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赵孟坚《水仙图》(局部)
▌管弦
小寒始,花信风来。
人们把花应节气而开时吹过的风叫做“花信风”,意为带有开花音讯的风候。风很守信用,到时必来。
花信风从小寒节气开始吹,吹至谷雨。四个月,八个节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三候为一个节气,以一花之风信应之,为“二十四番花信风”。每候都有某种花卉绽蕾开放,以梅花为最先,以楝花为最后。经过二十四番花信风之后,以立夏为起点的夏季就来了。
水仙,开放在小寒时节的第三候中,她的渺渺仙气,令小寒熠熠生辉。
水仙恋影 与洞庭湖渊源深厚
我养过水仙。
我把她放在盛有清水的浅盆中,在水里放上几颗浅黄淡白的小石子。我看着水仙像大蒜子一样的底盘,亭亭玉立于清波之上。她的身体慢慢地张开翅膀,露出绿色的嫩叶,开出白色有着黄蕊的小花。绿裙、青带、素花,格外动人。
水仙很早就有“雅蒜”之名,明代学者文震亨著《长物志》载:“水仙,六朝人呼为雅蒜。”不过,最早记载水仙传入中国的文献大约是唐代学者段公路著的《北户录》,在其中“睡莲”章节后,有晚唐五代词人孙光宪作的注明。孙光宪说自己在江陵(今湖北荆州)任职时,得到过寄居江陵的波斯人穆思密赠送的几棵水仙。北宋学者钱易撰写的笔记小说《南部新书》也作了相似记载:“孙光宪续注曰,从事江陵日,寄住蕃客穆思密尝遗水仙花数本,摘之水器中,经年不萎。”
据说水仙是希腊神话中的美男子纳西塞斯变成的。纳西塞斯刚出生就被神预言:会是天下第一美男子,只要不看见自己的脸就能一直活下去。为了逃避神谕的应验,纳西塞斯的母亲刻意安排儿子在山林间长大,远离溪流、湖泊、大海,不让纳西塞斯看见自己的容貌。长大后的纳西塞斯的确俊美非凡。见过他的女子,无不深深地爱上他。然而,纳西塞斯性格清高,对倾情于他的女子不屑一顾。追求者们生气了,要求众神惩罚他。爱神阿弗洛狄忒怜惜纳西塞斯,把他化成清幽、脱俗、孤清的小花,盛开在有水的地方,永远看着自己的影子。
这花儿即是水仙。在西方,水仙花的意译便是“恋影花”。
在中国古代,也有关于水仙的传说,还与洞庭湖渊源深厚。
相传水仙是尧帝的女儿娥皇、女英的化身。她们同嫁给舜,三人感情甚好。舜在南巡时驾崩,娥皇与女英便双双殉情于湘江。上天怜悯二人的至情至爱,将其魂魄化为江边水仙,成为腊月水仙的花神。
东晋方士王嘉的《拾遗记·洞庭山》则说水仙是楚人对投江而逝的战国时期楚国诗人屈原的称谓,他写道:“后怀王好进奸雄,群贤逃越。屈原以忠见斥,隐于沅湘,披蓁茹草,混同禽兽,不交世务,采柏实以全桂膏,用养心神;被王逼逐,乃赴清泠之水。楚人思慕,谓之水仙。”
洞庭山即今天的君山,位于洞庭湖中,娥皇、女英的墓也在那里。楚人称屈原为“水仙”,也许只是“水中之仙”的意思,并不一定与水仙花有关。据传,寄居在属于楚国的湖北荆州一带的穆思密也了解屈原,觉得屈原行吟泽畔的形象与纳西塞斯颇有几份神似,遂以“水仙”之名替代“恋影花”,赠送给了孙光宪。
水仙与洞庭湖的渊源,还辐射到被称为“水仙之乡”的福建漳州龙海市等地。龙海水仙的发祥地在圆山东北麓的琵琶坂,相传是在明朝景泰年间,由琵琶坂一位名叫张光惠的人从洞庭湖带回去的。当时张光惠在洞庭湖游览,偶遇湖面上漂来的一种花,花莹韵,香清微,不禁作诗大赞:“凌波仙子国色香,湖上飘游欲何往?岂愿伴我南归去,琵琶坂下是仙乡。”遂将其带回琵琶坂,用泉眼中涌出的泉水浇灌,命名为“水仙”。
由是,凌波仙子踏水而来。
水仙如命 花语有两说
水仙无疑是属于一切爱美的人。她的花语有两说,一是纯洁,二是吉祥。
凡水仙盛开之处,水总是格外洁净,空气也格外清新。水仙又简单朴素,只需要适当的阳光、温度、清水、石子,就能够生根发芽,从这个角度来说,胜过松、竹、梅。
于是,水仙很得隐者心,如南宋遗民、元代画家王迪简和南宋画家赵孟坚,都把水仙爱得真切。王迪简轻轩裳而重名节,薄田园而厚文墨,以山人处士自居,徜徉于青山绿水间。他善画山水、竹石,以尤精水仙闻名。他的《凌波图》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另一幅《水仙图》藏于日本。赵孟坚在南宋变成元代后不乐仕途,基本上隐居,他的《水仙图》现藏于天津博物馆。
