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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眼手串价格】「新乐市英雄烈士谱」风雨乡间路

风雨乡间路

范郁森 搜集整理

引 子

仿佛有人在蜂巢里点了一把火,那些平日耀武扬威、骑着穷人脖子屙屎的伪警察狗子、“自卫团”员们纷纷离开栖身多年的“局子”、村公所,逃了个星落云散。想发点小财的,忙乱中拣几块烟砖塞进腰里;希图东山再起的,忘不了 “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古训,把枪当成宝贝藏在身上。大户们紧闭黑漆大门,埋粮食,藏细软,提防着可能遭逢的灾祸;“除开双手,别无长物”的穷人倒实实在在感到开心,他们猜测着,议论着:看这光景,准成是日本人倒牌子了。

这是一九四五年的八月中旬,苏军后贝加尔方面军两路出击,越过大兴安岭长驱南下,铁甲战车的履带,在巴林桥通往赤峰的公路上滚滚向前。常住乌丹的日本人早已逃之夭夭,各级日伪政权顷刻土崩瓦解。翁牛特末代王爷拉沁旺楚克刚刚从后门送走仓惶出逃的日本参事官,又派人打起红 旗,到前门迎接过境的苏军。时局象疾速旋转的万花筒,变化之快令人眩目。

远离乌丹的乡下百姓不大清楚城里的事情,但新的消息却象长了翅膀,很快就飞向四面八方。人们同声传告着一件大事:千真万确,“满洲国”垮台了。

本文讲述的真实的故事,发生在伪“满洲国”垮台后的僻远的乡下。这是面积广阔的一大块地方,它以广德公为中心,包括今杜家地乡的北部、山咀子乡的西部和广德公乡的全部,村庄过百,人口逾万。共产党领导的民主政权建立,将这个地区划为乌丹县三区。

“干部”,这是八路军带过来的新名词。开天辟地头一回,不把当官的叫长官。“干部”是啥意思,没人说得清楚, 听起来叫起来都是又新又怪。而一个区的干部有多大? 一时半会也没人能答得明白无误。闭起眼睛想想吧,方圆百把里,几万百姓的父母官,当然不是等闲之辈。“满洲国”那阵子,不要说这么大的官儿,就是一个甲长,一个牌长,穷百姓谁能惹得起?哪个不是马鞭子抡起来裹着风;村东跺脚,村西乱颤;一个人打声嚏喷,一方人跟着伤风感冒?……

四五年秋末冬初,三区的几个主要干部走马上任了。旧得发白的帽子,粗粗拉拉的家织布做成的青棉祅,以及脚下那双掌子鞋,通身装扮分明朴素得象个庄稼人。不同的只是腰里多束了一根皮带,肩上斜挎着手枪。他们操着河北口音,亲亲热热地称穷人为“老乡”,不端半点架子;他们进出一座座黄泥覆顶、草帘挡门的土房,问寒问暖,话语中满含着阶级情谊。他们也是庄稼院里长大的,熟知农民的一切疾苦,口音不同心相通,三言两语就说得人眼窝子潮乎乎的。初到三区,他们急于尽快熟悉全面情况,有时一天要跑好几个村庄,走几十里山路,白天走村串户,夜晚召集会议,工作十分辛苦。

几个区干部中,为首的区委书记陈明,公开职务是指导员。这是一个瘦小、干练的年轻人,外表看上去刚刚二十出头。黑黝黝的脸膛,棱角分明的下巴,机警有神的眼睛,以及爽快、风趣的谈吐,都给每一个初次接触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出身于河北新乐县渔砥村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农家庭。在本村念初小时,教师苏慎彦是地下党员,经常向他灌输进步思想。日寇侵占华北,陈明中途辍学,经苏慎彦介绍秘密入党,整个身子扑在抗日救亡的神圣大业上。他先在县佐公署负青救会工作,不久又担任县文化建国会的干事。四二年五月一日起,五万多日伪军对冀中根据地实行“拉网大扫荡”,残酷的“三光”政策,制造了一幕幕令人发指的惨剧。好端端的冀中平原,成了“千村薜荔,万户萧疏”的屠场,“出门上公路,睁眼见炮楼”,一派阴森、恐怖气氛。干部们大都隐藏在堡垒户的地道里。已经担任新乐五区区委书记的陈明浑身是胆,在敌人眼皮底下坚持活动。敌人围村,他们就钻地道;敌人撤走,他们就冲出来揍一顿“㨄腚炮”。敌人恨透了他,两次纵火烧了他家的房子,有一次甚至把他包围在一家堡垒户里。敌人上房压了顶,将房顶刨开,向屋里扔火、投手榴弹。陈明机智果断,趁硝烟掩护奋勇突围。大群敌人鸣枪追了过来,陈明左弯右拐,躲进路旁一个干草垛里。敌人狂呼乱叫,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八年抗战,英雄的冀中人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多少好战友英勇牺牲,多少无辜的乡亲倒在敌人的枪口之下,多少家庭骨肉离散,多少房屋被大火吞噬,这些人间惨剧几乎天天发生,陈明不可能完全记清楚。有一件事倒是陈明终身难忘的:一次,他奉命带几百个乡亲向西边的八路军根据地送粮,翻越铁路时被敌人发现,密集的机枪子弹象蝗虫一般飞过来。不远处的据点里,敌人的搜索队正在集结,很快就会扑到跟前。时间紧迫,不能再迟疑下去。人们扛起粮包,涌向路沟,前边的中弹倒下,后边的继续前进,没有一个人在死亡面前退缩。陈明身边,又一个高个子乡亲被敌弹击中,沉重的粮包从肩上跌下来。陈明去扶他,却被他用手推开。他指指自己,艰难地摇了摇头,接着指了指粮包,又指了指西边。陈明什么都明白了,抑制不住的泪水一下涌上眼眶。 他弯腰抓起粮包抡到肩上,猛一用劲,冲出了封锁沟。

战争锻炼了人民,人民打赢了战争。“八一五”日寇投降,我们党中央从延安、冀东、冀中等地抽调干部,出关北上,开辟巩固的东北根据地。陈明当时已调任新乐六区区委书记。上级开始确定北上干部名单时,决定陈明留下,派区长白金华去东北。老白正在外地受训,各区抽调的干部已经到县里集中。陈明几次找上级领导请求北上,言辞恳切,态度坚决,终于获得批准。

同陈明相比,副区长陈玉昆年龄稍大一点,身材略高, 长得墩墩实实,浓眉下闪动着一双睿智、深沉的眼睛。冀中长期的抗战生活,使他经受了与年龄颇不相称的磨练,举止沉稳,处事谨慎。他出身贫苦,从小和锄头、镰刀打交道, 没有进过正规学堂。地主老财的盘剥、欺诈,从反面教给他怎样去恨不公平的世道。日本鬼子打来了,哪个热血男儿甘心当膏药旗下的顺民?陈玉昆没有丝毫犹豫,跟着共产党,在一望无涯的青纱帐中出没,与残暴的敌寇展开殊死搏斗。日寇投降的消息,曾使他高兴、激动得彻夜难眠。但战斗未有穷期,党又发出向东北挺进的号召,作为一个以解放天下 穷苦人为己任的共产党员,他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分配,同亲人、同故乡熟悉的平原、庄田告别,坚定地踏上新的征途。 同陈明这样的斗争经验丰富的同志一起工作,他感到心里踏实,对未来充满信心。

区委副宣传委员高俊杰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别看只有十七岁,却已饱经冀中平原抗战风雨的吹打。贫困的家境、动荡不定的生活,使他和一切缺乏营养的孩子一样,面容清癯,身材瘦小,额头上过早地出现了浅浅的抬头纹。和平年代,象他这样年龄的孩子,大多还偎在父母膝前撒娇、 任性、哭鼻子。是艰苦的环境、复杂的斗争、深重的民族灾难和阶级压迫,使他迅速练硬了翅膀,成为勇敢地搏击时代风云的雏鹰。他把陈明、陈玉昆看作可亲可敬的大哥哥,由衷地佩服他们的胆识、智谋和高超的斗争艺术。因为党组织处于秘密状态,他的公开职务是区农会干事。

