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空荡。
穿过高楼间,被风裹挟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敲着这一层的落地窗。
在落地窗的墙角窝着一个穿着单薄的白色睡裙的女孩儿。
她轻歪着头靠在墙角,乌黑带一点卷的长发垂下来,盖过小半张清秀的巴掌脸,眼睫安静搭在下眼睑上。
露在白色睡裙外,女孩儿从小腿到脚踝细瘦而骨线漂亮。
只是极少见光的白皙肤色更显她纤弱,像是叫风一摧就能折了似的。
雨点敲了片刻的窗,渐渐缓下来。卧室里恢复了空旷的悄然。
直到女孩儿手旁的地板上,躺在那儿的手机屏幕一亮,然后一个冷淡又懒散的男声划破安静:
“喂,来电话了。”
带一点机械质地的变音,很轻易唤醒了浅眠的女孩儿。
唐染睁开眼,视野模糊得像是身在深夜,她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僵住了。
……啊,又忘了。
怎么那场意外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她还是会忘了适应自己现在的眼睛状况。
唐染轻弯了下嘴角,“骆骆,”她对着空气轻声说,“谁的电话?”
“来自通讯录,备注‘阿婆’。”懒散好听的男声在手机里回应着。
“接通,记得外放。”
“……”
这次没有声音再回答。嗡的一声震动后,来电被接通,电话对面的声音外放出来:
“小染?”
“阿婆,我在。”
“对不起啊小染,阿婆这边因为雷雨天所以航班延迟了——你今天就先不要去那家店了吧?等阿婆明天再陪你去,好吗?”
“没关系,阿婆,我自己也可以。”
“啊?那怎么行呢!”
“而且……”
唐染想到什么,微微仰起头。女孩儿纤细的颈绷起脆弱易折的弧线。
“明天,”枕着偌大的窗和身后高楼外空旷寂寥的风,她轻声,“明天我该去唐家了。”
仿佛戳中了什么禁区。
电话对面陡然一默。
过了好久,女人有些愧疚的声音才接上,“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他们叫你回去,是因为唐珞……因为你那个姐姐要跟骆家的小少爷订婚了是吗?”
“好像是。”
“你那个父亲和奶奶真是偏心,难道你就不是唐家的孩子了吗?只顾得唐珞浅,过几天可就是你16岁生日了,到现在还自己一个人住在外面他们都不——”
“阿婆。”女孩儿声音放得轻软了些。
“好了好了……阿婆不说就是了。”女人忍下来,“那不然就等你从唐家回来,我再陪你去那个店?”
“……”
唐染恍惚的意识被拽回来,她很浅地笑了下。
“可我已经跟店长约好今天,临时改时间不好的。而且你放心,我会等雨停再走。”
“但是……”
“阿婆,我自理能力很强的,你忘了?”
“……”
唐染耐心地陪电话地面的人磨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征得对方的同意。
女人不放心地嘱咐:“那你路上一定要小心啊,有什么事情记得求助,不要不好意思!”
“嗯,阿婆放心。”唐染想起什么,轻笑了笑,“不是还有骆骆陪着我么?”
“骆骆?”女人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哦,就是那家店的店长推荐给你的智能语音app的名字是吧?奇奇怪怪的,你每次说我都反应不过来。”
唐染摸过手机,一边从墙角起身,一边轻笑,“店长说是开发团队leader的名字,我觉得挺好听的。”
“什么leader,不是从没面向市场推广过的失败品?”
