会爆炸,不知道。它危机重重,我们承担的事更多,接触点就更多了,哪个点都有可能变成危机。我觉得中年太有意思了,比青年还趣。
《东北虎》
我现在生活在北京,北京是我的房东,而鹤岗是我的乐园,是我的情感归属。我创作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想起过北京。
鹤岗对于我来说,就是街上那些冻得有点“嘶嘶哈哈”的人,出门露出两只眼睛,零下三十几度只能动动眼珠。我努力走上走一小时,从脚底就往上热,寒冷就开始变得美好。
晚上五六点钟开始喝酒,身体暖和起来,脚踩在地上,开始有点软,走在街上一看,冻僵的表情也活跃起来了,这一切挺美好的。在酒精的帮助下,我们跟这个世界和解。
《东北虎》里,我说伤感,没意思。这话的前提是我伤感。
里面的每个人物都有独处的时刻,马千里在炕上吃炸带鱼,诗人罗尔克矗立在动物园看老虎,徐东骑着摩托驮着狗皮,小二拿着风筝在雪地里等,下一时刻是什么?
下一时刻是他们互相遭遇的时刻,有的带着仇恨,有的送来暖心的问候,有的走向和解。大家都在生活的河流里面,有的地方平缓一点,有的地方湍急一点,有的地方交错纵横。我想把这些伤感的人,往回拽一拽,劝住我自己,别伤感。
本文章为“一条”原创,未经允许不得删改、盗用至任何平台,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