三区区政府设在广德公一家烧锅大院里,房屋较多,依渐起的山势筑成,四面环有围墙。高出围墙数尺的炮台雄踞在墙角,上端开挖了许多枪眼。登上炮台,整个村庄尽收眼底。少郎河在南北对峙的两道山梁中间蜿蜓穿过,用它雨季暴怒时的狂涛,在村前不宽的平川地上,犁出了一道深深的河沟。河的下游,广德公东边不远处,有一个叫黄谷屯的村庄,伪满时设过“积慕”村村公所。伪大村长、大地主倪广文在那里横行霸道,巧取豪夺,着实打了几年“响腰”。三区地域广阔,管辖不便,经区上的几个同志商量,在区内划出广德公、黄谷屯、关东铺子等几个小区。区干部做了分工:副区长陈玉昆在区政府留守,陈明去关东铺子,高俊杰带两个同志去黄谷屯,首先了解情况,掌握社会各阶层的动态,认清敌友,然后因势利导,发动贫苦农民开展减租减息斗争。

发动群众,陈明堪称行家里手。“战争的伟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众之中”,陈明对这句话深信不疑。他目睹了三区群众的贫困生活:不少人家窗上无纸,炕上无席, 囤里缺粮,身上缺衣。十八九岁的姑娘没有裤子穿,拥着一堆破棉絮蜷缩在炕旮旯。饥饿的孩子张着小手向大人要吃的,可是大人早已满脸菜色,被愁苦压得透不过气。除了流下一把辛酸的泪水,实在拿不出好吃的东西来抚慰可伶的孩子。

这里的土地并不少。临河的平川地土质肥沃,有良好的自流灌溉条件,伪满时一直种植大烟。割烟的季节,伪警察、“自卫团”员们倾巢出动,催缴烟干,哪个烟农没有挨过皮鞭、藤马棒,喝过钻心刺肺的煤油、辣椒水?浓稠的烟膏子装满伪村公所的大缸小瓮,辛苦一年的烟农却落得两手空空。土梁顶上一望无边的漫甸地,适宜小麦、莜麦等作物生长。入秋,遍野庄稼齐腰深,风吹麦海腾金波,但丰收带给穷人的不是温饱,而是更苛刻的“出荷”、更沉重的压迫、更艰难的生活。

这里有着尖锐的阶级对立:一边是广大穷人生活无着, 啼饥号寒;一边是几家大户倚仗财势,横行乡里,剥削无度,敲骨吸髓。在茅草房、长工屋里,人们向陈明诉说着自己的苦难,抒发着内心的不平,一双双眼睛迸射着火花,闪动着渴求与希望的目光。陈明被深深地感动了。他坚信这里即将掀起摇天撼地的革命风暴,穷苦人会在斗争中牢固地团结起本阶级的力量,跟着共产党,将万恶的封建制度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关东铺子小区有几十个村庄。伪满时,这里设关东铺子大村,有警察分驻所,下辖东洼、高家梁、海苏沟、因只嘎梁、头道洼、桃山沟、关东铺子等七个甲。没有哪个财主不是靠剥削、压榨穷人发家的。“不杀穷人不富”,这是他们的信条。但是斗争刚刚处于发动阶段,不能把每个地主、富农都当成斗争对象。全面出击,扩大打击面,只会削弱、分散自己的力量。陈明果断决定,选准罪大恶极、有民愤的恶霸地主作为主要目标,砍倒大树,打开突破口。

这个主要斗争目标不难选定。

关东铺子东边二十多里,在一片群山环抱的漫甸子上, 有一个四十余户人家的东洼村。民国初年,村里还没有什么富家大户。张家土地较多,也不过只有一百来亩土质瘠薄的漫甸子地。张家嫡亲弟兄三人,张玉为长,张连为次,还有个独眼“张三斜”,凭着两膀力气终年耕作,家境并不宽裕。民国十年前后,张连身染重病,一命呜呼,扔下妻子包氏和一大堆儿女。包氏当时三十出头,虽出身寒微,但心肠歹毒,老谋深算。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包氏施展神通,巴结官府富商,拚命扩大财势。她先与老毅军的李营长勾搭成奸,并让自己的二儿子张玉珍给李营长当差。时间一长,不免传出一些难听的风声。包氏心一横,干脆把事情公开,来个明媒正嫁。婚后第三天,李营长手下的连、排长们前来贺喜,李营长随口开了一句玩笑:“还贺什么喜?都老夹板子了!”旁边包氏两眼一瞪:“嫌我老哇?嫌老咱娘们走,赶紧腾地方! ”吩咐一声,套上李营长的小车子跑了。李营长大眼瞪小眼,白白搭了不少钱财。第二次,包氏搭上赤峰街里的富商王掌柜的。白花花的银钱大把大把地捞到手,包氏把脸一翻,卷铺盖走道,闪了王掌柜的一个倒憋气。此后,又有一个买卖人贪色上钩,钱财搭尽,雀飞蛋打。包氏嫁了三 次人,发了三笔大财,因为心毒财黑,得了个“母老虎”的绰号。

有个匪号“小明子”的土匪头子,本是“母老虎”的叔伯侄子,手下有三十几个人,终日打家劫舍,所得不义之财全交“母老虎”窝藏。天长日久,“母老虎”捞足了油水, 恐日后“小明子”纠缠不清,遂生杀人吞财之念。那个时候,二儿子张玉珍在多伦混事,已经有些权势。张玉珍密奉母命带两个马弁回家,劝“小明子”去多伦。“小明子”难离热土,婉言辞绝。第二年,张玉珍再度回家苦劝。“小明子”一时鬼迷心窍,跟着张玉珍上了路。走到红庙子,四顾无人,张玉珍手起一枪,毙“小明子”于马下。“小明子”匪伙的全部赃物遂被“母老虎”独吞。用这些钱财,“母老虎”添车、买马、置地,日子象气吹一样很快红火起来,成为远近闻名的大财主。

日宼侵占热河,膏药旗代替了青天白日旗,“母老虎” 抱定一个章程:谁在台上巴结谁。她把女儿嫁给关东铺子伪警察所所长郭某的副官池文焕,又出面做媒,将十大份一家富农的女儿许给郭所长的马弁。过了几年,池文焕与郭所长结成儿女亲家。这些人沆瀣一气,都成了联首的亲戚。依靠裙带关系,“母老虎”的三儿子张玉林当上了伪甲长,不久又升任关东铺子大村的自卫团总、协和会长。这个曾在汤玉麟部队混事的兵痞,为人阴险狡诈,贪婪成性,平素惯会逢迎上司,死心塌地地效忠日寇。缴烟干,收捐税,抓劳工, 逼得穷人叫苦连天。利用职权,他不断掠取民财,饶有积蓄,在毕家营子买了一处园子,置了几十亩上等水地,又将一个绰号“小蒙古”的风流女子纳为外室小妾,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花用短缺,他只消在关东铺子集上捎个口信,大当家的——他的大哥张玉珠便立即从东洼派车送去。张玉珠本来对张玉林的挥霍无度深为不满,但表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违拗。张玉林是支撑门户的顶梁柱,有权有势牌子硬,这一点张玉珠比谁都清楚。

一九四五年春天,“母老虎”寿终正寝,结束了不光彩的一生。张家停丧十日,雇了四拨子吹鼓手轮番吹打,宰了 四口大肥猪,撕了好几匹孝布。出殡那天,一应仪仗排了 二三里远。从乌丹杠房雇来的人绑了四十八根大杠,抬着棺材串了香房地、戴家营子等好几个村子。棺材过处,张家强迫穷人摆设路祭,惹得人人切齿,骂声不绝。