“店长说,那个团队只是开发着玩的,所以没推广过。”唐染想了想,“而且我觉得,骆骆比市场上许多智能助手还聪明些。”
“真那么棒怎么会不推广?”女人无奈,“我看他们就用来哄哄你这种傻傻相信的小孩儿了。再说——声音再好听也只是个人工智能,出了事它又不能从天上飞下来帮你。”
“……”
大约是因为做服务业的缘故,电话对面的女人一直对这些号称会“在将来彻底取代服务行业人员”的人工智能抱有不小的成见。
唐染不和她争,只微垂着眼,神情柔软安静。
等通话结束,敲窗的雨也停了。
唐染在这个已经再熟悉不过的家里慢吞吞地绕了几圈,便换好衣服,拿上盲杖,走出了门。
对低视力或者完全失明的视障患者来说,家以外的世界到处都蕴藏危险:那些盲道会被停满的自行车占用,尽头会通向不知道哪个下水道管,还会被设计成奇奇怪怪的回形路线……
唐染记得自己的盲人朋友和自己吐槽看过的一个说法:个别城市的盲道不是用来解决盲人出行的,而是解决盲人的。
盲道以外就更是他们的未知地。不过好在,有时候也会遇见热心的人。
唐染搭着盲杖走到最近的公交站,拿出手机准备喊“骆骆”出来帮忙。
这时候,旁边有个女孩子迟疑地上前:“你好。”
唐染微怔,顺着声音的方向慢慢转过去。她微闭着眼,声音带一点困惑:“你好?”
“你……是不是要搭公交车?”
“嗯。”
“那你要搭多少路,我帮你看它来没来。”
唐染有点意外,还是点了点头,“我要坐936路。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对方好像有点紧张地说完,然后才突然反应过来,“咦?你也是坐936路吗?我也一样哎,我是到青岩路下车,你呢?”
唐染回忆了下,“是两站以后的那一站吗?”
“是啊。”
“我也是那站。”
“啊,那真的好巧!”女生笑着说,“看来我们很有缘分,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过去吧!”
“……”
尽管后续推拒一路,但唐染最后还是没能成功拒绝掉对方的好意。
下了公交车,唐染重新搭起盲杖。
“你说的那家店我没听说过哎,有地址吗?”女生扶着她的手腕问。
唐染:“我问问骆骆。”
“落——?”
不等女生开口问,只听一个在阳光下听起来格外倦懒的男声被叫了出来:
“……在了。”
女生呆呆地打量一遍唐染——她确定那个声音就是从这个漂亮的失明女孩儿身上发出来的。然后她就见女孩儿拿出手机。
“骆骆,‘int未来店’怎么走?”
“听我指挥。”
懒洋洋地大爷似的说完这四个字,那个好听的声音开始导航了。
女生呆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是?”
“它叫骆骆。”唐染说,“是一款智能助手app。”
“我知道有这种东西,但是,这个声音……”女生吸了口气,终于激动地说出来,“好好听啊呜呜我怎么没有听过这样的语音助手我也要下一个!它的应用名叫什么?就叫落落吗?”
唐染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个不对外开放下载渠道。”
“啊?”
“是我要去的那家店的店长推荐给我的,非授权商用的app。”
“哎?这样啊……”女生失望,“那算了,我送你过去吧!”
“……”
然而等唐染和女生走到目的地以后,挂着“int未来”几个潦草门牌字的店却是关着门的。
听女生说了,唐染有些意外:“我和店长约好的确实是今天……”
“你有他的电话吗?打过去问问?”
“嗯。”
唐染让“骆骆”从通讯录拨了店长的手机号,没多久,对面电话响起。
“唐妹妹?”电话对面一个没睡醒的男人闷着声问,“怎么突然打电话过来了?”
“店长,我们约好今天……”
“啊!”唐染话没说完,对面惊叫一声,“我给忘了!你等等你等等,我一会儿就——哎不行,我这抽不开身,你等我给你找人,十分钟内一定过去!”
“不用的,可以下回……”
“那哪行啊,你出来一趟冒多少风险,怎么也不能让你白跑了啊!你等着,我这就找人,十分钟内、最晚二十分钟,一定到!”
“……”
唐染不及回应,对面已经挂断电话。
几分钟后。
K大少年班专用实验室。
“湛哥,手机响了。”
“……”
一双长腿懒洋洋地搭在电脑桌上,没动静,没反应。
持续数秒后,大约是见手机来电实在坚持不懈,倚在椅子里昏睡的男生终于皱起眉,闭着眼从裤袋里摸出手机。
“……喂?”
如果唐染在场,那一定会惊讶地发现:此时那人疏懒好听的声线竟然和她手机里的“骆骆”有八.九分相似。
而此时男生修长手指拿着的手机里,焦急的声音炸响:“你可终于接电话了——江湖救急啊祖宗!!”
