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达 
火红的太阳悬挂在湛蓝色的、好似染上几抹白色油墨的巨幕之下。
老六跨坐在一辆看似年久失修、蓝黑相间的机车上。头顶上棕色花纹的牛仔帽恰巧将那副饱经沧桑的脸部遮藏在火辣的太阳底下，那件满是褶皱的纯黑夹克将他宽硕的身形包裹着，像是在保护其免受如针刺般的阳光的刺害。
太阳，变了。
这是老六上小学就知道的事。
太阳逐渐变大，最后变成一颗红巨星，他记得他的老师说过，那时候地球会被其吞噬，他的老师还说这是恒星的运行法则，就像人会生老病死、沧海会变成桑田，这是亘古不变的宇宙法则。
他不信，即使，他觉得离那颗红巨星不远了。
老六扭动着腰部，单脚撑起这辆笨重的机车，显得毫不费力。那双布满纹路的手紧握着机车方向把，仿佛雄鹰捉住猎物一般死死地抓住离合器。
这辆机车是他从古董机车网上商城淘购的。虽然看起来老式、陈旧，却花费了他不少钱财，但他觉得值。自小到大，他从没骑过有着两个宽厚轮毂的摩托机车，这种依靠原始摩檫力前行的机车在他出生那年，就不复存在了。起初，他还只是在历史书上读到，书上正是和这辆一个款式--本田Honda CB1100RS，上面标注说是有1140排量，什么是排量？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个造型很奇特，至少和他目所能及的机车截然不同，也正是因为这点，他喜欢上了这款古董机车；之后，在一次机车展上亲眼见过，那辆机车擦得锃亮，看起来像是一辆崭新的古式摩托，他双眼发亮，决心要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古式机车。
然而，在那个年代，古式摩托机车已然停产，新型的悬浮机车正值流行，青年一代更青睐新型机车，至于古董机车，很少有人会去关注，甚至，连看都不看。可老六恰巧相反，比起悬浮机车，他更钟爱极其稀少的古董机车。在他眼里，古董机车虽然没有悬浮机车的机动性、稳定性、环保性、便捷性，但它有着新型机车不具备的原始性，不规则的造型，最原始的动力，顺带还能过一把漂移的快感，他喜欢这种感觉，不过，他仅仅只在沉浸式虚拟现实空间中有所体会，直到一次偶然机会。
那是他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的一年，当时，全球正热议星际移民计划，他知道太阳变大了，马上预言就要成为现实，全球变暖、辐射增加正是最好的佐证，好在人类在大气层上建立了辐射防护层，暂时保住了地球生灵，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于是，浩浩荡荡的星际移民计划席卷整片大陆，人类打算彻底放弃地球。这件事，是他在参加一次全球气象会议中得知的。当时，他是以全球气象研究员的身份参加，会议场上人潮拥挤，众议纷纭。他通过虚拟现实空间接口登录进会议场，随后，选坐在圆阶梯座位的最后排靠边的一个位置，这里离会议场中心隔着300米之远，不过，通过虚拟现实眼镜和耳机，他可以很清晰的观察中心演讲的人的一举一动以及清楚地听到其演讲的内容。然而一向讨厌开会的他却将视线转移到旁边。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看起来像是记者的女人，这名女人面容秀丽、笑容可掬，看上去同他一样年轻，他忍不住侧看了一眼，又有些含羞地将视线缩回，如此往复，直至女人注意到他。
她轻声向他打了下招呼，接着问道：“先生，你觉得他们这次提议是不是有点早了，地球就真的没救了吗？太阳真的比预料中要更早衰竭吗？更早变成那颗红巨星吗？”
女人指了指虚拟立方展示栏上的那张图片，满是好奇地看着老六。
老六面无波澜，这些问题，他也一直在思考，他在气象站工作任务就是证明地球是否真的无药可救，然而这一年里，他并没有得到答案。面对女人突然提问，一时间竟有些语塞，好一会儿，才支吾地说上一句：“也许吧，不过太阳衰变加速这一点是事实”
女人满是疑惑地看向老六，接着问：“特别快？”