“母老虎”的大儿子张玉珠成年后便掌管家政。此人长于算计,深谙诡道,心狠手黑。他从来不把长工当人看,只要“母老虎”喊一声:“大鬼,给我揍! ”他便抡起镐把、鞭子、二牛杆,……随便哪一件顺手摸过来的凶器,劈头盖脑就是一顿毒打。青黄不接的时节,张玉珠开仓放粮,穷人借一斗米,秋后要还三斗谷子,外加两块大洋的脚费。奎胜沟农民孙有借了他二斗米,给他扛了三年大活也没还清。利滚利,债如山。三年到头,张玉珠算盘一拨拉,孙有还欠他 三斗三升米。万般无奈,孙有含泪拿出二十亩地做抵押,才算了结了这笔阎王债。碱草洼农民李全有三十来亩树林子, 只因借了张玉珠三斗米,从此家无宁日,脖子套上了索命绳。利息滚来滚去,整片树林子改换主人,成了张玉珠的家产。

还有一件事更是惨不忍闻:

青年农民小郝给张玉珠耪青,妻子容貌端庄,被张玉珠看中,几次施加暴力,强行奸污。小郝忍气吞声,带妻子逃到林东。第二年,张玉珠追到林东,小郝正害汗病,张玉珠将小郝的脸用口袋捂上,嘴里塞满棉花套子,活活将他堵死,然后销尸灭迹,霸占小郝的妻子作了小老婆,

日伪统治十二年,张家巧取豪夺,财产急剧增多,拴起了三辆牛车、两辆马车,还有一辆专供当家的乘坐的小车子。每年雇三十来个长活,在三岔口东沟、毕家营子、东洼分设三处窝铺。郭家窝铺、天益泉、十大份、观音堂等村都有他家的土地,共达一千余亩,每年打粮三百多石。为了保住这些财产,镇压穷人的反抗,张家明结官府,暗通土匪,左右逢源,财势日隆,成了不折不扣的一霸。翻遍张家肮脏的发家史,字字行行,凝结着穷人的斑斑血泪。

日本鬼子倒台,伪政权解体,张家兄弟失去政治靠山。 眼见得“自卫团总”的官衔化作浮云一片,不免愁眉苦脸,惶恐万状。

八路军出面接收敌伪武装,张玉林不明底细,心下惴惴不安。他亲自打听了一下外面的消息:某某大地主带着护院炮手拉起队伍投奔八路军,被委任为支队长;某某大团总把国兵、伪警察、土匪都召集起来,公开维护地方治安。张玉林悬在半空的心重又放回肚子里。“管他这号军、那号军,啥时候也是有钱有势的说了算! ”他暗赌为自己这一精辟独到的见解感到得意。他收罗了一下关东铺子“局子”的旧部,这些人携枪跑回家里,正巴不得重新出头,很快有二十几个前来投奔。带着这些人,张玉林赶到克旗境内的土城子,与卜云龙领导的八路军队伍接上头,很快讨了个“三支队”的番号。张玉林出任支队长兼二连连长,威风不减昨日。他经常向人炫耀:“我张玉林有两件宝,一是我的铁青马,称得上追风赶月的千里驹,只要我趴到马背上,谁也别想撵上! 再一个……就是金鸡满槽匣子枪。你们看,”张玉林说着绾起袖子,来到井边,“嘡嘡”,朝井底打了一梭子,然后得意地瞅瞅众人:“怎么样?弹皮子一个也落不到井里,全都崩到上头。啧啧,瞧这枪条多硬!这枪不保别人,单保我张玉林!”末尾三个字音拖得长长的,神态、语气,带一股咄咄逼人的傲气。

可惜张玉林没有高兴多久。陈明初到关东铺子小区开辟工作,张玉林并不把他放到眼里。他看不起陈明瘦小的个子,看不起那身土里土气的打扮。无论从哪个方面去看、去想、去衡量,陈明都不象个“官儿”。按他的想法,陈明是一个外乡人,要想站住脚跟,得主动向他“张团总”讨近便,谁不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偏偏陈明对他不理不睬,这就使他感到撅了自己半截汉子。相反地,他却注意到,陈明总爱往穷人堆里跑,找穷人唠嗑儿,到穷人家吃住,亲热得象一家人。几个过去就不好摆弄的穷小子,竟然出头露面, 组织穷人办农会,还要搞什么减租减息,这不是成心和大户过不去吗?

冬至月的一天,张玉林从毕家营子动身去东洼,一路扬鞭,铁青马撒开四蹄,脖子上的串铃响声“哗哗”,刚过仓子东梁,迎面碰见陈明。张玉林赶紧收缰下马,满脸堆笑地打招呼:

“陈指导员,忙哪?”

“随便走走,谈不到什么忙不忙。”陈明回答得不冷不热,脸上是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

张玉林觉得有几分难堪,想再搭讪几句,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他退到路边,牵着马走了两步,正要抬腿跨上马背,忽听陈明说了一声:“慢着”,只好转回身来,站立不动。

“有两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眼下是冬季,天气冷了, 前方八路军急需御寒的衣服。上级要我们征收一部分羊皮,任务很紧。小门小户,养羊的不多。你家有两大帮绵羊,一撒半山坡,拿出几十张皮子恐怕问题不大吧?”

张玉林心里哆嗦了一下:这哪象商量,分明是下命令。“满洲国”捐税多如牛毛,我们张家大院掏过一分一厘没有?怎么这回摊派到我头上来了?嘴上却连忙答应:“这事好说,家去知会大当家的一声,改日一定送到!”

“还有一件事,”陈明的脸色十分严肃,“老百姓反映,你对部下管束不严。你的三支队纪律很糟糕,有的讹诈民财,有的吸扎大烟,有的调戏妇女,有的动手行凶。每到一个村子,肥吃肥喝,强迫老百姓蹓马。这一套旧军队的作风,是我们八路军队伍不容许的。请你向你的部下讲明,打起八路的旗号,就得象八路军的样子,挂羊头、卖狗肉是不行的。”

张玉林觉得耳边响起了一阵雷,陈明的话句句铿锵,震得他心里打颤。多少年来,挎枪的横行天下,吃遍八方,打精米、骂白面,老百姓敢说半个“不”字吗?如今这是怎么了?八路军的章程怎么处处同我张玉林拧着来?

陈明的背影已经隐没在山路的转弯处,张玉林还扯着马缰呆呆地站着。脊梁骨上的冷汗干了,额头、手心还是潮乎乎的。当年的张团总可不是这副熊样子。张玉林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自己到了陈小个子面前,脑瓜不灵,说话气短,三个回合不到,就轻易地败下阵来?莫非应了那句“邪不压正”的俗话?

张玉林的姐夫池文焕也是个“营混子”(兵痞),他自以为比小舅子多吃了几年咸盐,对张玉林的苦恼颇不以为然。 他从小浪迹江湖,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经过大阵仗,凭着满口伶牙俐齿,在各种场合从容周旋,既能将大事情化小,也能把小漏子捅大,有时酸中加醋,有时蜜里添糖,官私两面吃得开,玩得转。依他之见,八路军干部也是爹娘生养,知道果子好吃钱好花。同正号八路打交道,摆不得富家大户的谱儿,硬顶硬揸只能自己吃亏,得琢磨点别的办法……

池文焕开始主动同陈明接近。他时时留意陈明的行止,几次到陈明住处探望,很希望能通过这些接触,给别人造成一个他与陈明相熟既久、关系融洽的印象。他卖弄如簧巧舌,为张玉林兄弟辩解、开脱,委婉地劝说陈明不要听那些穷人的话,同张家抓破面子。他一再鼓吹“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那一套东西,同时标榜自己就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好汉。他邀陈明吃饭、喝酒,均遭拒绝,最后竟异想天开,提出他与张玉林都想和陈明“拜把子”,结成“金兰之好” 。陈明看够了池文焕的丑恶表演,对他说:

“你的眼睛看错了人,我们不是过去那个世道的官儿。八路军是穷苦百姓自己的队伍,当然要听穷人的话。张玉林、张玉珠为人如何,老百姓自有公论,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至于拜把子,八路军没有这个规矩,我们自己也没有这个兴趣。”说到最后,陈明还来了两句笑话:“都说百灵子哨起来最好听,可是哨常了,竟也和大嘴老鸹差不多。”

池文焕闹了个烧鸡窝脖儿,不禁暗骂自己的愚蠢、无知。他见到张玉林,喟然叹道:“我这回看透了,八路军干部软硬不吃,敢情是朝着咱们来的!”