“死了,不救。”
男生紧闭着眼,冷漠地摁断通话。
没几秒,他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
数秒后,骆湛忍无可忍地睁开眼,长腿从桌上拿下来,电话被他暴躁接起,“……说。”
“求你了祖宗!你就去int门店一趟帮我开个门拿个东西就行,人家客人提前跟我约了半个月、就在今天取,结果我给忘了!然后我这边中期答辩呢,实在是抽不开身啊!”
“让他明天再去能死么?”
骆湛阴沉着漆黑的眸子。
他生了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内眼角深而陷,眼尾微微上翘,桃花弧饱满漂亮。此时这般冷冰冰谁也不睨的模样,仍自带几分懒散冷淡的欲。
店长在对面哭诉,“是个盲人小姑娘,去店里走一趟可太不容易了,我哪忍心开口嘛。”
“……”
僵持数秒。
椅子里的男生撇开那张祸害脸,低沉不虞地“啧”了声。
“知道了,让她等着。”
说完话,他从椅子里站起身,顺手把手机扔到桌上。然后他拎起椅背上挂着的外套,往肩上一甩便沉戾着眉眼往外走。
到了实验室外间,其他人注意到,奇怪地问:“湛哥,昨晚不是通宵跑算法刚睡?还要出去干什么?”
骆湛冷冰冰懒洋洋地往外走,闻言一停。
低嗤了声后,他迈开长腿,揉着发酸的肩颈,面无表情走人——
“献爱心,做公益。”
“……?”
此时,刚被骆湛挂断的电话那边。
int店长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骆湛还算剩点人性。”
他旁边的孟学禹早就急了,“你让骆湛去给唐染妹妹开店取货?就他那张祸害脸,那……那唐染妹妹到了他那儿,不跟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了!”
“骂谁狗呢。”店长斜他,“而且你是不是傻,骆湛长得再祸害有什么用,唐妹妹看得见他长什么样吗?”
“啊,对哦。”孟学禹一愣,摸了摸后脑勺,“我忘了。”
孟学禹刚放心没几秒,又开始皱眉了,“那万一骆湛看唐染妹妹好看,见色起意怎么办?”
店长撇嘴,“你当骆湛是你?他从小到大见多少美人,你见他搭理过哪个了。”
“好像是,他眼光也太高了。”
“他岂止是眼光高,他那已经是变态了。”
“?”
见孟学禹露出迷茫表情,店长微笑:“你不知道吧?骆湛有个特别独特的癖好——他只钟爱美人眼。”
“美人眼?”
“对,不然以他的家世长相,从小到大追他的女孩子能绕K大三圈,怎么会一个站得到他身旁的都没有。他们实验室之前不是有人说过了?要长一双骆湛看得上的美人眼,那可是难比登天。”
“谭云昶,该你了。”
隔壁房间助教突然走出来,朝外间点名。
“哎,到了。”
int店长,也就是谭云昶连忙应了声,一边起身一边开口。
“所以你就放心吧。唐染再好看,那也是个失明的盲人小姑娘,普通眼睛都没有,更别说美人眼了。骆湛怎么会看得上她?”
走之前,谭云昶拍了拍孟学禹的肩膀,神秘地压低声音:
“而且偷偷告诉你,我听说他家给安排了订婚,对象是个豪门大小姐,巧的是好像也姓唐——所以人以后有如花美眷在家里等着呢,不会抢你的唐染妹妹的。”
“……”
看着谭云昶背影,孟学禹茫然地皱起眉。
话虽如此……
但他心里怎么就这么不安。无声和等待对多数人来说总是枯燥的,如果要一个人自己同时忍受两者那大概更是没法想象——唐染已经习惯了,她旁边的女生显然还不能。
大约实在无聊,等了几分钟后,女生忍不住和唐染搭起话来:“你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年纪,今年几岁了?”
“16。”
“啊,那我们果然差不多,我今年17,在K大附中读书,你呢?”