把水仙爱得最具特色的,要数明末清初的李渔(公元1611年-1680年)。李渔是一个奇人,相传他襁褓中能识字,四书五经过目不忘,十来岁能下笔千言赋诗作文。他一生著述多达五百万字,涉及文学、戏剧、出版、百科等方面。他的代表作《闲情偶寄》包括词曲、演习、声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等八部,在中国传统雅文化中享有很高声誉,被誉为古代生活艺术大全。他还写了大量剧本和小说,批阅《三国志》,改定《金瓶梅》,倡编《芥子园画谱》等。
李渔半生在明代,半生在清代。明亡以后,他也一心想归隐,只是没隐得彻底。他把水仙当命来爱,以《水仙》一文道出心声:“水仙一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蜡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夺予一季之命也。”他说,水仙是他的命。他有四条命,存于一年四季中,春天以水仙、兰花为命,夏天以莲花为命,秋天以秋海棠为命,冬天以腊梅为命。如果没有这四种花,也就没有他的命了,如果哪一季缺了这一种花,那就等于夺去了他那一季的命。
甚至,李渔为了水仙,还冒着大雪从他乡赶到南京,因为当时南京的水仙很有名。在南京的丙午年(1666年)春天,李渔穷困潦倒,无余钱过年,也无余钱买水仙。家人便要李渔克制一下,一年不看水仙也没啥关系啊。李渔却说:“难道你们要夺我性命么?我宁可少一年寿命,也不想一个季节没有我爱之花的陪伴。况且我如果看不到水仙,还不如不来南京,就呆在他乡过年算了?”家人劝不过他,只好给他玉饰,让他去换水仙。
好一个执着有趣的人,真像孩童一般。跟随着命运的长河,带着对水仙的执念,李渔把大起大落的生活过得活色生香。
水仙入药
李渔“打抽丰”的原则
水仙冰清玉洁,却有毒。
作为石蒜科水仙属草本植物,性味苦、微辛、滑、寒之水仙的毒性主要集中在鳞茎里,有毒物质多为石蒜碱、多花水仙碱等多种生物碱,牛羊误食会立即出现身体痉挛、瞳孔放大、暴泻等症状,人误食会出现严重呕吐、水样腹泻、腹痛、眩晕、恶心等症状,严重时都会危及生命。水仙的汁液也有毒,中毒症状与误食鳞茎类似。对花粉过敏的人接触水仙花的香气时,也会产生不适症状。
水仙又能入药,有祛风、清热、除毒之功效。水仙的鳞茎经专业方法炮制和捣烂后可敷治痈肿、镇痛消炎。洁净、好看、有用,还有毒,这才是水仙的价值。洁身自好、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这又是水仙的气节。屈原、王迪简、赵孟坚都有着这样的气节。
李渔也有这样的气节。
他祖居浙江金华府兰溪县夏李村,他的后半生,大多数时间住在杭州和金陵,是一个“卖赋糊口”的专业作家,常常出入士大夫门庭“打抽丰”。“打抽丰”是明清时代风行的一种社会现象,即未做官的文人,凭某些特长,出入士大夫之门,以此得到馈赠,士大夫也借这班人来获取美名。“我以这才换那财,两厢情愿无不该”,李渔“混迹公卿大夫间,日食五侯之鲭,夜宴公卿之府”。当然,李渔“打抽丰”有自己的原则,绝不折节自辱。一次,有同学来信说,有个大官要他去见见面,他大约对这个大官的品行不“感冒”,便回信说:“弟虽贫甚贱甚,然枉尺直寻之事,断不敢为……且此公之欲见贫士,岂以能折节事贵人乎?有缘无缘,听之而已。”李渔交友有道,深明“君子朋而不党”“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胶如漆”等古训。他在《交友箴》中写道:“饮酒须饮醇,结交须结真。饮醇代药石,交真类松筠。”“交道戒纷纭,交情忌稠密。神交千里通,面交九嶷隔。宁寡无滥觞,宁淡无胶漆。”
56岁那年,李渔得到了极具艺术天赋的乔、王二姬,遂创立李氏家班,自任教习和导演,将自己创作和改编的戏剧悉数排演,狠狠地过了一把艺术瘾。他以南京芥子园为根据地,带领家班四出游历、演剧,“全国九州,历其六七”。可惜好景不长,由于积劳成疾,乔、王二姬只过了7年就相继逝去,留下李渔悲恸欲绝。
当时有正统文人看不起李渔,说他是“有文无行”,他也不去争辩,只是坚定地认为:“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生前荣辱谁争得,死后方明过与功”。他相信,历史会对自己作出公正的评判。
300多年以后的今天,历史证实了李渔对自己的评判。这样的艺术天才,确实是古往今来不可多得的,被所谓“正统文人”看不起又有什么关系呢?宛如水仙,有毒,但更有用,人们记住的,永远是她超凡脱俗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