两个脑袋凑到一起,叽叽咕咕,策划下一步棋的招数……。

一九四五年农历腊月十九。呼啸了一天的西北风余威未尽,还在光秃秃的树梢上发着单调的“呜呜”声。衔山的夕阳被严寒冻白了脸,瑟索着放出冰冷的光。

在四野升起的渐浓的暮色中,沿着蛇一样盘来绕去的乡间小道,从西边驰来二十余骑。马上的人服装很不整齐。他们大背着枪,神色疲惫。有的一边揉着冻得发酸的鼻子,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天气。

陈明、陈玉昆和高俊杰也在这支队伍中。最近一个时期,经过分头宣传、发动,越来越多的贫苦群众开始觉悟,有的积极分子已经在斗争中崭露头角。一部分村子建起了农会,穷人有组织地采取行动,迫使地主接受减租要求。黄谷屯的大地主倪广文和东洼的大地主张玉珠,是三区群众公认的两霸。但倪广文正当着县支队的连长,手里有武装,而张玉珠也靠着张玉林是八路军的支队长,被附近不少农民看作打不倒的老虎。随着斗争的不断深入,不少棘手的问题暴露出来。最令心担心的是区小队,在陈明他们到任之前就自发成立起来。二十几个人中,当过土匪、国兵、伪警察、自卫团员的占大多数,有的甚至民愤很大。区小队长程玉堂倒是个出身贫苦、朴质正直的好同志,但手下的两个班长——徐国栋、傅海山却都是土匪出身,心术不正,根底很坏。他们与张玉林、池文焕私交甚深,控制着区小队的绝大部分成员。前几天区小队住小高家梁,有人反映,张玉林带十几个人从土城子下来,曾在关东铺子与徐国栋、傅海山等人会面。他们叽叽咕咕,行踪诡秘,似乎密商了什么大事。这些情况引起了陈明的警觉,几个区干部立即集中起来,决定带区小队一起活动,随时注意观察,以便寻找时机采取措施,剔除隐患。这天中午,他们带区小队来到东洼北边二里的香房地, 傍晚突然紧急集合,把队伍向东北方向拉走。翻过香房地东 梁是荷勿苏川,一条南北走向的大沟两旁,拉开五里、八里的不等距离,分布着大小四五个村庄。当走到小荷勿苏村旁时,徐国栋气冲冲地叫起来:

“我们不走了!黑灯瞎火的,天又这么冷,弟兄们的肚子前腔贴后腔,再说,马也迈不动步了!什么了不起的紧急情况,还犯得上吃马肉?”

这话很有煽动性。立时,身后七嘴八舌,一阵乱嚷嚷: “我也不走了!” “说出大天来,今天也在这住!” “谁愿走自个儿走,咱们不跟着喝那份酥!”

陈明强压火气,没有发作。他沉吟半晌,隐约感到徐国栋一伙的起哄,似乎包含着一种十分危险的东西。小荷勿苏属梧桐花四区管辖,陈明以前来过这里,知道村里一些情况。他想,先不必因为宿营地点同他们闹翻,住下再说,且看他们如何动作。反正狗吃不了月亮,随时加点小心就是。

小荷勿苏村子中间,前临大沟,后靠东梁,是地主阎凤奎的院子。院内房子较多,有一块不大的天井。房后紧靠墙根处,还有几个盛粮食、杂物的土圆仓。板打黄土围墙一丈多高,将院子护得严严实实。陈明把区小队战士安排到村里几户人家,自己和陈玉昆、高俊杰、程玉堂等几个人住进阎家大院。阎凤奎平素处事圆滑,能说会道,附近村子发生口舌纷争,也总找他评长论短,调解说合。他的大儿子阎坤是张玉珠的妹夫、池文焕的连襟,关系非同寻常,但阎凤奎却同这些人不即不离。他既想利用张家的财势,求得稳固的立足之地,又有点看不惯他们的强梁暴虐。八路军干部一来, 阎凤奎很快看出,张家兄弟遇上了剋星,今后不会有好日子过。两虎相斗,自己夹在中间,到底应该倒向哪一边,还得留神看看再说。今晚区里的几个人到他家里住,他当然不敢有丝亳怠慢,一边吩咐长活喂马,一边亲自下厨房安排饭菜。

入夜,山村罩上了一层幽暗、神秘的纱幕。风渐渐刹住了,星星在深邃的天穹上闪闪灼灼。大半个月亮从东山顶上缓缓升起,清辉洒落,寒气袭人,大自然仿佛冻结成乳白色的一大片坚冰。

陈明、陈玉昆和高俊杰几乎一夜没有合眼,晚饭后,他们仔细地在院子里巡视了一遭。看到大门上锁,又有两条凶猛的狗守夜,才回屋休息。热乎乎的炕,对在寒风中奔波了一天的人,具有强烈的诱惑力,但他们怎也睡不着。他们同区小队长程玉堂小声地交换看法,都认为徐国栋等人靠不住,发动叛乱的可能性很大。天亮后,应该把队伍继续向东拉,最好拉到乌丹,征得县委同意,对区小队来一次整顿。 同屋还有一个叫陶德成的,此人伪满时在关东铺子村公所当过吏员、司计,没有民愤。现在任区小队的司务长。领导干部们商量事情,他不便插嘴,但心里却暗暗打开了算盘。他深知徐国栋、傅海山等人的为人。这些人过去横行惯了,现在哪肯接受八路军的管束?自己参加区小队,是为了奔个好前程,混上一官半职。眼下徐国栋真的动手,陈明他们也不会善罢干休,真枪实弹地一打,谁也保不准枪子儿朝哪飞。倘若自己点儿低,就碰上了一颗……陶德成不敢再想下去了,拉过被子蒙住脸,通身出开了冷汗。

天色大亮了,炊烟从家家屋顶上升起,在半空中搅成灰黄色的一团。阎家大院的门开了,两个人影闪进院来。陈明定睛一看,来人正是徐国栋、傅海山。

“指导员、区长!现在就让弟兄们集合呢,还是等吃过饭再说? ”两个人朝着陈明、陈玉昆同声发问。

“先吃饭吧!啥时候集合,我们派人通知你们。”陈明回答。徐国栋、傅海山转身走了。大门当然没有再关。

陈明他们还没有端起饭碗,一个叫罗松坡的区小队员又来了。他先向屋里的人打过招呼,然后对陶德成说:“司务长,刚才小高家梁来人,说你父亲病了,让你赶紧回去一趟。”陶德成满脸焦急,问陈明怎么办,陈明要他出去看一看,问清情况,再回来请假。

陶德成随罗松坡来到徐国栋、傅海山住的院子,立刻发现气氛不对头:二十几个区小队员面露杀机,长、短枪背在肩上,所有的马匹都备好了,马缰抓在手里,做出了即将开拔的姿态。

“你们干什么去? ”陶德成小心地问。

“干什么?下口里侉子的枪马,你敢不敢跟着? ”徐国栋一手按着枪把子,眼睛凶狠地盯着陶德成。

陶德成的脸色“刷”一下白了,裤裆湿了一片。他战战兢兢地问:“你们想让我干、干什么?”

“把你的枪拿出来,跟着我们走!”

“光棍不吃眼前亏”。徐国栋人多势众,陈明他们好虎斗不过一群狼,肯定要占下风。陶德成慑于淫威,顺从地点了点头。

陶德成回到阎家大院,见陈明他们正在阎凤奎住的屋子吃饭,赶紧蹑手蹑脚地溜进住处,从墙上摘下自己的套筒枪,递给身后的罗松坡。

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院外传来,透过窗上的玻璃,陈明见大门涌进十几个人。他们手里端着枪,进院后忽拉一下散开,直奔上房包抄过来。陈明说声“不好”,迅速拔出手枪,一个箭步冲出屋外。有几个叛匪眼看就要扑到身边,陈明先发制人,“乒”的一枪打去,几个家伙向后一闪,陈明趁势三脚两步,跑到房后,飞身一跃,单手抓住墙头,眨眼间屈臂纵身,越过高墙。追来的叛匪面面相觑,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事后,三区群众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陈明从小练过武功,身轻如燕,有飞檐走壁之能。要不,他那么小的个子,怎么能跳过阎凤奎家一丈多高的围墙?)