唐染一默,“我在家里上课,有教盲文课程的老师。”
小姑娘听了两秒才察觉不对,顿时懊恼又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的。”
“没关系。”唐染回神,轻笑了下,“眼睛不好的事情我已经接受了,只是不能正常上学有点遗憾。”
大约是被女孩儿柔软的笑容感染到,站在唐染身旁的女生盯着她看了几秒才回过神来,低声叹了口气:“你长得真好看,自己却看不到也太可惜了……你是一直都眼睛不好吗?”
唐染摇了摇头,“小时候发生了点意外,醒来后失明的。”
“啊?什么意外?”
“那时候我遇见一个被绑架后逃出来的男孩,想帮帮他,但是在被人追的路上我们出了车祸,醒来以后就这样了。”
“……”
站在唐染身旁的女生呆了好久才回过神,问:“那……那个男孩怎么样了?”
唐染微怔了下,她握着盲杖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点,又松开。须臾后,女孩儿露出一个轻浅的笑,她摇了摇头,“不知道了。”
“啊?怎么会不知道?你醒来以后他没有在吗?”
“我听医生说,他醒来以后关于那几天几乎什么都记不得了。可能那场绑架对他的刺激太大,是创伤性的自我保护。”
“那那那那你岂不是白救了他!”女生替她不甘地哀叫。
“也不是,”唐染笑了笑,露出一颗柔软的小酒窝,“没有告诉你,我小时候是住孤儿院的。那次住院以后才被家人找到,所以,也是因为救了他才找回亲人。”
“啊……”
小姑娘听得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表达心情,张了几次口又闭上,才把“你也太惨了”这句话咽回去。
她有些同情地看着面前的唐染,叹气:“那就太好了,至少你也算是因祸得福。”
“嗯。”
两个女孩儿闲聊几句后互通了姓名,这个叫许萱情的女生还给唐染留了自己的手机号。
中间讲到自己学校那些趣事时,许萱情突然话声一顿,几秒后她惊呼了声,“啊!”
唐染忙循声转过去,“怎么了?”
许萱情已经握住了她的手腕,语气难掩激动,“马路对面过来了一个特别极品特别帅的男生——我的天我的天他朝我们这边过来了!啊啊啊……”
唐染茫然地闭着眼,感受着这种对她来说一点都不熟悉的同龄人的情绪。
然后她的耳朵捕捉到一点隐匿在杂乱的噪音里的脚步声。
唐染微微侧过脸去。
那个脚步声和别的匆忙路人的不同。好像独他懒散而漫不经心,夏日的蝉鸣和躁动的暑风到他脚边也安静蛰伏下来。最后那个声音停在她的身旁,也是int上锁的门前。
距离应该很近,唐染闻得到男生身上散进风里的檀香木混着苦橙叶的气息,大约是在香调里入了雪水,在暑夏也透着一点冰凉的冷淡。
很好闻,可惜不知道尾调会是什么香。
唐染犹豫了下,轻声试探:“店长?”
“……”
拿了备用钥匙开锁的骆湛动作一停,懒洋洋地瞥向身旁。
之前过来时他就注意到了,int的门店外站着一个拄着盲杖看起来十五六岁的的女孩子,身旁还有个看着他一脸兴奋两颊发红的小姑娘。
后者他见得多了,习以为常。
至于前者……
骆湛的视线懒散而冷淡地扫过女孩儿微阖的眼:睫毛微卷,眼尾细长而轻翘。
和他梦里那双美人眼是难得相似的眼型……可惜,是个小瞎子。
骆湛扫过盲杖,懒得解释“店长去哪了”的问题,便敷衍地“嗯”了声。
门锁打开,他推门进去。
“在这等。”
唐染一怔。
听脚步声,那人已经走进店里去了。
但是刚刚那个声音……
“啊啊啊他真的长得好帅啊简直秒杀我们附中校草!”许萱情终于回过神,激动地压着音量,“声音也好好听手也好好看眼神又深又迷人——我的天我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我的本命呜呜呜他真的太帅了……”
站在唐染身旁的许萱情听起来大概要疯了,亢奋得不得了,唐染确定是自己没法理解的情绪,便只安静听着。
事实上她也有点迷茫。
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那一句话的声音里透出来的那种松懒微倦,还衬着点冷淡尾调的熟悉感……实在像极了她那个不久前还在“听我指挥”的大爷似的导航。
许萱情还在她耳旁碎碎念着:“估计是这个店的店员,可惜长这个模样肯定追不上不然我一定追他了呜呜呜……谢谢你唐染,我以后会多来这个店光顾,顺便给自己养养眼的。”
唐染回神,“他看起来是店员么?”
