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芭蕉雨声 | 文图
无缘由地，最近老是想姥姥家，那个沉入深山怀抱的叫“碾盘沟”的小村，四合院，石头房。南瓜秧般起伏不定的蜿蜒小道，稀松地牵扯出六七个自然村，碾盘沟，在我年幼的心里是最圆满的一个小南瓜，结在那根最粗的藤的尽头。顺藤摸瓜，本来就是一场刺激神秘的出动，况还要穿平时不得穿的新衣裳。花蝴蝶样起飞，被人夸赞的羞涩与兴奋，见亲戚的好滋味经久而不淡。
恰好妈打电话说给我攒了些鸡蛋，也没功夫送来。我放下电话就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妈的念想被刚强致密包裹，差一点就蒙住了我。母女间很微妙，一个不说透，一个不点破，我只轻淡地应了句，正想回去到俺姥姥家走走。
妈是不想回娘家的，她不明白，连个人影都没了的小山窝，我为啥非得去看看。嘴上那么说，脚下并不停顿。采石场的轰鸣声将她的话音震得支离破碎，爸指着西坡尖残存的一截“边疆岭”说，快崩完了。战国时魏赵两国的边界长城，眼看着要坍塌和毁灭在我的面前。
走在新开的“大”路上，爸妈相互补充着给我指点旧时小道。我只管大胆跌入深深的梦境。最后一次去姥姥家是小妹恋爱时跟家人闹别扭住在二舅家，我去接她回来，路遇启蒙恩师薄老师，他就在这个石窝里起石头卖钱。他对我在省城读书流露出欣喜和关注。眼下石窝还在，他却已离世十年。妹妹的女儿也已有了女儿。算不清隔了多少年月我不曾走过这里。
石头模样没变，青灰色泽；野草品性不移，苦菜花灿若金片。远离采石场后渐趋安宁，偷炼柴油的遗迹处仍隐约散发着刺鼻气味。荒芜偏僻的深沟，鸦默雀静，若一个人走，大白天也瘆得慌。
妈指着对面斜坡的一块石头说，就是在那儿，她出嫁那天，我爸骑的毛驴前蹄一滑，卧倒了，我爸险些摔着。紧随其后的她对牵驴的叔说她想下来自己走，她叔不让，说没事，他勒紧缰绳用身子给驴一个支撑。果然安稳走过那块斜面，新娘脚没沾地。妈说五十年了，一直没敢忘了牵驴有经验且贴心的叔的好。
暮春的山岭绿意稀薄，沟对面一处茂盛的绿树林十分醒目，妈面朝那里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大意是我们只是路过，不敢惊扰。得她渲染或别的，我对那个石洞里住着一方神仙深信不疑。
妈对爸的催促并不在意，主张曲线慢走，她的磨蹭里似乎隐藏或透露着啥。有路人打招呼，我高声说去姥姥家，母亲却说成是挖白蒿苗。近乡情更怯吧。她说上次摸游到这一片时，我爸想进村看看，她不进。她生气地说，“要进你进！”我爸果然一个人到碾盘沟转了一圈。我妈守在村口，恰好下着小雨。妈说是天意，让人心里不中受。人都不在了。
我妈平时很要强，主意定，能顶半个天。可一到我姥的坟地就使劲哭，哭成个糊涂蛋。所以清明和十月一，逢年过节，都是我爸去烧纸，不让妈去。她想娘想得不像样，半辈子了还想不开。进村前她小声叮嘱我儿子不要拍照，说这些老屋老树多年没沾人气，不宜惊动。说得我头皮发麻。
爸指着废墟间的一面石碾说，当年他来迎娶时，我妈就是踩着这个碾盘上的驴。妈说东邻大门外这个墙旮旯是她端饭碗喷闲话的地场，现在看很窄小。老树倾倒，全力压在邻家门头上，爸妈不让我靠近。
梦中的老屋终于摆在我的眼前了。脚下瓦砾闲草的羁绊挡不住忽忽的心动，暗暗与三十多年前的印象片段相比对，不能完全重叠，但交集占了多半。姥姥家的堂屋，黑瓦，重檐，高脊，通体青石垒砌，明三暗五，木窗枨。庄重与威严在颓败的石瓦间豁然呈现，神衰萎，韵仍在。
姥姥家的大门没了门框和门楼，仅靠厚重的石块撑着。妈在门外望着东屋山墙说原是三层小楼，可以瞭望很远。爸说门里的下水道有秘密，地下道深可容人通行，便于逃脱，与前院楼房相通。动乱年代很实用，兜着包袱也可轻易潜伏过去。门墩上残留着儿时从妈那里听云话时想象的画面。我忽然想到二舅母竟在汤面条里放香椿，浓香味实在难吃。拨开闹人的楮桃枝条，怔怔打量没有姥姥的姥姥的堂屋。
屋顶的一部分已开了天窗，尘土碎叶累堆在地面以及散了架的木槅扇上。木格和雕花上浸染着多少亲人的手印和体温，还有我的倚靠和气味。妈和舅舅、舅母以及姨们的说笑声，靠窗灶台的菜香味，墙上的画儿，都归入梦境了。
门槛很高，出入仍需高抬脚。爸妈都没进来。西头一间是老姥姥（母亲的祖母）的屋，狭长，不算很大，于我是深幽的记忆。妈讲给我的故事全部源自这个小屋，老姥姥的肚里藏满了传说和神话。
我对这个拄拐棍的老太太满心崇拜。但因我姥爷姥姥去世早，她晚年看孙媳脸色过活，很是委屈。用拐棍费半天劲捅到搁条绳上的湿衣裳，一声呵斥，她就得乖乖地重新挑下，她不恼，笑眯眯慢悠悠地说，孙媳妇不让搭，不搭就不搭。
东山墙拐过去直通后院。当年姥姥家还算殷实，人称常家大户。前墙上的木橛依然排列完好，挂过的红辣椒、红柿子和金黄玉米，皆化成土，木橛成了忠实的守望者。妈最先撤离并连声唤我们出来：“有啥看的！”再不出去，万一她哭了，可是不好哄。
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一家一户能走的都走了走。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有稠密的蕴含，妈从她少年讲到出嫁，从饿狼背猪到叼小孩，有只野狼闻了闻我姥的头发，慢慢下坡离去，姥姥翻身从凉席上起来拽着我妈就朝屋里扯。吓个半死。从屋后看姥姥家堂屋，宛若鳞片斑驳的一条长龙，静卧着休养生息。
村东头的老皂角树，爸目测至少一百五十年，爸在草窝里拾的几枚黑皂角后来被我儿携到了新乡来。妈在皂角树东边的坑洼处止步，话题一下漫到国共内战，有个风吹草动，村人便麻利地把锅碗盆勺沉入水底，等军队撤了他们再捞上来使。妈压低嗓音解说，心有余悸。转而又对一个军官给她糖果吃念念不忘。
暮色苍茫中回望这个被丢弃的“小南瓜”，甜蜜早已被岁月一点点风干，炊烟散尽。空瘪的房屋不知或不在乎自己空瘪了，照旧保持挺立的气势。前村唯一的老人和他的几只山羊，无意打破这孤独而巨大的寂静，倒是倏然惊叫着腾起的一群野鸡，骇人一跳。
作者简介：芭蕉雨声，女，本名郭艳先。祖籍河南辉县，现居新乡市。芭蕉意象美，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工科毕业，钟情文字。相信一根荆条会说话，一朵小花会微笑。2006年《大河报》副刊初次发表小文，现已积攒百万字，其中散文随笔近三十万字散见于国内大小纸质媒体。
编辑：云济 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