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经济观察报 记者 饶贤君
绿色的车队
“跑了这么多年车，只有在雄安，拉的树比建材多。”刚刚跑完雄安春季造林树苗运输的刘师傅说。
过去近一年来，刘师傅的主要业务就是往雄安送树。2017年8月，在几个朋友的建议下，他到容城组建了一支拉货车队，新区旺盛的建设需求，订单相当可观，而其中超过半数的订单来自于周边苗木基地。
作为国家战略、千年大计，雄安新区的建设始于“树木”。为此，雄安新区专门启动了“千年秀林”工程，在大规模建设之前，率先启动植树造林，以为这片高质量发展的样板间打下绿色可持续基础。预计到今年年底，“千年秀林”面积将达11万亩，植树1100万多株。
刘师傅回忆，“去年秋天是最累的，一整天就是装车、运货、卸货。去下一家苗圃，继续。苗木的装卸还和别的不一样，步骤很繁琐，特别是带着树冠、土球的原冠苗，需要起重机来吊，一开始很多车队都不愿意接。”
2017年秋天，是千年秀林9号地块的首次栽种，从11月中旬到12月31日，26万棵各品类的杨、柳、榆、槐、椿等乡土树种，油松、白皮松、侧柏等常绿树种，丁香、樱花、海棠等彩叶开花树种纷纷在9号地块扎根，这期间，来自全国各地的车队师傅载着绿色的树苗，从博野、涞水、望都等周边苗木大县驶向雄安，有一些则来自更远的山东、宁夏等地。
但是这个过程中，他们很多人都碰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此前从未运过带着大土球的原冠苗。据刘师傅解释，通常运货车队最常见的运输树苗是截干苗，仅有一根树干和没有土球包裹的根系，运输方便，而原冠苗不仅有发育良好的树冠、枝叶，还有较大的土球包裹。
说起自己第一次运原冠苗的经历，刘师傅不住摇头，“什么也不懂，开着车就去了，到那儿就傻眼了，这样的树苗怎么上车？截干苗我运过，上面光秃秃什么也没有，凑一块捆一捆，一车能装几百株。这原冠苗上面有枝有叶的，下面包着个大土球，一车也就能运几十株，大树苗的话就十来株。抬也没法抬，我们开始要去抬，老板说不行，容易碰坏树冠，最后借了起重机。”
成功把树苗装车只是第一步，随后刘师傅在苗木基地老板的指导下，用湿报纸逐个包裹住树根土球，并在车上放置冰水降温以保持苗木新鲜，刘师傅笑称，“那时候吧，什么都要人教，感觉以前的车都白跑了。”
充足的运输准备使得刘师傅车队第一次运输的苗木就基本通过了验收，仅有几株品质不好的被退回。
刘师傅的同事小军就没那么好运气，他此前在的车队运输就不那么仔细，树根的土球都暴露在阳光下，天气炎热的时候很容易就干裂，运输风险很大。有一次他们运苗，半路突然下了暴雨，土球上的泥好多都被冲走了，运到新区人家就不要了，最后拉回去还赔了老板不少钱。
“难进”的秀林
“十车拉过来，两车没通过，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接手的人，这两车就赔了。”苗木经纪人王亮（化名）从山东临沂带着运输车队来到容城，但苗木的最终通过率让他有些苦恼。
王亮坦言，土球及树冠是没有通过筛选的主要症结所在，“一部分是树冠有一点残缺，一部分则是根部土球挖出来时有一些损伤，这样的苗大部分项目都通过，但是新区的标准确实很高。”
这已经是王亮第三次带队送苗木了，这一次，王亮运来了新区急需的油松和华山松，因此通过率较为可观，而前两次运苗的通过率比这一次要低很多，“第一次选苗的时候，没把标准当回事，把一些截干比较早的苗、原冠苗里有些土球、树冠差的也运过来了，差点全军覆没。”
雄安区千年秀林的招标文件上，对于树种有着明确要求，提出树苗要以珍贵、长寿、美观、固碳能力强、生态效益高的乡土乔木树种为主。据当地不少苗木基地反馈，除了传统的杨、柳、椿等树种，千年秀林主要偏好油松、白皮松、华山松、侧柏、海棠、丁香、樱花、迎春等树种。同时，明确禁止容易造成飘絮的雌株速生杨树、柳树进入秀林。