“虽然长相气质不像,但是看他进店以后熟门熟路的,应该是吧?”许萱情不确定地说,“你来过很多次了,没见过他吗?”
唐染犹豫了下。
许萱情只当她是不确定见没见过,遗憾地叹气:“你真的错过了一个特别特别帅的小哥哥,他是那种带回家就得供起来的长相,真的!”
唐染一愣,不由莞尔,“那是什么长相?”
“我——”
许萱情还想说什么,身上的手机却震动了下。
安静几秒后,唐染听见许萱情迟疑地开口:“啊,我妈催我回家了。”
唐染点头,“那你快回去吧。”
“可是你自己一个人会不会有困难?”
唐染眼角微弯,“我之前几年都是这样生活,没问题的,相信我。”
“……那好吧,我们之后记得要保持联系啊。”
“嗯,再见。”
“再见!”
int店的仓库被谭云昶搞得乱七八糟,骆湛拧着眉在后面翻了许久,才把唐染订好的那个巴掌大的智能机器人的盒子找到。
心里给谭云昶设计完一百种死法,骆湛面无表情地拎着盒子走出仓库。
到店前,他身影一停。
“……你朋友呢?”
站在店门外的女孩慢慢抬头,微阖着眼“望”向他这里。
安静几秒后,她轻声说:“她回去了。”
骆湛皱眉,视线跳到门外,“外面下雨了。她不在,你怎么回去?”
“……”
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唐染对这些自然比普通人敏感得多。事实上在骆湛出来之前,她也在烦恼这件事情。
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尽管不大,但对普通人来说跑几步就能解决的事情,对唐染来说却犹如天堑。
她在心里轻叹了声,“我能在外面屋檐下躲一会儿雨吗?”
“……随便你。”
回应冷冰冰的,非常淡漠。
“这是你的东西,没事我关店了。”
“谢谢。”
女孩儿很安静地朝空中伸出手。
她是细长的那款手型,很好看,肤色的白是介乎雪和玉之间的一种恰到好处让人觉着质地温润的颜色。
骆湛眼神未动,将盒子放上去。
然后他从门旁取了把伞,转身关上int的店门,重新落锁。
几秒后,骆湛撑开伞,眉眼惫懒冷淡地走进雨里。
细密的雨丝叫人眼前景象错乱。
他的视网膜里就好像还残存着方才最后走时瞥见的那一幕——
被雨丝打湿的单薄衣裙,从女孩儿纤细脆弱的颈下勾勒出的肩线和锁骨,几根细细的发丝被夹着雨的风吹乱了,纠缠过唇的艳红和齿的贝白……
如果没有失明,应该有双很好看的眼睛,说不定和他梦里那双一样。
可惜了。
骆湛撑着伞,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里。
.
唐染一个人在int的屋檐下等了好久。
这场雨仿佛在惩罚她的不听话,没完没了地下个不停。空气里的湿度愈高,温度愈低,凉凉的雨丝落在她的手臂,激起一阵微栗。
唐染站得有些累了。
她收起盲杖,向后慢慢缩紧身体。
又过几秒,唐染摸出手机。
她想叫骆骆陪自己聊聊天——以前一个人在家特别孤独,或许是无助的时候,她也会这样做。
唐染抬手,唇瓣微微张开。
但第一个“骆”字尚未出口。
那个懒散冷淡还不可一世的“导航”的声音,突然在她头顶响起——
“你要去哪儿。”
去而复返的那人皱着眉,冷冰冰的,带着点不知道和谁置气的薄戾。
骆湛沉默两秒,从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女孩身上转开视线,语调不自察觉地放软了些。
“……我送你。”
“——”
唐染终于闻到了男生身上的尾调。
混着凉丝丝的雨和风,是清淡而深沉的琥珀雪松。
那香一定沁人心脾惑人神智,所以让她无意识地喊出方才未竟的称呼。
“骆骆?”