老六只是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女人这一提问戳中他的心事，这一年里他们一直通过气象站的量子计算机推演太阳上氢元素的消耗速度，得出的结果却与实际衰减速度有着明显的偏差，无论他们如何调整计算模型的参数，偏差依然较大，氢元素的消耗速度比他们预算的要快得多，他觉得他们一定是疏忽了某一关键性因素，又或者存在未知物质也在消耗着太阳中的氢元素......。
女人沉默了半晌后，接着问道：“地球还安全吗？”
老六答道：“可能不安全吧，耀斑活跃周期越来越长并且越来越强烈，你应该知道这中间会产生大量有害辐射吧？况且，现在地球公转的时间变长，对生物的影响不可预料”
女人点着头，“话是这么说，但我们还有辐射防护层，你不觉得这项提议过早了？有种杞人忧天的感觉？”
老六感叹道：“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怕是没机会了，早点移民也不是个坏事儿”
“也许吧”，女人说。
会议开始了。
老六从他父母辈那里得知，上次召开这类级别会议还是发生在50年前，当时由于持续近一年的全球瘟疫无法有效遏制，全球人类安保委员会不得不提出“人类星际移民计划”这一提案，虽然遭到多数反对，但在接下来的50年里，联合政府却暗自将大量的税收用于星际航行器研发，可喜的是取得了巨大的成果。也正是因为这样，这一提案才逐渐被人们所接受，人类星际移民这一浩大的工程就此展开。
老六对这项工程一直持怀疑态度，虽然星际移民的运输技术解决了，但去哪儿，地球联合政府还没做出决定。火星？这是不可能的，在太阳变成红巨星后，恐怕比时下的水星都要热上几十倍，哪里还能住人呢？那太阳星系外呢？好像就那么几个殖民地，可也容不下90多亿人口，好吧，大概就是在太空中漂泊吧，他是这么想的，找到一个是一个，按现在的睡眠舱技术水平，维持个几十万年应该不成问题。
联合国之歌突然响起，老六和那个女人站了起来，他们俩照着前排人那样，半扬着手，放声歌唱，
“太阳与星辰罗列天空，大地涌起雄壮歌声。”
“人类同歌唱崇高希望，赞美新世界的诞生。”
......
“为胜利自由和平幸福新世界，我们一起手携手肩并肩心相连”
老六唱得很是顺溜，这首歌自打他在娘胎就听过了，20年来，每周一早上就会在学校唱这歌，虽然可能偶尔请假，但还是要在虚拟现实空间上进行，否则，会被遣送到火星当矿工。他身边就有几个去过的，回来后一身臭味，原本白胖的人也变得黄瘦了。他听着他们的讲述后，瑟瑟发抖，从此以后，这唱联合国之歌的事就不敢懈怠了。
歌曲完毕后，他缓慢地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旁边的那位女士又接着看向前方。
20岁的他还远不知这一提案的重要性，他一直认为还有其它办法拯救地球，况且离红巨星形成还有几亿年，为什么这么早就放弃地球呢？这期间不是还可以补救的吗？更何况，人类在这近几十万年里都没发生过战争呢，集中力量干大事也不是不可。前几年，委员会那边也有人跟他一样想法，也提出一些看似荒谬的意见，比如按时提供氢元素给太阳呀，用自造恒星取缔太阳呀，听起来确实有点天马行空，然而老六却信了。
他面向这女人，缓慢地开口道：“你觉得我们人类还可以继续待在地球吗？”
这句话听起来确实有点幼稚，不过老六不觉得，自打他懂事起，他就迷上了这个问题，这也是他之后在大学学习气象专业和天体物理学专业的原因之一。
女人犹豫了会儿，口胡地说道：“你之前不是已经回答了吗？”
老六苦笑着说道：“我这个人就是有点矛盾，这危及到人类生死存亡的问题确实不应该含糊，但有些事是两难全的，我想问问你的看法。”
“这应该是你们科学家回答的问题，我无法说明”，女人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老六，又将视线转向了前方。
是呀，老六自己都忘了自己是科学家了，然而是科学家又该怎么回答呢？老六有些迷茫，他想着大概穷极这一生才会得出这个答案吧。
老六无奈地摇着头，叹着气。
投票伊始，不到两分钟，在场的各位代表已然做出决定，可老六还在犹豫，最后只好投了反对票，那个女人也一样，他惊讶地看着她，问：“你不怕红巨星吗？你想象下半边天空都是火红色的样子，那是不是很恐怖呀？”
