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茜
遍览辉煌的宋代花鸟画作品,让人仿佛品尝了浓厚醇香的美酒,齿间含馥。而当元代钱选的花鸟画作品映入眼帘的时候,你会突然眼前一亮。画面既雍容又感松快,既典丽又清雅,犹如呼吸到山顶的清新空气。特别是《八花图卷》,题材虽然简单,平铺直叙地描绘了八种花卉,然而构图、折枝的造型、画面敷色,都与前人不同。
画卷左起依次画着水仙、蔷薇、栀子、杏花、桂花、桃花、梨花、海棠,这种折枝形式是惯有的,然而,钱选的折枝造型显然突破了自然的束缚,赋予了内心对这些植物的理解、情感和感受力。作品线条松快,与颜色相得益彰,整个画面甚至让人感到了装饰性和设计感。特别是画面的色彩所传递的个人气息更是令人叹服,难怪赵孟頫也在题跋里写道“傅色姿媚,殊不可得”。
灰
首先,灰在古代文学中多指的是一种物质,类似于“尘”。曹植的“螣蛇乘雾,终为土灰”,这是灰烬。还有李商隐的“蜡炬成灰泪始干”,这是幻灭。《红楼梦》里“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似乎这里的灰都带有一丝凄苦,一种黯淡,总不喜庆。万念俱灰,“余自四十以后,便不出应举……自此功名灰念”。但是,凡古人说到银,就神圣很多。比如银盘,指代月亮,“近看琼树笼银阙,远想瑶池带玉关”。这是宋人徐铉形容被雪笼罩的宫阙的诗句。银有价值,贵重,所以情绪上扬,然而银也是一种灰,是一种有光亮的灰。或许在古人的观念里,银和灰的起源不同,银又叫白金,和我们今天的白金不是一种东西。银又是冰雪的代名词,象征纯洁,和灰代表的情绪和价值不同。“面若银盆”和“面如土灰”就完全不是一种精神状态。《红楼梦》第七十五回:“到了后半夜,清风明月,满地银灰,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曹公用“银灰”一词,表达繁华背后的隐藏的悲苦。
其次,黑加上白即成灰。用灰直接为色彩词的,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中有“背上翅尾,微为灰色”“灰鹤大如鹤,通身灰黪色”宋代范成大描写的灰色,黪,浅青黑色。灰色,可以有倾向性,可能偏冷可能偏暖,如苍艾色、青灰色、黑灰色。也可以代表一种质地,比如蝴蝶的翅膀,本身就是一种灰色,是一种有粉尘质感的灰,和淡墨的“灰”不同,它不透明,有厚度。白和黑相加会出现灰,淡墨是不是也可以认作是一种灰?我们在“墨分五色”里可以找到“灰”。
尽管“灰”在古代中国不受推崇,但仍然可以找到的 “灰”,《红楼梦》第六回里,“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灰鼠是一种灰色的动物,它的皮毛是一种很美丽的灰色,似乎只有这里,灰色才有一点贵重。
到了近现代受到西洋的影响,灰色所指的语意象征才有所转变。到现在灰色已经变成了宠儿,比如时装里的灰色是中性色,时髦;还有“高级灰”,这里强调灰的高雅;最近还流行“奶奶灰”,这凸显的是灰色的沉稳和高贵。在西方绘画里从来就不吝用灰色,比如莫兰迪的画,只有几个瓶子,几种白和灰,但它们的世界很丰富。他的画种多为各种不同的灰,统一在一个色调里,偶尔有一两处比较跳跃的颜色,但也协调在画面的颜色中。
回看钱选的《八花图卷》,画里用到的灰和莫兰迪的很像,我一直琢磨钱选用到的灰色是怎么出现的,绝对不是墨调淡了的那种灰。《八花图卷》里有很多种灰,纸的底色就是一种米灰,海棠的枝干是加了赭石的暖灰,梨花的枝干是一种冷灰。画中还有泛着铁锈红的灰,淡粉绿的灰、藏蓝灰……再看莫兰迪的画中,这些灰度的颜色都可以找到。可能莫兰迪的调色盘里有他常用的几种颜色,他知道如何用画笔在调色盘里搭配。中国画却不是这样的,可能在颜色的最底层是淡墨,然后是花青或赭石,然后会用上一点点胭脂搭配的石绿,石青和朱膘混合也是一种灰,最后罩一层白粉。或者你要灰只要墨加上花青最后罩上白粉,想要偏紫就用点胭脂,想要偏绿就加点石绿。且石绿分成头二绿、三绿、四绿,所以这种拿捏完全凭画面的需要。中国画颜色的叠加和西画的上色方法不同,需要经验和对颜色的把握,前面的层层叠加无非为的是为了最后一道色彩的呈现。
其三,黑白灰中的“灰”,这里说的是一种度,是一个中间节奏。灰降低了明度,以墨色来调彩色,或是用对比色相调,或在颜色中加上石青石绿或白粉,使其不那么鲜亮,所谓去火气,使画面沉郁深厚,应该都是灰色起作用的表现。当把一张彩色照片转换成黑白照片的时候,你可以发现画面里只有黑白灰三个色调了,而其中诸多颜色各自归类,有的到黑调子里,有的到白调子里,而有的到灰调子里了。
下面,我们可以细细琢磨一下《八花图卷》里的颜色是怎么调制出来的。
胭脂加赭石