“……”
骆湛一僵,转回眼。骆湛有点不信刚刚自己耳朵听到的,
就算面前这个闭着眼仰着脸儿还冷得有点微抖地“看”他的女孩真知道他的名字,也不该有人敢这么喊他:不管在骆家还是在K大,骆小少爷脾气是出了名地不好,没哪个敢头一回见面就这么逆着毛摸他的雷区。
在骆湛眼神逐渐冰冷不善的时候,一声懒洋洋的语调熟悉的回应,随着女孩手里手机屏幕亮起而传出来:
“在了。”
“……”
骆湛停了两秒,视线下移。盯着那个熟悉的交互界面,他轻眯起眼。
骆湛想起来了。
“骆骆”也是他们团队开发过的AI助手的名字——int之前试验开发语音助手app时,给这个AI程序命名的那个队员为此差点“死”在骆小少爷手里。
所以小姑娘刚刚不是在喊他,而是在喊她手机里那个采集了他的声源作拟声合成的AI助手。
但骆湛记得更清楚的是,这个程序他根本没有开放商用授权。
骆湛皱起眉,“这是谭云昶给你下载到手机里的?”
“……嗯。”
唐染应得很轻。
她听得出来那人的语气里好像有很不虞的情绪,而如果她之前的猜测没错,那这人应该就是int背后开发团队的leader。
他现在是,对她用这个app不满吗?
一想到“骆骆”可能被收回,唐染不安地抿住唇,下意识地把手机护回怀里。
骆湛再是个冷漠没人性的脾气,这会儿也做不出跟一个盲人小姑娘抢手机的事情。
他皱着眉把那个缩得更紧的小姑娘盯了几秒后,轻啧了声,撇开眼。
“说吧,去哪儿。”
保住“骆骆”,唐染偷偷松了口气。
她伸手去摸被自己护住手机而暂时放开的盲杖,语气小心,“青岩路公交站。”
俯身把盲杖递进女孩手里的骆湛身影微僵了下,“……哪儿?”
唐染耐心重复:“青岩路,公交站。”
“……”
长这么大还没坐过一回公交车的骆湛面无表情。
几秒后。
“打车不行么?”
“不,不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脸儿微白,在这件事上格外坚持。
“?”
她咬了咬唇,轻声说:“那我自己回去吧。谢谢你。”
“……”
骆湛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躁意蹿上来,像是血管里灌了岩浆一路带着火烧进心口。
偏偏没法发作,更无处着落。
他压着躁意,一把按住女孩的盲杖,冷冰冰地笑:“怕我拐卖你?”
“……”
女孩没有解释,只闭着眼站在那儿。
不知道是冷得还是吓得,小脸苍白,唇色透着淡淡的嫣。被雨丝打湿的乌黑的发粘在她唇角,勾勒着本就极漂亮的五官,已经能看出一点将来会长成的明艳模样的影子来。
骆湛心底那点烦躁又增几分。
在原地站了片刻,他垂手摸向裤袋,然后在摸空时想起来——从实验室走之前,他被谭云昶烦得头昏,接完电话后手机就被他随手扔到了桌上。
所以根本没带。
骆湛沉默。
须臾后他垂眸,看向握着盲杖等他的小姑娘。
“那个语音助手关联的导航地图,谭云昶给你下了么。”
“……?”
唐染微呆,朝骆湛的方向仰了仰脸儿。
在微妙的安静里,唐染终于读懂了骆湛的前因后果。
女孩嘴角轻弯起来。
她低头,点了点手机,轻声唤:“骆骆。”
“在了。”
“青岩路公交站怎么走?”
“听我指挥。”
导航就用着骆湛的声音,冷淡懒散还大爷,但听话。
骆湛:“…………”
从今天起,谭云昶在他这儿的棺材板钉实了。
.