女人不以为然，“到了再说吧”
老六觉得自己找到了知己，就要了联系方式。
关于这次会议的投票，沉默的远大于反对的，赞成的远大于沉默的，后来计划也就通过了。
她的名字叫禾氽，就是刚才和他交谈的女人，有着一头乌黑长发，一双洁亮的眼眸，若不是细看她的脖颈，老六就真把她当作纯正人类了。女人脖颈上隐约可见两个圆孔，混合人无疑，所谓的混合人不过是参杂着肉体的机械人罢了。她和老六一样酷爱古董机车，她后来告诉老六，说她喜欢机油的那种味道，那种带有原始生物的味道。她还问老六为什么叫老六，老六笑着说他的真名叫何浩，因为在家排行第六，所以就有了老六这一称呼。
至于为什么会有老六，这事，可远了。
时间再往前挪二十年，这年他刚出生。那时，正值无体培育技术盛行，妇女们都不想忍受生孩子的痛苦，于是纷纷试行这项技术。无体培育技术可以通过剪切酶修改基因，从而解决很多遗传问题，生出来的小孩各个都是规规矩矩的。可老六的母亲并没有这样做，她希望他的孩子是自然的，反观当下，即便是在农村也找不出一件自然的东西，井然有序的街道，平整的草原，一大片宛若光滑平面的麦田，麦田之间匀称的隔着看似工整的机器人，甚至，就连青蛙都得排着队在浅水里寻觅食物。
人在这样的环境待久了会生病，这是他母亲后来告诉他的。
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诞生了。接生医生用最原始的办法，将他从娘胎里活生生地拽出来。他哇哇地大哭，和别的孩子不同，从这天起，他是由他的母亲亲自养大的，他的母亲给他起了个名字--何浩，因为排行老六，时常就以老六称呼。在接下来的六年里，别的母亲都陪着自己的丈夫去外太空旅游，比如在月球背面探险呀，去火星的奥林匹斯山脉看日出日落呀，环游木星呀等等，可他的母亲不同，她要养育自己的孩子，用最自然的方式养育自己的孩子。等到其他孩子都从培养器中出来时，他已经学会走路、说话、写字和他们一样，只是他的脖颈上没有红色圆圈的标注。
有标注，说明这个孩子是经过改造的健康娃娃，而对于没标注的，每个月都要体检一次，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个异类。六岁到十八岁期间，他一直生活在被人称作异类的阴影之下，没人愿意与他做朋友，除了他的母亲，所有人都对他避而远之，其中包括他那带有标注的五个哥哥。他有一次问他的母亲，说为什么哥哥们都有标注，自己却没有，她的母亲笑着说，因为你就叫何浩呀。
就是在这种处境下，他迷恋上了古董机车，这个和他一样看似原始且自然的异物。
在沉浸式虚拟现实游戏中，他体验到了这种老式机车带给他的快感，呼啸而过的疾风，橡胶与公路发出的深沉摩擦声，以及刹车板与钢轨紧贴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再加上加速度驱使下的一阵阵强烈心跳，令他的原始感官得到释放，骑行的过程，自然是一种享受。
十八岁那年，他上大学。
在大学里，和他一样没标注的人比比皆是，他听同学说城里很少有人用无体培育技术，说那只是个试验，说在城里都是用纳米药物修复基因。在那个年代，城市和农村是隔着一堵光墙的，没通行证，根本就无法突破这道光墙。就连鸟也有城市鸟与农村鸟之分，联合政府说这样好管控，说这样能防止瘟疫再次爆发。“小年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他后来才明白这和他妈讲的是一个道理。
时间再往后推两年，这天正好是他和那个叫禾氽的女人相遇的第60天。他在禾氽的指导下，有些生疏地驾驭着那辆显得格格不入的古董机车，最初，老六连扭油门都不会，老六想着这完全和新型的机车不同，新型的机车配备有自动导航、自动驾驶，操作则是通过脑接口传感器操作，只要集中注意力，驾驶准没问题，这比古董机车要便捷得多。
老六狡辩道：“这完全和游戏中体验的不一样呀”