淡淡的胭脂色加上赭石后就会变成一种娇嫩的暖水红(图1),没有胭脂的冷艳也没有赭石的老成,非常鲜嫩,适合分染在花朵的花蕊深处,等分染完毕再轻罩一层蛤粉,那便是白里透红的花朵。通过对赭石和胭脂比例不同的使用,这种水红可以有各种偏向。可以偏暖也可以偏冷。
图1 【元】 钱选《八花图卷》(局部)胭脂加赭石
胭脂加墨加花青
胭脂和花青都是溶于水的植物性颜料,先将墨调于胭脂中,再将花青调进这个黑红色,出现的是黑紫色。根据需要增加胭脂和墨的分量,经常用于染白梅花的花托部分(图2)。
图2 【元】 钱选《八花图卷》(局部) 胭脂加墨加花青
赭石加石绿
这个颜色经常用于染叶子的茎部,使石绿偏暖更为稳定,更接近自然态(图3)。
图3 【元】 钱选《八花图卷》(局部)赭石加石绿
墨加花青加藤黄
花青和藤黄相加会呈绿色,藤黄的分量越大则越嫩绿。少许藤黄加花青加墨,以花青和墨为主,就是一种比较文气的蓝绿色(图4)。
图4 【元】 钱选《八花图卷》(局部)墨加花青加藤黄
石绿加藤黄加赭石
经常用这个颜色来罩染叶子的背面还有花苞、花托等。石绿加赭石是偏暖的灰绿,再加稍许藤黄会显得比较娇嫩(图5)。
图5 【元】 钱选《八花图卷》(局部)石绿加藤黄加赭石
石青加石绿加花青加白粉
这个颜色里面石青、石绿和花青的份量都比较少,调成一种灰蓝色再加白粉,使其更为饱和和厚重(图6)。
图6 【元】钱选《八花图卷》(局部)石青加石绿加花青加白粉
藤黄加赭石加朱磦
藤黄加赭石会呈一种金黄,再加一点朱磦会变成奇特的橘色,经常用于点花蕊,只要一点点会非常提神(图7)。
图 7 【元】钱选《八花图卷》(局部)藤黄加赭石加朱磦
我在创作中也多用“灰”色调,这也是研摹古代作品的受益。每当创作之初,我都会事先设计好画面的主色调,很少会用到明度很高的颜色,间色用的比较多,就好像过滤掉一层一样。比如我们看到的经典古画都是经过岁月的洗礼,即便是最艳丽的色彩,随着光阴的推移,已经火气尽褪,我们并不知道这些古画在最初的颜色是什么样子,但它们现在呈现的样子,醇厚的朱红,深邃的靛蓝,温润的石绿,这应该就是色彩的“包浆”了。
以下是我的作品《失忆症》的步骤图和局部图,供大家参详。
石青加朱磦
石青和朱磦是对比色,一般很少会把两者叠加使用,但我发现两种鲜亮的石色会产生一种灰,根据石青的深浅这个灰也会相对的变化(图8《失忆症》步骤图)。石青的分量大于朱磦就是一种偏蓝的灰。在我的作品中经常会使用这种对比色调和而成的灰。《失忆症》中的底色就是石青加朱磦反复多次地叠加、清洗,最后而得。
图8 高茜 《失忆症》步骤图 石青加朱磦
墨加胭脂加花青加石青
花青加胭脂会呈紫色,在这个紫色上面上一层淡淡的墨,最后用四青罩染。染出来的蓝色有花青的沉稳也有石青的跳跃(图9《失忆症》局部))。其实,虽说层层叠叠颜色很多很复杂,但用量都不多,每一层也都是比较薄,中国画本身就是很内敛很含蓄,所以这些颜色变化都是极精微和细腻的。
图9 高茜 《失忆症》局部 墨加胭脂加花青加石青
赭石加花青加墨
当你需要一个蓝黑色但里面需要透一点点暖时,可以这样叠加。但注意花青和赭石相加会沉淀,所以尽量分开染上去(图10《失忆症》局部)。
图10 高茜 《失忆症》局部 赭石加花青加墨
胭脂加石绿
赭石加石绿会变成一种暖灰绿,而胭脂加石绿会变成一种中性的灰绿。我们观察大自然,会发现很多颜色是十分微妙的,胭脂加石绿的颜色就很微妙。头绿和三绿加胭脂的效果会相差很大。胭脂的分量大于石绿就会变成一种雅致的绛红色(图11《失忆症》局部)。
图11 高茜 《失忆症》局部 胭脂加石绿
石青加胭脂加白粉
石青加胭脂呈蓝紫色,再罩上白粉,变成粉蓝紫色(图12《失忆症》局部)。
图12 高茜 《失忆症》局部 石青加胭脂加白粉
我们在参摹古画技法的同时,更应该体味画中所传递的气息,颜色是能体现画面气质的因素。时间是一个巨大的因素,加上空气、水分、气味、风沙雨尘,甚至人的气息……这些诸多的附着物最后综合而成我们现在所见。所以,有时我们实在不知为何陈年的美酒入口就是那般温厚,画上的颜色便如何也画不到那份从容。
艺术家——高茜
1995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获学士学位。1998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美术系中国画专业,获硕士学位。1999年至2013年,就职于上海美术馆。2016年毕业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专业,获博士学位。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艺术院专职画家,国家一级美术师,硕士研究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