屋内陈玉昆、高俊杰、程玉堂稍一愣神,还没来得及掏枪,已经被叛匪堵住门口。阎凤奎死死抓住陈玉昆的胳膊,哀求他千万不能开枪。罗松坡狞笑一声,命几个持枪的叛匪上前,解除了三个区干部的武装。

村外东山坡上,陈明放开脚步,向北猛跑,钻心的寒冷通过脚板传向全身,他意识到自己没有穿鞋。是在屋里来不及穿,还是翻墙时不小心弄掉了,他都不去细想。脑后响起枪声,他回头一看,四五个叛匪已经骑马追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凶狠、剽悍的徐国栋。

“乒”,陈明手起一枪,徐国栋的马前冒起一股白烟。 叛匪惊魂未定,陈明跟着又是一枪,徐国栋只觉得耳边一震,一颗子弹擦着帽子飞了过去,不由得紧紧扯住马缰。陈明借机向前飞跑,双方又拉开了一段距离。徐国栋不肯轻易放过,他不信四条腿的马跑不过两条腿的人,回头对其他几个匪徒嘶声喊道:

“弟兄们,抓不住活的要死的,开枪啊,别让姓陈的跑了!”顿时,“乒乒乓乓”,叛匪在马上胡乱射击,枪声响成一片。徐国栋留神一看,陈明的跑法实在奇怪,只见身子忽屈忽伸,边向前跑,边左右躲闪,两腿敏捷地跳来跳去,子弹再密也别想碰他一根毫毛。跑着跑着,他还出其不意地蹲下来,似乎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匆匆扒拉几把土埋上, 或塞进路边的石头缝儿里。是什么值钱的玩艺儿呢?徐国栋满腹狐疑,下马查看。等他认认真真地在陈明停留的地方翻找一遍,确认一无所获时,陈明早已无影无踪。他连连悔恨自己上了大当,带着几个喽罗垂头丧气地返回小荷勿苏。在阎家大院,叛匪整好队伍,徐国栋跨马来到队前,扯着脖子叫起来:

“弟兄们,从今天起,我们不再受土八路的气,要改换门庭,走另一条道儿。国军已经占了平庄、乃林,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这里就会变成国军的天下。你们知道吗?国军才是正牌号的部队,兵多枪好,一色的美国装备。我有一个亲戚,正在国军那边当团长,他捎信让我去,损到加一,给我个营长当。我不会亏待弟兄们,只要跟着我干,都能弄个连长、排长当当!”

叛匪们“嗷”地一声欢叫起来:“没说的,你老徐走到哪,我们跟到哪,后退一步的是孙子!”

傍晌午的时候,叛匪押着被俘的三个区干部离开小荷勿苏,一路向西,直奔徐匪的老巢——西大梁。走到关东铺子, 张玉林迎了出来。当着三个区干部的面,张玉林嗔怪徐国栋年轻气盛,不该同区上的领导闹翻。第二天,张玉林出面斡旋,让徐国栋把三个区干部放了,并退回他们的枪支。陶德成表现得十分殷勤,随即遨陈玉昆、高俊杰去小高家梁,到他家住了几天。

张玉林同徐国栋之间曾有过一段不寻常的谈话,现补记如下:

张玉林:“老弟实在太年轻,大意失荆州,把个陈明放跑了,要不稳稳当当地来个一勺烩。想不到我在东洼等了一天一宿,等来这么个结果。”

徐国栋:“行了,孬种让我当,三哥充好人。我是逼上梁山一条道,只能去投国军。比不得三哥,唱了一通三花脸,临了成了土八路的救命恩人!”

张玉林哈哈大笑起来,他拍拍徐国栋的肩膀:“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报效国军,还望老弟先行一步,你我后会有期!”

一九四六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比往年早,春节一过,天气很快转暖。少郎河里,沿流水漫溢、上涨,很快冲开冰层,汇成满川春潮。春风拂过复苏的土地,染绿山野,催开满树杏花,也把希望的种子,播在穷苦庄稼人的心头。

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从二月开始,乌丹全县农村轰轰烈烈地开展了减租减息、清算反霸斗争。“北霸天”倪广文被县政府公审处决,三区群众无不拍手称快。县委进一步加强了三区的领导力量,派赵学祖同志任区长,贾忠同志任农会主任。吸取徐国栋叛乱事件的沉痛教训,陈明、赵学祖等同志首先重新组建区小队,以县支队支援的一个班为骨干,又吸收了一部分青年贫苦农民,很快地,区小队兵强马壮,阵容一新。此后,他们将主要力量放到东洼附近的几个村子,意在进一步深入发动群众,彻底斗倒“南霸天”张玉林、张玉珠弟兄。

区干部经常住在窑上村中农申仁家里。窑上位于东洼西边四里处,有四十几户人家,大部分成年男子给张玉珠家扛过活,耪过青,对张家的残酷压榨切齿痛恨。区干部组织办农会,这个村群众基础好,行动也快,报名会上,举起的手臂象一片密匝匝的树林。庄稼人一旦认准了一条道路,信服了一种主张,十八条大牛也别想拉他们回头。借走亲串友的机会,他们当起了义务宣传员,逢人便讲办农会的好处,称颂八路军的章程。还有的人主动去东洼村打听消息,监视张家大院的动静。

播种时节,一天中午,东洼村农会干部刘树贵到窑上区干部住地报告:张玉林单人独旗,从土城子回到了张家大院。

正在三区指导工作昀县委副书记张冠军(公开职务是县支队副政委)立即同身边的几个区干部商量对策,并做了周密布置。张冠军给张玉林写了一封措辞委婉的短信,派人送到东洼。时间不大,院外传来“哗哗”的串铃声。张冠军知道张玉林来了,便迅速抽出手枪,推上子弹,将枪放在背后,然后仰身斜倚在炕上。

张玉林最近心情十分复杂。小荷勿苏事件发生后,徐国栋在当地不敢停留,带着手下二十几个叛匪南逃朝阳,投靠国民党军队。张玉林一面庆幸自己没有在叛乱中公开露面,一面也为眼下的处境忧心忡忡。在人前,他忘不了夸耀几句自己如何急人之难,救了几个区干部的命,但总觉得底气不足,心里发虚,害怕有一天被八路军干部看破内幕,找到头上。倪广文被枪毙对他刺激很大,他时常梦见自己也被解除兵权,五花大绑押到法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围拢过来,开心地看热闹。猛然间,对面红旗一举,一把雪亮的刺刀向胸前扎来。他厉声尖叫,挣扎呼救,醒来后通身冷汗淋漓,心脏 “咚咚”地狂跳不止。八路军正规部队已经向他的支队派了政委、参谋长,使他很快成了聋子的耳朵。紧接着,八路军明令革除陋习,禁止吸、扎大烟,政委要他先回家住一段,戒掉烟瘾后再回部队。他回来了,尽管有几分无可奈何。他也想实地摸一摸家乡的动静。谁知进家门屁股没有坐热,张冠军的信就送来了。打开一看,写得蛮客气。“请张支队长到窑上面叙”,一个“请”字,出自堂堂的县支队副政委之手,是福音还是祸殃,是诚心还是歹意,他一时猜测不透。但他还是决计走一趟。他来了,骑着疾步如飞的铁青马,斜背着“金鸡满槽大镜面”。走到申仁家大门口,有两个人上前接过马缰,把马拉向后院。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见有人出屋迎接。正在纳闷时,正房西屋喊了一声:“谁在外面?” 他朝喊声走去,挑门帘进屋,只见一个陌生人头朝里斜倚在炕上。屋子里空气有些沉闷,四只眼睛互相注视了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张玉林毕竟是社交老手,他先是“嘿嘿”干笑了两声,然后问道:“请问,你就是张政委吗?”

炕上的人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张玉林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嚢囊的钱包,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上去:“张政委初来三区,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这个地方太穷,饮食上多有不周,这点菲薄小礼,难成敬意,请政委收下买包茶喝。”

张冠军不由得怒火中烧,他猛地挺身坐起来,手一扶炕, 顺势抓起枪来厉声说道:

“你很有钱是不是?你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也能打动八路军干部的心。你知道你的钱是怎么来的吗?上面有穷人的血,闻起来是腥的!”