禾氽看着他，发出歇斯底里般的笑声，说道：“当然不一样，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我记得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人说的”
老六不耐烦地接上话：“15亿年前的，当时还有人说能造时空穿梭机呢，可结果呢？全都是在扯淡”
禾氽笑着摇头，“你看我的动作，我给你演示一遍，你照着做准没错。”
老六聚精会神地看着禾氽的每一个动作，从手抓离合器，脚踩油门，释放，换挡......全都映入他的眼里。
老六记得很久以前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了”，可现在，人走得少了，古老的汽车跑得少了，路就慌了，甚至废了。除了城市有几条像样的公路外，其它地区的公路早已长满杂草，该荒的荒，该破的破，路也变得扭扭捏捏，不成样子。
老六照着禾氽的动作，重做了一遍，大概是因为与这古老的机车般配吧，几次试骑后，便也学会了。路跑多了，还是那几条路，看起来还算工整实则早已皲裂的不成样子。不过对他们来说，这是难得的机会。
全球移民计划已经启动，老六从他与母亲的全息聊天中得知，几个哥哥正带着他的母亲踏上太空移民之旅，说是要去一颗叫比邻星的行星上，说之后他去了，会去找他，他也随和的应了一声。
这天，老六仍然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气象局的大部分专家早已乘着专机，远离地面，飞向太空。老六和几个反对派坚决不上飞船，说是还要继续对太阳和地球进行观察。确实如他们所言，他们仍然在观察着不断变大的太阳，放大，逐渐放大，再放大，太阳上的耀斑几乎遍布整个太阳表面，它们在上面翻来滚去，像是无数个孩子在那打滚，欢快极了。他们发现地球公转速度逐渐变慢，并且缓慢地脱离地球原有的轨道，逐渐向远离太阳的方向运作，这么说，地球还是有救的，至少在一万年间不会有影响。
对于老六来说，这不难分析，在十几亿年的人类矿物开采过程中，地球早已损耗了大量质量，除了外核和内核部分，其它部位早已被人类破坏殆尽，好在人口剧增，建筑群一栋接着一栋矗立，弥补了质量空缺，保持了平衡。全人类移民计划的实施，将这一平衡打破，质量空缺出现，地球突然之间变轻，这就导致地球与太阳之间的引力变弱，从而偏离原轨道。
至于太阳耀斑为何会如此剧烈，就像他老师说的那样，这是宇宙亘古不变的法则。
老六不得不承认他的老师是对的，然而在某一方面，他的老师又是错的，老六知道他的老师忽视了意识的作用，忽视了人对自然规则改变的力量。长久以来，人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走下去的，克服自身的软弱，用智慧驱赶猛兽，用勇气开拓疆土，用信念建立国家，人开始成为自然界的统治者，随后又创造出宇宙所不能创造的大炮、飞机、网络、宇宙飞船、人工智能，摆脱地球引力，飞向遥远的太空......人类不正是这样一步步摆脱自然束缚的吗？那宇宙的法则又为何不可摆脱呢？
老六想着，在接下来的几万年里，就让地球变成一支飞船吧......
那一年，老六和禾氽在仅剩下的几个人类操办下，举行了婚礼。
婚礼上他是这样对她说的，
“我将一生给予你”
“正如这颗蔚蓝之星将所有给予我们”
“我爱这片土地”
“同样，也爱着你”
三十年后的今天，老六跨坐在那辆机车上，双手紧抓着离合器，脚踏着变速踏板，他在等一个人，一个陪了他近三十年的女人--禾氽。
她坐在老六的身后，向前紧拥着他，缓慢地依靠在他宽硕的肩膀上。
他目视着正前方，那双乌黑的眼眸仿佛一瓢清泉，明澈透亮。
她说：“三十年了，太阳还是老样子，只是这公路又变得平整许多了”
他说：“太阳变了，看来，我们得早点让这只太空飞船飞出去才行”
在他们身后，一个年轻靓丽的女子正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们，那女孩带着的黑边框圆形眼镜，在如针刺般的阳光下，锃锃发亮，在她手里握着一本约20cm厚的书籍，书本封面上闪烁着“进化论”三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