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物钟还记得那段经历,常常到了深夜12点还睡不着觉,半夜总是惊醒,害怕自己还留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害怕业绩完不成又被毒打……”
这是31岁的张石最痛苦的人生经历,也是脑海里难以挥之而去的海外淘金“噩梦”。
“我做保安,你做荷官”
张石出生在浙江省海盐县,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长期以来,张石靠打工维持生计,但疫情发生后,张石的收入越来越低,生活过得艰难。
2020年9月,张石在玩一款仙侠游戏时,遇到了一名叫“美好”的网友。经过两个月的相处,张石发现“美好”不仅游戏技术高超,还十分热情。在得知张石失业在家后,“美好”主动透露了一个赚钱的方法——去老挝金三角特区的赌场做保安,“一个月有两三万元收入,路上的伙食费、机票钱还可以报销。”
海外淘金梦?这让张石心潮澎湃,自认为遇到了贵人。尽管与“美好”从未谋面,但张石觉得反正不用自己掏钱,不妨试试这条路子,于是立即答应了下来。
为了出国有个伴,张石还把这个赚钱路子告诉了好友李杰和王倪(女)。李杰和王倪虽然都已成家,但家庭经济情况不乐观。
张石向他们分享了“美好”在澳门赌场做保安的经历,“他一个月工资也有2万,做得好可以拿到更多!”
两人一听,很心动。当时,张石和王倪还没有办护照,出不了国,而且从海盐到老挝,需要从云南昆明中转,根据疫情防控要求,他们还要在昆明隔离14天,出国并没有那么容易。
得知情况后,“美好”很快就帮他们联系了偷渡的蛇头。李杰虽然有护照,但想着三个人应结伴而行,便答应与其他两人一起偷渡。
“中间人告诉我,偷渡出去很容易,只要翻过一座山就到了。”“美好”轻描淡写地告诉张石。
2020年11月13日,怀揣着去国外挣大钱的向往,三人别了家人,按照“美好”的安排,开始偷渡之旅。
在前往机场的出租车上,张石兴奋地谈论到赌场出国赚大钱的场景,“我和李杰在赌场做保安,王倪是女孩,可以做荷官(在赌场内负责发牌、收回客人输掉的筹码),过不了几个月,我们就能赚到10万元。”
他们都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是一场“噩梦”。
“我觉得我这一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
三人从杭州先乘坐飞机来到昆明,两天后又换乘出租车到达普洱。2020年11月15日晚8时许,三人在一家汽车站等来了接应的车子,车上已经满满当当坐着一批偷渡者,全都是中国人。
协助偷渡的蛇头让张石一行人把手机定位关掉,亮度调低,防止被警察查获。上车没多久,张石便抵挡不住睡意昏睡过去。醒来已是凌晨,车子停在了一个树林里。
山路陡峭,周边漆黑一片 ,蛇头拿着木棍走在前面,一行人一字排开,踩着前方人的脚印艰难前行。张石喘着气,跟在后面,汗水从头上往下淌,爬过脸颊流到眼睛里。密林里的虫子不时会叮咬手臂,又痒又疼。
“偷渡与‘美好’说的完全不一样。”张石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离开了蛇头,他们完全找不到回去的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11月16日6时许,他们被转移到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实的车里。沿途不知换了多少辆车,终于进入老挝境内,停在了一个山庄里。两天后,张石三人被“公司”派来的人带去抽血,做了核酸检测,观察一晚后,三人被带到了老挝金三角特区里的一幢大楼下。
看着眼前黄色的写字楼,张石有点傻眼:楼有21层高,前后门都有荷枪实弹的保安站岗执勤。赌场在哪呢?张石心里感到很疑惑,他拿出手机询问“美好”什么情况,然而,总是“在线”的“美好”失联了。
“我觉得我这一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张石感到隐隐不安。
之后,三人被带到了一间宿舍,没收了身份证。到了傍晚,写字楼里回来的人透露了一个信息——整栋楼都是做电信诈骗的,他们被卖了……
凌晨1点,公司写字楼灯火通明,每名员工面前都摆着五六部手机,而张石三人则在一旁接受“公司”主管的培训。培训的任务量很大,从深夜11点到第二天中午,三人都要被迫学习大量技巧。
“你们的目标是海外华侨和中国留学生。”
“要好好与上钩的小鱼联络感情,让他们投资我们的虚拟币平台……鱼儿上钩后,平台投资的具体事情让小组长接手。”
“工资保底6800元,骗到了,就会有提成,提成是3万起步,骗到3万之后提成5%,骗得越多提成越高”……
听着主管滔滔不绝的讲解,三人终于确定自己来到了一个诈骗公司。
完不成业绩就会被毒打
为期三天的“突击培训”结束后,他们便正式上岗了。主管把他们分到了三个不同的诈骗小组,每个诈骗组大约有11至12人,由一名业绩较好的“老员工”担任小组长。
