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竞妍争芳——清代中日伊万里瓷
方若素 魏敏 博物馆中国 今天
伊万里瓷是江户时期（1603~1868年）在日本有田地区烧造完成后，从毗邻的伊万里港贩运出海的瓷器。作为日本最著名的外销瓷器，日本伊万里瓷与“中国伊万里”瓷在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中叶相互借鉴、相互竞争，是大航海时代经济、文化交流与融合的见证。
本文通过东莞展览馆藏168件/组清代中日伊万里瓷，回溯中日伊万里瓷争芳竞妍的百年历程，呈现伊万里瓷独特的艺术魅力，展现300多年前中日文化与技术的交流与碰撞、创新与超越。
日本伊万里瓷的产生与发展
瓷器的烧造被誉为日本江户时代最突出的工艺成就之一。1610年代，日本因朝鲜陶工带来的制瓷技术以及瓷土矿的发现，在九州的有田地区首次成功烧制出瓷器。虽然起步较晚，但通过学习朝鲜以及中国的先进制瓷技术，又经过官方的扶持和整顿，有田地区的窑业发展迅速，很快成为日本的制瓷中心。而此时的中国正处于明清朝代更迭之际，战乱使瓷器生产停滞，海禁令贸易大幅萎缩，中国的瓷器外销一度中止。供不应求的欧洲市场于是转向日本寻求瓷器商品。在这一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有田窑业在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要求下，专门以中国瓷器为蓝本烧制瓷器，于1659年正式开始大规模外销欧洲，至1670年代～1700年代，其在欧洲的销售盛极一时，源自其出海港口名的“伊万里瓷”的称谓也日渐为大众熟悉。
日本伊万里瓷的风格演变
伊万里瓷在诞生之初受明末清初时期中国青花、五彩瓷影响颇深，从造型纹样乃至款识皆以中国瓷器为蓝本。随着烧制技艺的进步，日本陶工逐步将欧洲艺术趣味与江户时代的和式审美相融合，相继烧制出清丽的“柿右卫门”、华美的“金襴手”等品类，赋予了伊万里瓷独特的艺术魅力。
在日本本土瓷器诞生前，中国瓷器深受日本喜爱。明晚期，以青花瓷和五彩瓷为代表的中国瓷器大量输入日本，景德镇民窑还专门生产与日本茶道、料理有关的定制器具以供出口。因此，中国瓷器的审美风格与烧制技术对创烧之初的日本瓷器产生了显著影响。处于草创期的伊万里瓷产品以青花瓷为主，也有部分白瓷、琉璃釉或青瓷。其青花瓷造型与纹饰多取材于明晚期输入日本的青花瓷与明代画谱，青花整体发色浅淡，画风古拙质朴。
图1 青花山水纹葵口盘 18世纪中期至19世纪中期 日本有田地区生产
青花山水纹葵口盘（图1），口沿饰八卦纹，内壁饰暗刻缠枝花卉纹，盘心饰单圈中式山水渔夫纹，浓淡相宜，构图清雅。中式的山水纹样以及圈足内的复线双圈“成化年制”青花仿款，均显示出日本工匠模仿中国青花的制作意图。
1640年至1659年，伊万里瓷制瓷技术逐步成熟，彩绘瓷出现，并开始小规模外销。但这一时期的彩瓷主要借鉴明末清初中国五彩，尚未形成自身独特的风格。1660年代至17世纪末，彩瓷技术进一步成熟，具有日本和式审美特色的“柿右卫门”样式诞生并畅销欧洲市场。
“柿右卫门”样式一般指由日本陶工柿右卫门创制的一种彩瓷风格。其最初的造型及纹饰均以中国景德镇五彩为蓝本，并受到日本古九谷烧彩瓷的影响。至1670年代，陶工研制出了“浊手”（具有失透质感的乳白瓷胎），并以和式画风的花鸟、动物和山水为主要题材，于乳白的瓷胎上施以色调明朗清丽的彩绘，烧制出了构图疏朗、清丽雅致、别具一格的彩瓷，最终形成了“柿右卫门”的独特风格。
“金襕手”样式则是17世纪末至18世纪伊万里瓷中最具代表性和影响力的风格，也被称为“古伊万里”风格，不仅大量出口欧洲，也销往日本本国市场。其工艺或借鉴自中国明代景德镇窑五彩，同时融入日本审美趣味，器型以盘和大盖罐等器形为主，风格特征是以釉下青花结合釉上彩绘（主要为矾红彩）并加绘金彩。“金襕手”青花发色偏蓝黑，红彩偏暗，喜大面积使用青花与矾红彩铺地，图案以金银彩勾勒、描绘，构成了浓郁深沉又富丽堂皇的效果。
图2 青花五彩描金折扇凤纹大盘 1690年代至1730年代 日本有田地区生产
青花五彩描金折扇凤纹大盘（图2），花边盘口，盘壁饰开光图案，开光外以蓝底描金铺满地。盘心为白地，左上绘一只展翅的凤凰，右下绘一把图案为白鹭草叶、锦地纹的折扇，凤凰与折扇之间绘有云纹和草叶纹，画面华丽，色泽明艳，完美地展现了“金襕手”的艺术魅力。青花矾红彩描金折扇花卉纹瓜棱盖罐（图3）也是典型的“金襕手”样式，罐身中部异形开光内为折扇花卉图，开光外以青花、矾红彩作底，绘制菊花、鸟纹、草叶纹，和式意蕴浓厚。
