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上夜班的时候,在学校旁边的原装小棺材里吃了一碗面条。面条很足,面条很软,很合我的口味。
不一会儿进来个刚下课的女孩,小学三四年级的样子,戴着一副近视矫正眼镜,眼睛被放大得很卡通。没有长辈陪同,女孩应该是住在附近,自己上下课,饿了就来上馆子,自己照顾自己。女孩的眼神特别纯净。坐在斜对面,我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她的表情立刻有些羞涩和不安起来,将双手并拢插在大腿中间,眼光忽地躲闪开来。我一边吃着面,一边不知咋的就想起小时候住在望天台、半山腰上的那个泉眼,大家都叫它蟹井。井里并没有螃蟹,可能因形状得名。蟹井是望天台周围一带居民日常用水的主要水源。小时候母亲见我们闲得发慌,会给我们一个小铅皮桶子,说“到蟹井打水去”。蟹井距离我家大约有六七十级台阶,我拎着一桶水晃荡晃荡,回到家里,最多也只剩下三分之二了。但我和妹妹都很乐意去领这个差使,这下去的六七十级石阶两旁,长满了植物,充满了野趣。最常见的是葎草,我们称为“拉拉藤”的,长着倒钩刺儿,一不小心会割了我们柔嫩的小手。拉拉藤的茎被掐断后断口处会沁出乳白色液体,我们说那是“牛奶汁”,所以尽管拉拉藤刺人,我们总还是惹不住去撩它。常见的还有凤仙花、灯笼果、苍耳等,都是小伙伴们的天然玩具。季节合适时草丛里冒出红通通水晶珠子般的覆盆子,为了摘到这酸酸甜甜的野果子,手被拉拉藤扎得生疼也无怨无悔。有时山坡上的住户会种蓖麻,手闲不住的我们又爱将蓖麻籽儿摘了挤破,倍感舒服。蟹井的水源充足,特别是在干旱的年头,泉眼里总还给我们留着那么一点水,我们拿着勺子或搪瓷罐去淘水,一勺一勺舀到水桶里。这样淘出来的水,会夹带泉眼底部的沙泥,不宜直接使用,等水缸盛满后,妈妈拿出一块长条状的明矾,在缸里顺时针搅动几下,然后关照我们不要碰缸里的水,静置上大半天,才可以使用。当时就对这种透明的冰晶状物质崇拜极了。虽然妈妈关照过不要碰缸里的水,我趁她不注意总是要偷偷拿明矾出来,照着她的手势再来搅几下缸里的水。
小时候对明矾的净水原理不懂,觉得它是天外之物,必是仙人遗落的宝石,在水里划拨几下,能将脏水变干净。也曾好奇是不是冰糖?偷偷用舌头舔过,嘴巴里有涩涩收紧的感觉,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怕是中了毒。上中学后,化学课里一解释,其实也挺简单的,明矾里的某种物质能吸附水里的悬浮物,形成沉淀,水就清了。所以妈妈说,不要再去搅缸里的水,一搅,白沉淀了。
明矾净水是过去民间常用的办法,除了净水,民间也将明矾用在其他多个方面。老人说初生的婴儿要在加了明矾的水里泡一泡,泡过之后不会生痱子疹子,这个当初我没有实践过,感觉明矾是化学物质,不敢拿初生女儿娇嫩的皮肤做试验。身上长了疮疔脓包,大人将明矾和仙人掌捣烂,敷在患处,好像也有一定效果。之前我写过一篇文章叫《凤仙花与花梗股》,提到凤仙花染甲的故事,其中也会用到明矾:将明矾与凤仙花瓣捣烂后点在指甲上,包扎一个晚上,更容易定住颜色。时至今日,路边的一些炸油条、炸麻球小摊,也会使用明矾。明矾虽有消毒活血功能,但也具有轻微毒性,会杀死脑细胞,影响人的智力,一言以蔽之,吃了明矾不会死,但可能会变傻。
我嘴里吃着原味小馆的面,脑里却浮现起童年妈妈用明矾净水的场景,完全源于对面小女孩清澈的眼神。这真是很奇怪的联想。曾经,我也拥有那种清澈透明的眼神,那是我们最原始、初心的一个纯净世界,不用世俗的标准和功利之心来评判、猜度事物的价值。可是,经过成人世界里这么多年的跌打滚爬,我们还能拥有那么清澈干净的眼神吗?有的时候照镜子,自己都不敢正视自己,震惊于那些仿佛一直都没有意识到的变化:眼白已经发黄了、浑浊了,禁不住让我们怀疑:这还是我吗?
浑浊的眼神,是因为沉淀了心灵的复杂;而心复杂的本源,又来自于社会的复杂性。我们生活在复杂的社会中,必然无法完全排除各种各样的干扰、各种似是而非的迷惑性幻像,如何保护自己和所爱的人不受伤害、尽可能分辩和远离污秽邪浊,这需要智慧和定力。孩子的世界里有着最纯净和不设防的空间,他们清澈的眼神是心灵的窗户,当窗户打开,如何尽可能保护其不受外来侵蚀和伤害,是我们的责任。
一个具有智慧的成年人,也必是经过人生阅历的磨砺与领悟,才得以修得内心的丰盈与淡定,这从眼神中能折射出来。眼神是装不出来的,任何东西可以装,唯眼神会泄露人内心的层次和质感。相由心生,一个充斥着太多欲望的心灵,又如何会拥有一双明亮清澈、无所诉求的眼睛呢?
小时候,幸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长大后,简单成了一件很幸福的事。真想回到童年,用孩童的眼睛再一次去看看这个已经改头换面的世界,不知道,会不会与从前感觉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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