张石和李杰在17楼,王倪去了19楼。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三人几乎很难见面和交流。因为公司里有规定,上班时必须上交手机,同事之间不允许交头接耳说话,手机里他人的联系方式也被删除。此外,主管还会随时抽查员工的手机聊天记录。
三人每天的工作内容分三类:一是用Facebook、蝙蝠聊天、陌陌等聊天软件加4个“好友”;二是通过嘘寒问暖、网恋等方式与其他4个前期已做好“铺垫”的“好友”展开热聊,建立亲密的关系;三是让另外4个已对自己有情感依赖的“好友”对诈骗公司运作的虚拟投资平台产生兴趣。
也就是说,他们每人每天至少要和12个人聊天。张石被分到的小组目标是海外华侨和中国留学生,有时候需要用英文回复。但张石本身学历不高,每次都是用翻译软件随时翻译,才能勉强和对方聊下去。
由于诈骗对象主要是在美华侨,张石作息也变成了美国时间:每天晚上1点上班,第二天白天11点下班。工作了两个多月,张石一单也没有成功。
他离“成功”最接近的一次,是哄骗一个叫小美的华侨,当时小美即将把钱打入投资平台,但张石考虑了很久,还是删掉了小美的联系方式。
“我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她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打好几份工才挣了点钱,我要是将她交给组长,她将会一无所有。”张石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身世,父亲早逝,母亲一手把自己拉扯大,最终他放弃了这一单。
到了年底,张石还是一无所获。小组成员在冲业绩时“内卷”得厉害,张石毫无疑问地业绩排名垫底了。当组长宣布小组成员业绩排名时,张石不敢抬头,心跳越来越快。
“砰砰砰——”突然,组长拿过一旁的棍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屁股上。张石疼得大声惨叫,可对方并没有停手,直到他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我们大老远花钱把你弄过来,你天天业绩垫底是不是成心找事?”在所有员工面前,张石成为了“公司”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此时,张石萌生了回国的念头,但主管告诉他,想要拿回身份证回国必须缴纳2.5万元的赎身费。主管还说,只要在“公司”工作满半年,就可以免交赎身费。想到偷渡出国一分钱没赚到还要倒贴钱,张石不甘心,决定再忍耐几个月。
“淘金”变成了“逃亡”
张石在公司的日子越来越艰难;员工的行动受限,不允许随便出公司大门。如果要买东西,则需要跟组长报告,组长让楼下小卖部的人送上来,再把小卖部二维码截图给张石扫码付款。
员工的住宿条件也不好,五六个人挤在一间宿舍的上下铺里,人员也更换得频繁。虽然公司声称每月底薪是6800元,但总会有各种名目扣钱,最后每月到手的只有3000元不到,张石根本支撑不起日常的生活开销。
张石也想到过逃跑,但是几天后,公司发生的一件事却改变了他的想法——有人逃出特区后又被抓回来了。
“老板直接在几百个员工面前,让逃跑的人跪在地上,拿显示器、键盘往他身上砸。四五个人打一个,那人被打得头破血流,血溅得满地都是。”那天晚上,张石做了一夜的噩梦。
第二天,张石听说逃跑的人被关进了水牢。无意间,他还得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这个人是因为业绩不好,被别的“公司”低价卖给老板的。
此时,他才知道业绩不好会被当作牲口一样从一个“公司”卖到另一个“公司”!原来主管之前所说,只要干满半年就可以放他回家极有可能是假的,张石开始慌了。但慌也没有用,完不成业绩的张石依旧被打得厉害。
“受不了了,我害怕再待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打死。”2021年2月16日,张石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家,他立即找到主管要求回国,并联系家人凑齐2.5万元的赎身费。幸运的是,交完钱后,张石如愿被放出了金三角特区。
之后,他联系了公司帮忙找的“黄牛”,花了1.5万元把自己送到老挝警方,通过老挝警方将自己移交给云南勐腊警方。
没过多长时间,李杰也受不了了,也向公司“交钱赎身”。根据我国《治安管理处罚法》规定,因为涉嫌偷越国边境,张石、李杰被云南省勐腊县公安局决定罚款人民币5000元。在结束了21天的隔离后,张石、李杰陆续回到了海盐。
回忆在老挝度过的90多个黑暗日子,张石至今还心有余悸,那是一个无底噩梦,梦里没有盆满钵盈,只有满目的疮痍和绝望的恐惧。
虽然侥幸逃离了老挝的“魔窟”,但张石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11月8日,海盐县检察院对张石涉嫌偷越国(边)境罪提起公诉。截至发稿前,该案尚未判决。(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来源:方圆 作者:刘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