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历史不能像编小说。遣词、造句力求精准,行文也要务必严谨; “言有所依,论有所据”,才是最要紧的。这也是我一向自我鞭策的准绳。即便如此,我也总难免会有些浪漫的情怀时常涌动在胸口,幻想着能够偶然间得到一个穿越回三千二百年前的机会,真真切切地见识一下武丁大帝治下的殷商盛世。
因为唯独在那会儿,我们才有机会见到:某位英姿飒爽的贵妇人,会乘着一辆用青铜和绿松石装饰得富贵华丽的战车,往来于自己的封邑与朝堂之间;奔波在征伐、或前往祭祀大典的路上。正如胡厚宣在其《殷代封建制度考》中说的那样,“(商王的配偶们)不获宠者,则封之一地。或命之祭祀,或命之征伐,……。”
倘若我们细细思量一番:作为一个女性,纵然率兵出征可以不足为奇,而要张罗着前去祭祀,这在我们几千年的文明史里,足可以称之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为奇葩的一景了。
我们常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据《左传 · 成公十三年》),这种传统其实是早从帝颛顼的时代已经确立了的。当年颛顼爷搞了一场“绝地天通”(据《国语•楚语下》)的宗教改革,使“祭祀”的权力和“天子”的权力紧密结合在了一起。也是打那会儿起,“祭祀”逐渐成为了“天子”权力的象征。不仅如此,这种君权与神权的结合,自颛顼爷到殷商时期,还是逐渐加强的呢。这在陈梦家的《古文字中之商周祭祀》,《商代的神话与巫术》中,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既然如此,那些贵妇人又何以会有祭祀的权力,她们究竟又是何许人呢?仅仅说是武丁的妻子,怕是难以令我们信服的吧。
妇好——殷商时期的“女国君”
事实上,在武丁、祖庚、武乙、文丁诸王在位时候占卜时遗留下来的甲骨卜辞上,我们已经时常可以见到由“妇+某”所组成的诸多名字了,如妇好、妇庞、妇邢等。
1976年的时候,我们的考古专家在安阳殷墟发掘出一个殷商贵族大墓——妇好墓,出土了大量的随葬品,其中的大铜钺就尤其引人瞩目,因为在那个时代里,“钺”同时也是军事统率权的象征。(张光直教授便曾在《商文明》一书210页说道,“族的首领则是该族的军事统帅”。)
其实,这些或多或少都是在我们的专家学者们预料之中的。
早在1941年的时候,《文史杂志》上便刊登了顾颉刚先生的《周室的封建及其属邦》一文,顾老于文中首次将这些“妇+某”的贵妇们称之为殷商时期受封的“女国君”。不仅如此,胡厚宣也曾在《殷代封建制考》上说:“在商王国时期,即使不是所有,至少也是大部分的宫廷官员——包括商王的配偶和王子们——被授予土地,作为他们的食邑,并获准在其封地上建起城邑以安置其族众。”而张光直教授在其《商文明》(235页)一书中,更是明确的将“妇”称之为殷商时期的爵位封号。
至此我们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称,妇好正是殷商封建下受封的“女国君”了。与我们所熟知的如后世的齐桓公小白、晋文公重耳,似乎是有着同等的政治地位的。
殷商时期封邑——盘龙城遗址复原图
何为“封建”
于此,我们有必要插叙一段,谈一谈何为“封建”?就上文中我们所提到的“封建”,显然与我们在教科书中所见过的诸如“封建社会”、“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的“封建”,是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当我们去谈论先秦的历史时,通常所使用的是我们的古人的“封建”一词,其最早见于《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原文称,“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蕃屏周。……”文中的“封”是分划土地,“建”是建立国家的意思;即国王把自己的土地和人民分给他的子弟、姻亲,去建立一个新的国家。这情形,就像顾颉刚先生所称,妇邢是封在邢地的女国君;相似的情况,也表现在东周时候的秦国,其正是被封在秦地的赢姓族人所建立的,故而秦国也可称为“秦赢”。
那么,这种分封建国的制度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目前考古发掘出土的证据来看,我们还真说不好。因着妇好墓的发掘及旧派甲骨卜辞的记载,我们至少可以断定,在武丁时期已经出现数量众多的封邑了。而商王们的封建,到底是封了哪些人,又封了哪些爵位呢?