同时，据不少业内人士介绍，千年秀林的苗木使用规格偏大，较普通项目方要求高不少。千年秀林招标文件中指出，常绿树高度要求4m以上共12718株，占常绿树总用量的8.4%；落叶乔木8cm以上共54770株，占总落叶乔木数量的26.3%；亚乔地径要求均在4cm以上，5-6cm亚乔需求量为23627株，占亚乔总需求量的81.5%。
据了解，由于项目体量大，千年秀林项目造林分为五个标段，由不同的供应方竞标，分标段管理、统一标准。千年秀林第二、第三标段的几位工作人员都对记者表示，在建设初期，确实有不少与标准有较大差距的苗木被运来，大量的苗木验收不合格并被退苗后，供给方才真正认识到了按标准选苗的重要性。“定调就是要严格，秀林绝不能有一棵病树、坏树。”一位工作人员称。
对于各项严格的苗木要求，作为容城本地人的小军十分支持，“天天往那边运货，我们眼睛里都能看到实实在在的效果，我不太懂专业的术语，但是看过去就是很舒服，很漂亮，我相信等苗长更大一些，我们老家会变更美。”
在雄安新区的规划中，千年秀林的预计造林面积高达90万亩，其中在2018年将规划打造10万亩苗景兼用林。多位业内人士对记者表示，以6平米一株乔灌木的平均水平估算，仅2018年就需要超过千万株的优质乔灌苗木。
王亮对记者透露，自从他获得为新区提供苗木的资质之后，已经有来自各地的苗木经纪人联系他，并表示可以为雄安新区供应不同种类的苗木，“有些优质的、明白标准的都可以聊，最近有一位联系我的能够提供非常好的樱花苗木，补充了我原本缺失的一块。想通过我‘混过去’的，都被我回绝了。”
王亮所谓混过去的主要目标是千年秀林的三个用苗原则：优先使用乡土树种，慎用外来引进品种；优先使用本地苗木，外埠苗木区域可扩大到物候条件相近区域；优先使用苗圃树苗。
北京林业大学森林培育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刘勇对记者表示，三大用苗原则中的前两条是为了选取适合当地环境的树种、苗木，以确保苗木栽种后能够正常生长和发育，同时也能够避免出现外来物种生态入侵的问题，而使用苗圃树苗则是为了避免有出现异地挖出原生大树移植的恶劣情况。
不少业内人士对记者透露，当年上海迪士尼项目要求全部使用原冠苗，而当时国内几乎没有原冠苗基地，许多人到山林中挖出原生态的大树出售给迪士尼的项目方，对行业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也对挖出大树的地方生态造成侵害。
这三个用苗原则中，符合条件的外埠区域主要为同为暖温带落叶阔叶林气候的山东、山西以及河南、宁夏、甘肃等省份的部分地区，而联系王亮的部分苗木经纪人希望将栽种于江西、云南等地的苗木供应给新区，并暗示可以提供“原生态”的原冠苗——即挖出的大树。
王亮对记者称，“即使我同意了，他们的苗木一样进不了新区，因为新区要求所有外埠引进的苗木都要提供二证一签，苗木检验证、苗木产地标签都是县级以上林木种苗管理机构质检员签发，苗木检疫证由森林虫害防治检疫部门签发，基本杜绝了弄虚作假的可能。”
“雄安发布”也在公众号推文中称，采购单位一定要尊重市场规则，锁定质量标准，确定合理价格，严格采购程序。所有过程必须要公开、公平、公正，绝不允许搞暗箱操作和“潜规则”。苗木企业要讲诚信，如果发现有利益输送行为，将拒绝其进入雄安苗木市场。
收起的剪子
“剪枝机、大剪刀这些都被收起来了，老板说了，就看着它们自己慢慢长。”有十四年苗木种植经验的李伟是保定博野县一家苗木基地的工程师，他所管理的原生冠苗试验区将是基地进入明年雄安新区造林项目苗木供需对接会的关键。
李伟原本负责着苗木基地中近百亩截干苗的日常管理和修剪工作，但现在他被赋予了一项新的使命——管理三十余亩的原生冠苗试验区，为试验区中的雄株金丝垂柳、臭椿等保驾护航。原生冠苗俗称“原冠苗”，是指符合树木自然生长状态的苗，直观来说，其与截干苗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有着完好、造型自然的丰满树冠。