张玉林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眼前黑洞洞的枪口和神态威严的“老八路”发呆。掏枪抵抗来不及了,他的背后,出现了陈明、贾忠和几个端长枪的区小队员。心爱的金鸡满糟匣子枪不再保他张玉林了,它成了陈明手里的战利品。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玉林明知故问,颤抖的嘴唇上下翕动。

张冠军收起枪,跳下炕来,重重地在张玉林肩头上推了一把:“走吧,我们到你家看看去!”陈明、贾忠一左一右,持枪将张玉林夹在中间,十几个人一起走出了申家院子。张玉林停住脚,扭头向后院张望。陈明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了:“张团总还找你的千里驹呀?算了,走几步路脚又大不了。再说,别人都是步行,光你一个人骑马,怕不好看吧?”

张玉林脸色蜡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张冠军和陈明、贾忠他们都是第一次进张家大院。过去耳闻,今日亲见,气派果然不凡。黑漆大门钉满密密匝匝的铁钉,向北开着,活象饿狼张着贪婪的大嘴。门洞子西边是客屋,炕上垛着毛毡被褥,地下摆着红漆八仙桌和几把太师椅。院内有正房七间,腰房子七间,碾房、油坊倶全。紧靠东西两侧院墙,分布着车棚子、草屋子、牛棚马厩、羊栏猪舍,铺铺拉拉占地十几亩,称得上名副其实的大院。张玉珠已经穿了兔子鞋,下落不明。张家其他人也都分头躲了起来,偌大的院子空空落落。陈明他们将张玉林关进腰房子东头一间屋里,门上加锁,窗户用木板钉死,令区小队员轮流站岗,严加看守。天傍黑,他们派人到附近各村“放告”,宣传张玉林被押的消息,约各村农会第二天一早组织农民来东洼参加公审大会,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张家大院热闹起来了。最先听到消息的贫苦农民成群结队向这里汇集,一张张皱纹遍布的脸上绽开笑容,从内心发出的喜悦毕竟是难以掩饰的。入夜,人们从仓房里抬出面柜,从圈里抓出肥猪,杀猪、烙饼、聚餐,美美地吃了一顿解气饭。明灯闪闪的屋子里,不时腾起一阵开心的笑声。

夜深了,大院里渐渐安静下来。张玉林手扶窗框,绝望地注视着乌蓝的夜空。明天会怎么样?穷人控告,八路军干部宣判,跟着一声枪响,这一百多斤就交代了。趁黑夜逃吗?门外有岗,窗户又钉得牢牢实实,插翅也难飞呀!

突然,一个黑影靠近窗口,有人压低声音在叫“张团总”。张玉林觉得声音好熟,不禁心中一喜,急忙问“你是谁? ”

“我是张福庆呀,团总把我忘了吗?”

张玉林想起来了,这个张福庆是牛家窝铺人,伪满时在他手下当过“自卫团员”,溜须捧盛那一套玩得不错。转念一想又感到奇怪:外面有岗哨,张福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张福庆低声告诉他,沾了家里贫穷的光,他最近混进区小队,正好轮到站这班岗。他要张玉林耐心等一会儿,换岗后,只消如此如此……。张玉林生怕听漏一个字,脸上浮现出一丝奸笑。

张福庆下岗了,接班的区小队员从他手里接过枪。这是个入伍不久的小伙子,初次执行看押任务,心里难免有几分紧张。上岗时间不长,黑洞洞的屋里,传出张玉林一声紧似一声的呻吟。

“你怎么了? ”哨兵隔着窗户问。

“哎哟,肚子痛得厉害……来屎了……憋得难受! ”张玉林一边有气无力地叫唤,一边用脚跺着地,好象再迟一会儿,就会屙到裤子里。

哨兵要他在屋里屙,张玉林不肯,说这是住人的屋子, 没病没灾的大活人,屙到屋里太晦气。他苦苦向哨兵哀求,年轻幼稚的哨兵心软了,掏出钥匙打开屋门。哨兵要张玉林在门口屙,张玉林依旧不肯,他说这里人来人往,谁不小心踩一脚,太埋汰。嘴里应付着,脚下不停,直奔东跨院。哨兵只好端枪跟了过去。张玉林解开裤带,贴墙根蹲了下来。

东跨院是张家的草园子,紧靠东墙,一大垛干草象小山, 堆得几与围墙相平。黑暗中,张玉林悄悄把裤带重新系好,从地上抓起两把沙土,照旧静静地蹲着不动。果然,哨兵等得不耐烦了,听张玉林好半天没有屙出屎来,感到奇怪,便走到跟前伸手去拉。劈面两把沙土扬过来,哨兵的眼睛睁不开了。他慌忙扣动扳机,枪是哑的,拉开枪栓一摸,弹仓里没有一粒子弹,这才明白,换岗时接的是一支空枪。张玉林早已从地上跃起来,爬上草垛,跳出围墙。其动作之快,远非惊枪的兔子可比。

天亮了,四乡农民一千多人齐集东洼,听说张玉林跑 了,人们纷纷指责失职的哨兵:“你知道吗?你放跑的不是张玉林,那是一只恶虎,一只饿狼!……”

恶虎逃出铁笼,找到肯于豢养它的主子,磨利了白森森的牙齿;饿狼反扑回来,瞪着血红的眼睛,怀着兽性的复仇心理。

张玉林跑到朝阳,最先见到的熟人是悍匪徐国栋的老子徐春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地主,做梦都想打回老家,杀个痛快,抢个干净,临死也抓几个闹翻身的穷小子垫背。土埋溜脖的家伙,官瘾倒大得出奇,不知钻营的什么门路,竟同大蒙奸李守信牵上线,当了“反共先遣军”的副团长。张玉林有奶便是娘,投到徐春华手下效命,手头一根兵毛没有,也被委任为光杆连长。说来好笑,名为一个团,实际只有十八个人。老匪首刘子泉久闯江湖,毕竟多走了几年黑道,挂了个团长的空衔。下设四个连的空架子:一连长王儒,二连长邵广先,三连长徐国栋,四连长张玉林。余匪如傅海山、朱洪元、王锡久等,有的是排长,有的是副官。绿豆、芝麻大小的官衔各自封了一个,哄得喽罗们喜笑颜开。阴历六月,蒋军开始大规模向宁城、天义、承德等地进攻,前锋逼近赤峰外围。匪徒们唯恐落于人后,放走头功,也于六月底从朝阳动身,一路上藏踪隐迹,昼伏夜行,很快进入乌丹县境。七月十八日晚上,他们从东朝阳沟起身,后半夜偷偷摸进小高家梁村,村外设了双岗,禁止通行,严密封锁消息。在村中唯一一处亮着灯光的屋子里,匪徒们抓住正在开会的区农会干事姜延廷和小高家梁村干部王永林、张永、陶德贵, 用两根绳子将四个人捆成一团。从村干部口中,张玉林听说陶德成在家,便带上徐国栋,翻墙进了陶德成的院子。

陶德成本是个见风转舵、顺水驶船的投机分子。小荷勿苏事件发生后,他曾一度后悔不该主动向叛匪交枪,眼见得八路军的事业越干越红火,徐国栋、张玉林又逃得音讯杳然,便决定还是靠着八路军这棵大树乘凉。仗着粗通文墨,又能说会道,他很快骗取了区干部的信任,当上三区的财粮干事。七月初,他随区长赵学祖来到关东铺子,协助办理扩军手续。因为离家只有五里路,几乎天天晚上请假回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他点上灯,披衣下地开门,一看来人是徐国栋、张玉林,惊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张玉林笑了: “陶老弟不要害怕,我们想向你打听一下区里的情况。”徐国栋那边故意拍了拍手枪套子,陶德成的骨头就软了。不用打,不用逼,叛徒的口供是最廉价的。他供出:区里当前的主要工作是扩军,干部已经做了分工。陈明带区小队在广德公,赵学祖、贾忠带两个通讯员在关东铺子。白天他们曾在集上宣传扩军,夜里就住烧锅院,手里有长、短枪各三支。他特别供出,其中有一支就是张玉林的金鸡满槽匣子枪,由赵学祖带在身上。张玉林、徐国栋满意地走了,陶德成听到了匪徒们紧急集合起来又匆匆开走的纷乱的马蹄声。他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他也知道他刚才讲的那番话将会发生的后果。他害怕了,主动开脱罪责的强烈愿望攫住了他的心。他跑到地主姚万章家,骑上大黄马,想抄近路去关东铺子送个信儿,又怕事后张玉林知道了不肯善罢干休。他勒紧马缰,一步捱一步地边走边思索退路。眼见东方已经放亮,他才走到离家八里远的沙布台。骤然间,关东铺子方向响起激烈的枪声,他才恍如大梦初醒,知道不能再犹豫下去,便狠狠抽了大黄马一鞭子,箭一般地向七十里外的广德公驰去……