首先,它们跟春秋战国时期的封国不同。殷商时期的封建,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封邑”(《说文》称:邑,国也。就其规模来讲,充其量也不过一座城而已);受封的“国君”自然也就该称之为“邑主”了。据董作宾统计,见于卜辞中的封邑足有近1000个之多(据:董作宾《卜辞中的亳与商》)。
殷商时期封建的爵位
张光直教授将殷商时期的爵位封号定为四个,即“妇”、“子”、“伯”、“候”。
除了我们在上文中提到的“妇”爵,“子”和“伯”也是由商王的家庭关系演化而来的。正如我们在上文中所引过的胡厚宣的观点称,“商王的配偶和王子们”是一同开始受封的。证据便是我们在甲骨卜辞中所看到的封在宋地的“子宋”;封在郑地的“子郑”。同时我们也都知道,古时候一家的兄弟们是用伯仲叔季来排行的,伯是其中最长的一个,于是便用了家中的称号来称呼他,久而久也就成为了一个爵位。
在这四个爵位之中,“候”是最常见的,为什么大多数的封建之君都称作“候”呢?
顾颉刚在其《周室的封建及其属邦》一文中说,“侯”原本是“射侯”的意思,“射侯”是贵族们比赛射箭时的靶子。那个时候,射箭是贵族们最要紧的本领。上了战场是最重要战斗力。平时的狩猎和宴会时的游艺,是这个时期最重要的活动,与其相关的占卜也是在甲骨卜辞中经常能够见到的。所以,商王选出几个最会射箭的贵族,在王畿之外封给他们一些土地去建立自己的邑,同时也赐予他们“侯”的爵位,所以他们通常也会被称之为“边侯”。
商王不止会将自己的贵族、亲信封为侯,有时也会将臣服于商王,承认了商的宗主权的临近的国家赐予侯的封号。如虎方被封为虎侯,犬方被封为犬侯,周受封为周侯。
另外,研究殷商时期封建制度、族制等相关问题的学者们,总难以避免要提到雀族。从甲骨卜辞上我们可以看到,在武丁时期,有一个“侯雀”,到武乙、文丁的时候,又被改称“雀男”了。由此,我们似乎也可以将“男”单独列为一个爵位。尽管顾颉刚教授称曾明确的指出,“男”与“侯”是一个系统,都是封国的专号。而事实上卜辞中称“男”的封邑又实在不多,如此一来似乎顾老的说法有多少有些证据不足之处。所以钱君以为,就这个问题,我们倒不如暂且不谈存疑的好。
结语
以上是对殷商封建爵位的概述。换一种视角,丁山教授在其《甲骨文所见氏族及其制度》中,根据封邑的受封之地,又将受封的邑分为两组,这种分法也颇得学术界的认可。其一,所封的土地在王畿之内(类似于西周时期周公受封的周国);其二,所封的土地在王畿之外。被封在王畿之内的除了作为自己封邑上的邑主外,同时还要在殷商的宫廷之中担任一定的职务。至于封在王畿以外的,我们就不太能断定了。
我们能够断定的是,此时的每一个邑主也都代表着他的族、封邑和周边或大或小的土地。这和西周时期封建的诸侯国是没有多大区别的。而我们对殷商时期封建制度的了解似乎也仅限于此了。诸如各爵位间具体的等级制度、封建与宗法之间具体的关系,我们目前还很难讲得明白。只能期待当代的考古专家们给我们提供更多的研究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