这项工作对李伟来说并不困难，也说不上简单。李伟十多年来一直擅长管理栽培的是“砍头苗”，即通过修剪整形、截干定干等方式提高成活率的截干苗，原冠苗的培育并非他的强项。
历年的春季原本是李伟最忙碌的时候，“春天给树苗砍头截干，再把长势最好的枝条栽植上去，这样苗能长得快，不会死，而且你想让它长出来什么样子都可以自己调整。”李伟得意的告诉记者，他管理的截干苗基地成活率在99%以上。
而现在，面对数以千计的树苗，李伟却连修剪截干的工具都被“没收”了，“因为原冠苗不能通过人工方式干预生长，所以我只有在看到一些枯萎的树枝时可以稍微修剪一下，平时就浇水施肥、盘点清理，说起来是轻松了不少。但是成活率明显不如以前，而且同样一亩地，为了给树冠预留生长空间，能种的树少了很多。”
让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干不擅长的事不算明智，但李伟很清楚老板的心思——唯有转型精品原冠苗苗木基地，才有机会成为雄安新区苗木的供应商。
雄安新区官方公众号“雄安发布”发布的信息显示，雄安新区对苗木有三大硬性要求，分别为：原冠苗、经过检疫检验、生长健壮且冠型及土球完整。
其中仅原冠苗一项就将全国大部分苗木基地拒之门外。记者走访了十余家苗木基地，仅三家有长期的原冠苗供给能力，而来自这些基地的信息显示，全国各地的苗木基地均以截干苗为主。
“目前的几个标段只要原冠苗，这是没有商量余地的。”雄安新区“千年秀林”项目第二标段的一位工作人员对记者如是说。
北京林业大学森林培育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刘勇对记者表示，从长远发展角度来看，原冠苗能够自然生长，生命力更强，而且只要种下就能快速形成比较好的景观，这是截干苗不具备的优势，对于新区的选苗标准，刘勇表示认同。
无法为新区供苗让李伟和他的老板一样感到“很没面子”，因为雄安新区优先采用本地苗木的用苗原则，在被称为“北方苗木之乡”的河北省博野县，有大量的苗木基地或是直接与中建、中交等达成供苗协议，或是通过苗木经纪人为雄安新区供苗。
李伟的同事孙泽负责新客户的开拓，在他看来，这不仅是面子上的事，有一次客户打电话过来问他们有没有给雄安新区供苗，孙泽回答没有，对方立马就挂断了。“老客户合作稳定，知道我们的苗怎么样，但对于新客户来说，能否和雄安新区合作成了优劣的评判标准，而且雄安新区使用原冠苗这件事也让很多工程方开始‘嫌弃’截干苗了。”
李伟称，虽然有培育难度大、培育周期长、亩产量低、运输成本高这些缺点，但原冠苗景观好，而且利润空间可能还优于截干苗，“截干苗有些树种几个月就可以卖了，而原冠苗一般至少要生长两年多，不过同等条件下，原冠苗价格能达到截干苗的五六倍。反正剪子已经收了，只能多琢磨怎么养好树苗了。”
早在2014年就“收起剪子”栽培原冠苗的博野县绿荫苗木基地则没有这些烦恼。在行业经历过上海迪士尼、杭州G20等全部采用原冠苗的大型项目之后，包括绿荫苗木基地在内的不少苗木基地早就开始了原冠苗的培育，如今绿荫苗木基地已栽培有超过二百亩的原冠苗。
由于雄安新区的苗木需求旺盛，绿荫苗木基地相关负责人表示，接下来可能不会再接其他工程方的单子，专注为雄安新区提供苗木。“有些新客户转给关系不错的其他苗木基地了，有段时间把一些网站上的供给信息都关了。”
刘勇认为，雄安新区的选苗要求是经过与许多专家学者讨论、研究后制定的，有其合理性及前瞻性。
中国雄安集团植树造林负责人徐成立在接受采访中表示，与传统的城市造林不同，千年秀林采用了近自然林为主的方式进行森林体系的打造，“它能够繁衍生息，不断有新的物种、种子落地，接近自然的方式生长，能够实现自我的新老交替，异龄、复层、混交、多数种，当人们进入森林的时候，感觉很亲近，像进到原始原生森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