关东铺子是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北依土山,东靠深沟。羊肠子河从西北方向流过来,在村前折了个钝角,转过山湾,掉头向东。兵荒马乱的年月,散匪流贼没有攻坚的重武器,五米多高的土圩墙就成了可以固守的屏障。圩墙西、南两面都有大门,白天洞开,赶集上店、下地出工的人们出出进进,晚间大门紧闭,拇指粗的铁链上挂一把草棍也能拨开的铃铛锁。进得南门,有条十三四丈宽、东西走向的土街。每月逢三逢八,这里是传统集日,土街两侧各种货摊一字排开。漫甸的莜麦、河套川的线麻、旱地的火烟、园田的青菜,是四乡农民主要的交换物品。村东紧邻大沟,有一座临街的五开间石座青砖瓦房,当地农民称之为“高台阶”。

东头一个单间,靠南窗盘着火炕,西边四间打通成了筒子屋。外屋门九尺多高,四尺来宽。双扇对开的厚板门,密密实实地布满铁钉。门角用铁页子包护,十分坚固。民国初年,这里有口里人开的一家烧锅,“高台阶”是掌柜的帐房。十几年后,房子易主,成了头道洼地主马玉强的一处“窝铺”。伪满时期,这里设杂货铺。小吹小打的买卖,无非经营一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八一五”光复后,这里经常住着八路军禁烟督察局的两个干部。“高台阶”东边有一个小院,由铁匠张瑞田赁住;右方后侧是一溜东厢房,西南面的房角紧挨着“高台阶”的东山墙,由季长春等几户穷人住着。

阴历七月十八日上午,赵学祖、贾忠带通讯员陈凤山、周景山出现在关东铺子集上。随行的还有两个女干部,一个叫刘淑芩(后来同县委副书记张冠军同志结了婚),一个姓王。他们向赶集的农民做扩军宣传,讲得口渴了,就到路南杨茂林的烧饼铺喝水。时值中伏酷暑,天气炎热难当,太阳落下山去,村子里仍有驱不散的暑气。两个女干部去单长久的药铺借宿,赵学袓图凉快,便带着贾忠他们住进“高台阶”。前半夜屋子发闷,又有蚊子袭扰,几个人睡不着,谈了一阵工作。后半夜凉风一吹,暑热全消,他们闩紧屋门,沉沉睡去。拂晓时,张玉林、徐国栋带匪徒从东沟底下摸到关东铺子,放好“马盘子”,便悄悄来到南门外。这时,大门已经被早起耥地的农民打开。匪徒们毫不费力,蹑足鱼贯进入, 包围了“高台阶”。

东屋传来低沉的鼾声。张玉林摸到窗下,借微明的曙光一看,北墙根的春凳上躺着一个人,便从窗眼里伸进枪去,“嘡”的一声,正打在赵学祖的右臂上,立时血流如注。屋里的人从熟睡中惊醒过来,赶紧跃到门后、窗台边,利用墙壁掩护进行抵抗。赵学祖扯出毛巾包住伤口,钻心的疼痛使他额头上滚下成串的汗珠。他怕因自己负伤影响同志们的情绪,努力做出十分轻松、镇定的样子。他知道小陈、小周都是第一次打仗,难免紧张,不断小声地叮嘱他们:“沉住气,别发慌,等敌人靠近了再打! ”“注意节省子弹,别放空枪!”

天色大亮了,屋里屋外,紧张的对峙在继续。匪徒们倚仗人多,频频射击;区干部凭窗固守,不时打一下冷枪。突然一个粗嗄的嗓子在外面喊起来:

“赵区长,咱们都是跑外的人,说话直来直去,讲究信用,我这次来不是为别的,就为我的金鸡满槽大镜面来的。把这支枪扔出来,我们拉马就走。”

枪声沉默了。赵学祖高声问道:“张玉林,你说话算数吗?”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咋说就咋办!”张玉林在东山墙的拐角处立即答应。“好吧!你接着! ”赵学祖手一扬,一支打光了子弹、杀伤力不强的橹子,从窗洞里飞出来,落在“高台阶”门前。

几个匪徒喜出望外,顺墙根摸了过来,手还没触到橹子上,这边赵学祖猛扫了一梭子,可惜左手握枪,没有打中。匪徒们赶紧争相逃命。

村里的人早已被密集的枪声惊醒,凭经验判断,是赵区长他们被优势敌人包围了。胆小怕事的人战战兢兢地趴在炕沿底下,害怕被流弹打中。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捺不住性子,他们不顾家里人的劝阻,很想冲到“高台阶用木棒、铁锨杀散匪徒,给被困的亲人解围。但是走到门口,他们一个个收住了脚步。他们发现,大街上,三三两两的匪徒荷枪实弹,严密警戒。有的正在吆喝:“都在家里老实呆着,这里没你们的事,谁要出来打死谁! ”人们被矛盾的心理折磨着:赤手空拳同敌人搏斗,只能徒然增加牺牲;眼睁睁地看着亲人遭难,又觉得问心有愧。难言的痛苦,象毒蛇一样啃啮着人们的心,不少人已经痛哭失声。

单长久的药铺在“高台阶”的西边,相距不过二十几丈。枪响后,单大娘找出女儿的衣服,帮借宿的两个女干部换上。这里危险,房子临街,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匪徒发现。单大娘帮她们翻出西墙。她们连着横越了几个院子,躲进西头任家房后一丛茂密的狗奶子棵里。街上远远传来土匪的吆喝声:“挨家搜一搜,看两个女八路藏到哪去了! ”危急间,后院的任全跑了出来,将两个女干部领进东间盛破烂杂物的屋子里。外面“咔嚓”一声,反锁了一把锁。任全豁出去了,宁肯搭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掩护两个女干部脱险。

激战的“高台阶”。

匪徒们狗急跳墙了。久攻不下,战斗处于胶着状态,匪徒们非常清楚这种局面持续下去的危险性。屋子里,有两个久经战阵的老八路;七十里外的广德公,有他们闻名胆丧、英勇善战的陈明和他率领的区小队。说不定什么时候,枪声会把他们引来,那时内外夹击,匪徒们就成了砧板上的碎肉。

匪徒们从村里找来梯子,用枪逼着季长春去刨山墙。镐头“咚咚”地刨在墙上,苦涩的泪水汩汩地流进肚里。季长春活了半辈子,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亏心事?山墙刨通了,季长春的脑袋暴露在墙洞里。贾忠刚想射击,定睛一看是村里的老乡,赶紧将枪一抬,“乒”的一声,季长春的帽子飞了。他佯装中弹,仰面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一计未成,匪徒们冲进村东几户人家去掀炕席。铁匠张瑞田的几个孩子还在熟睡,匪徒们抓住席角猛力一掀,孩子们被掀得满炕骨碌。十几领炕席卷成圆筒,竖在高台阶的屋檐下。席筒点着了,火舌舔着屋檐,窜上房顶,顿时瓦片横飞,“噼噼啪啪”响成一片。

屋内四个人,这时都已明白,他们正面临着最后的时刻。房上,火舌在奔窜;胸中,怒火在燃烧。在这危急的关头,他们可曾想到了什么?