图3 青花矾红彩描金折扇花卉纹瓜棱盖罐 18世纪中晚期 日本有田地区生产
“中国伊万里”瓷及其与日本伊万里瓷的异同
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清政府收复台湾，国内局势终告安定，海禁政策逐步解除。但在景德镇瓷业中断的短短几十年中，隔海相望的日本凭借伊万里瓷，已经成为欧洲市场最大的瓷器出口地。为了重回海外市场，景德镇很快开始借鉴日本伊万里瓷的装饰风格，烧造“中国伊万里（Chinese Imari）”瓷。
由于清政府对瓷器烧造的直接支持，景德镇瓷器烧造技术进一步提高，制瓷业空前繁荣。充足的原材料、高度成熟的制瓷技术，以及庞大的生产规模，使“中国伊万里”瓷物美价廉，具备了充分的竞争优势。景德镇自18世纪初开始生产“中国伊万里”瓷，至1715～1735 年进入全盛时期。而日本伊万里瓷在竞争压力下逐步减产，在持续外销了约100年后，于18世纪中期退出了欧洲市场。
“中国伊万里”瓷中生产数量最多的是仿“金襕手”风格瓷器。从工艺角度看，“中国伊万里”瓷的胎体更加轻薄，制瓷技术更加成熟，日本伊万里瓷圈足底部多有为防止盘底烧塌留下的支钉痕迹。从风格角度看，“中国伊万里”瓷主要借鉴了“金襕手”装饰模式，但在呈色、构图等方面又与日本伊万里瓷有所区别。
在颜色上，与日本伊万里瓷青花发色浓重深沉不同，中国伊万里青花发色更为鲜亮纯净。在色彩比例上，中国伊万里瓷虽有意识铺满纹饰，但仍以白瓷作地，以青花、矾红勾绘纹样，相对淡雅，而日本伊万里瓷留白少，惯以青花、矾红彩作地，形成有堆积感的色块，给人以浓艳之感。在构图上，虽均为通体装饰，但“中国伊万里”喜采用对称方式布局纹样，以盘心主纹饰与几组边饰结合为主，形成完整圆满的视觉效果。而日本伊万里构图更满，除盘心主纹饰与边饰结合的形式，也喜采用分割式构图，常见各种几何或不规则形状的开光装饰。在纹饰题材上，因二者相互借鉴而多有交叉重叠，可见相似的花卉纹、山水纹，但更多是取自各自的传统纹样。
景德镇窑生产的青花矾红彩描金花卉瑞兽纹盘（图4），盘心中部绘瓶花图，盘沿分为六个不规则开光，其中三个以发色浓重的青花作底，以矾红彩和金彩加绘花卉纹，间以矾红描金绘制的花卉纹与日式的瑞兽纹，从装饰风格与效果看几乎与日本伊万里瓷无异。另外一件青花矾红彩描金花卉纹扇形盘（图5），整体呈折扇型，扇面边缘处连续开光，开光内绘制各类花卉，扇面中心绘缠枝牡丹，并以花草纹为底，亦具有浓厚的日式“金襕手”意蕴。而青花矾红彩描金花卉纹盘（图6）虽也使用青花矾红彩描金进行整体装饰，但留白更多，构图讲究对称，其审美风格已表现出更加中国化的倾向。随着“中国伊万里”瓷的畅销，其瓷器品种中根据欧洲市场需求定制的品种也越来越多，包括造型特殊的奶壶、咖啡壶（图7）、盖盅、盐碟、酒瓶等餐饮器具，以及纹章瓷（图8）等。除“金襕手”风格外，“中国伊万里”瓷也生产了少量仿“柿右卫门”样式的瓷器。如此件清康熙粉彩竹篱花鸟虎纹盘（图9），盘沿饰一圈缠枝花纹，盘心绘折枝菊花，花枝上栖息色彩艳丽的长尾鸟，旁边还绘有日式的篱笆、竹、老虎。整体色调明朗清丽、构图舒朗，属于典型的日本伊万里瓷“柿右卫门”样式，应是模仿其风格绘制生产。而这件清康熙青花五彩花卉鹿纹盘（图10）杂糅了日本伊万里瓷不同样式的装饰元素，其盘心绘花卉鹿纹，构图设色源自“柿右卫门”样式，但盘沿以双圈青花及矾红彩花卉纹进行装饰的手法则来自“金襕手”样式，充分体现了景德镇陶工在借鉴日本伊万里瓷时，又有所发展创新。
图4 青花矾红彩描金花卉瑞兽纹盘 清乾隆1736至1796年 景德镇窑
图5 青花矾红彩描金花卉纹扇形盘 清康熙1661至1722年 景德镇窑
图6 青花矾红彩描金花卉纹盘 清乾隆 1736至1796年 景德镇窑
图7 青花矾红彩描金花卉纹咖啡壶 清康熙 1661至1722年 景德镇窑
图8 青花矾红彩描金徽章纹盘 清康熙 1661至1722年 景德镇窑
图9 粉彩竹篱花鸟虎纹盘 清康熙 1661至1722年 景德镇窑
图10 青花五彩花卉鹿纹盘 清康熙 1661至1722年 景德镇窑
从景德镇到有田，从中国技术到日本风格，从朝鲜陶工到荷兰商人，在伊万里瓷的故事里，来自世界各地的物质、经济、人文元素交织融汇，让我们清晰地看到商品贸易如何促进了经济的繁荣，对先进技术的吸收如何助推了瓷器的发展，而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又如何创造出崭新的艺术风格。虽然中日伊万里的竞妍争芳已成过往，但这个关于融合与超越的故事仍能为今天的我们带来新的启迪。
（本文图片由东莞展览馆提供，
图中文物全部为该馆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