赵学祖,这个滹沱河水养大的年轻人,面对熊熊的大火,可能想到五年前日寇对冀西山区的一次血腥扫荡。秋天,眼看五谷就要登场,村干部忽然接到情报:敌人出动大批兵力,就要来血洗南贾良。男女老幼大转移,火速赶到西青同。 敌人的马队冲了上来,机关枪朝着密集的人群喷吐火舌。赵学祖心爱的妻子倒下了,怀里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女儿;善良能干的三弟媳倒下了,不肯闭上的眼睛瞪着高远的蓝天。中 秋节前夕,敌人再次扫荡,也是烧起眼前这样的火,将他家二十几间房子燃为废墟。

赵学祖,这个当年灵寿简易师范十九岁的高材生,面对华北平原上燃起的抗战烽火,没有二话,辍学回乡参加革命, 当过村民兵自卫队中队长,做过区文化救国会干事,也因文笔流畅,任过晋察冀军区北岳分区的秘书。“八一五”日宼投降,他奉调北上,临行前回了一趟家,把年仅九岁的 女儿敬华叫到跟前。想到远方艰苦卓绝的斗争,他把离别当作诀别。一遍又一遍,滚烫的大手抚摸着女儿蓬松的头发, 那话也是滚烫的:“孩子,跟着奶奶、叔叔好好过,爸爸走了,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爸爸坏,爸爸狠,爸爸把一个没娘的孩子扔在家里……”随之,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下来, 那泪也是滚烫的。

难忘呵!南贾良村头,秋风吹过霜染的枫叶,枫叶红如血。四弟学昔——十几岁的儿童团长,背着小包送远行的二哥上路。哥哥嘱咐弟弟:在家干好工作,带好村里的孩子,好好照顾老人,多替哥哥尽孝;弟弟嘱咐哥哥:出门在外不容易,要时时注意身体,到了新地方,别忘了常给家里写信。二哥穿着紫花土布裤褂的身影终于消逝了,弟弟抬起头来,深情地仰望蓝天,望着列阵整齐、鼓翼远飞的一行征雁……

也许,烈火炙身,匪徒如狼,赵学祖什么也没想,什么也顾不上想,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掩护同志们冲出去。赵学祖把贾忠叫到身边,附耳叮嘱了几句。可是,贾忠却犹豫了。

贾忠,你这铁骨铮铮的汉子,在困难、艰险面前,你什么时候有过一丝一亳的犹豫?我知道,你的真名不叫贾忠, 叫赵顺德。你的老家在河北新乐县北城西村,距陈明同志老家渔砥不过二十几里。三七年日寇占新乐,三八年沙河发大水,三九年区里开始有共产党的活动。你是北城西第一个共产党员,也是第一任党支部书记。你们那个村子离县城只有五里路,在敌人眼皮底下活动,等于在刀尖上翻跟头。你没有怕,没有退缩。为了防止汉奸告密,你改了名字,随了母亲贾小缺的姓,就象王书喜同志改名陈明一样。你这新上任的党支部书记兼抗联会主任起步不凡,先抓两件大事:你狠狠教训了鱼肉乡民的伪办事人员,制止他们大吃大喝,随意加重老百姓的负担;你巧妙地瞒过村里的汉奸,带领民兵秘密地修了一条环村地道。你真聪明,地道口选得那么隐蔽,伪装得那么严实,而且逐一避开了那些暗中通敌的人家。记得那是一九四四年二月十九日傍晚,你带人去东阳桥向据点的伪军搞政治攻心。深夜,由于汉奸告密,大群敌人突然包围北城西。敌人气疯了,满村不见一个人影,想破坏地道, 又找不到出口在哪里。天寒地冻头一刨一个白印。敌人 泄劲了,垂头丧气地撤回城里。靠了你带头修的地道,我们十几个区、村干部和百十多个乡亲得以保全。冀中抗战八 年,天天有人牺牲。那个时候,身边时时险象环生,你何曾犹豫过呢?

哦!你的犹豫,不是惧敌,而是想到了负伤的战友。有一线生的希望,也该留给赵学祖同志。你认为:老赵活着冲出去,能够做出比自己更大的贡献。

这是什么时候,还在你推我让?赵学祖急了,枪膛里的子弹“哗”一下泼向敌人,为战友扫开一条突围的道路。贾忠不再犹豫,他深情地望了赵学祖一眼,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他冲到南门,眼看就要脱险,耳边一声枪响,他重重地倒在地上。圩门拐角处,匪徒王儒望着枪口冒出的一缕轻烟,得意地狞笑了。

紧随着贾忠,年仅二十岁的通讯员陈凤山脚步轻捷,也冲到了南门。老匪刘子泉手起一枪,击中了陈凤山的头部。

第三个冲出‘高台阶”的是周景内。在南门,匪徒向他射击,没有打中。他跳进圩墙外的菜园子,躲进一片齐腰深的蒿草里。群匪乱枪齐发,夺去了烈士年轻的生命。

“高台阶”突然静下来,枪声止息了,火还在呼呼地燃着,再也不见有人向外冲。张玉林纳闷:赵学祖现在怎么样了?是死,是活,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张玉林用枪逼着一个叫于天成的农民,要他进屋观看动静。于天成提心吊胆地走进屋去,他看见,赵学祖躺在炕沿下,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但目光是刚毅的,还在用毛巾包扎臂上的伤口。于天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硬汉子,不禁失声叫了一声:“赵区长没死!”

张玉林象饿狼一样扑了进去。他不敢正视英雄的眼睛, 慌乱地扣动了扳机……

英雄倒下了。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隐隐感到一丝遗憾:刚才枪打得太急,怎么没给张玉林这只恶狼留下一颗子弹!

恶狼也是狡猾的,一面嗜血、咬人,一面捻动佛珠。 “高台阶”的房顶轰然倒塌了,张玉林站在街头大喊:

“乡亲们,出来吧!赶快救火、抬人,行行好吧!” 人们陆续走到街上,眼前的惨景使他们目不忍睹。张玉林拉着几个岁数大的人:

“快到东沟沿去吧,那里还捆着四个人呢!大伙求求情,要不他们一个也活不了。”

东沟沿,一块平坦的空场上,绑着匪徒们从小高家梁带来的四个干部,他们没有求饶,静静地坐在地上,眼睛里射出不屈的光,匪徒王儒、邵广先杀气腾腾,手里端着枪,正喝令他们跪下。他们没有跪,跪在地上的是关东铺子村张振仓、徐万生等几个老人。他们苦苦求情,却激怒了匪首徐春华。他从人空儿里伸出枪去,打死了区农会干事姜延廷。

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匪徒们不敢久留,仓惶撤离。关东铺子村响起撕裂人心的哭声。人们按照传统习惯,用树枝搭起灵棚,将五位烈士的遗体安放在一起。

陈明带区小队战士赶来了。这个身经百战、铁石心肠的汉子,俯在战友的遗体上泣不成声。他主持了烈士的追悼会。他紧握拳头,强抑悲痛,一字一顿地说:

“匪徒打死了我们一个赵区长,一个贾主任,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个区长,千千万万个主任。共产党员、八路军是杀不完的。革命一定要胜利,烈士们的鲜血不会白流!”

这洪亮、坚定的声音,撞击着山崖,山崖发出嗡嗡的回声;激荡着河水,河水响起哗哗的和鸣。连关东铺子村头的老榆树,也簌簌抖动着枝叶,向烈士颔首默哀。

一九五九年,一个化名张荣久的人在包头市被捕,押回原籍,关进了乌丹监所。那满脸乱蓬蓬的络腮胡,那鹰隼一样凶狠的目光,都使人们一眼认出,这就是关东铺子血案的罪魁祸首、恶贯满盈的张玉林。

在庄严的法庭上,他低下罪恶的头,交代罪行,接受人民的审判。

他病死在监所里,无声无息,象墙缝里自生自灭的臭虫。

人呵,要善良,莫作恶,作恶必被捉,天涯海角难逃脱。历史老人铁面无情,功过是非,自会做出公正的裁决。

(摘自1984年10月翁牛特旗旗志编纂办公室编印之《紫城风云——翁牛特旗革命回忆录》)

(编辑、插图:史雪林)

责任编辑: 鲁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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