以前骆湛被问起“人生里最耻辱的事情是什么”时,从来轻嗤一声懒得回答——骆家小少爷的人生里一路绿灯,怎么可能有耻辱这种东西?
现在有了。
被一个盲人小姑娘领路,一路和她交流的AI助手叫“骆骆”……这些也就算了。
但连坐公交车的钱都是小姑娘给他付的。
原因也简单。
等车的时候,唐染吸取经验,预先问骆湛:“你带零钱了吗?”
骆湛从外套口袋里摸出钱夹,扫了一眼,“……50的算吗?”
闭着眼的小姑娘弯了弯嘴角。
过了几秒,她不知道从裙子哪个暗线的口袋里摸出两枚凉冰冰的硬币,拉过骆湛的手,放进他掌心。
骆湛本能要躲开女孩的手,但对着那双微阖着的眼和带一点轻颤的睫毛,他还是顿住了。
两枚硬币在他手心安静地躺下来。
“每次一枚就够了,不要多投,”女孩轻声叮嘱他,“另一枚给你回来时用。”
“……”
骆湛心情复杂。
小少爷这还是第一次被人报销路费,总价两元。
站在公交站的车棚下,骆湛收起硬币也收起伞。
等了半天不见936路的影子,他余光瞥着的女孩却已经把单薄的身体缩得紧紧的了。
……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姑娘,家长是不给饭吃么?
看小姑娘冷得压着颤,骆湛皱眉脱下外套。
拎在手里迟疑两秒,他把外衣往女孩那垂着微卷长发的小脑袋上一盖。
“!”
眼前一黑的感觉唐染是不会有的,但是突然被套了麻袋似的触感犹在。
她正心里微慌,就听被头顶柔软的布料隔在外面的那个世界里,男生的声调懒散而冷淡——
“衣服披上。旁边阿姨已经指责我虐待女儿了。”
唐染微呆:这人声音听起来总是懒洋洋冷冰冰的,还带着点少年感,但是站在她旁边看起来会像她爸爸吗?
百思不得其解,唐染只能慢吞吞地把头顶的外套扒拉下来,然后穿了进去。
琥珀雪松的淡香染上她被外套揉得微乱的长发。
外套压下女孩的裙摆,衣服下沿遮住微微起伏的臀线,盖过腿根。袖子对她来说有点长,这样垂着的时候,手指尖都看不见。
果然像个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小孩儿。
“……”
停了几秒,骆湛慢慢收回眼。
.
“叮啷”一声,硬币落进投币箱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车门关上。
这一站上来的只有唐染和骆湛两个人,但车上的座位已经都坐满了。
公车司机注意到唐染手里的盲杖,开车之前回头往车里看了一眼才转回来,对骆湛说:“中间有爱心专座,让占了的人让让位置吧。”
“……”
骆湛自然不知道公交上的爱心专座是个什么设定,但不妨碍他视线转过一圈,就看到车里那些颜色明显不同于其他多数椅子的乘客座椅。
他敲了敲女孩儿的盲杖,然后隔着自己被她穿在身上的外套扶住她纤细的手腕,“跟我过来。”
唐染听话地点点头。骆湛领着她,停在第一张爱心专座前。
坐在上面的是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染着奶奶灰的头发,还有颗蓝钻的鼻钉。他戴着耳机翘着二郎腿,丝毫没有占了爱心专座的不安,反而把公交车坐得像单人专列。
骆湛懒着眉眼停下来,屈起食指叩了叩那个年轻人脸旁边的车窗。
年轻人皱眉,一边回头一边拽下耳机,“有事?”
骆湛懒得搭理对方挑衅的口吻,只侧了侧身,让出被自己扶着手腕的女孩儿,“劳驾,让个座。”
如果让K大少年班的同学听见这句,那大概不少人要吓得呛了水——
认识这么些年,他们什么时候听过骆小少爷说一句“劳驾”了?
但这年轻人显然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殊荣”,他扫了唐染一眼,在女孩好看的眉眼上停滞几秒后,年轻人反而桀戾地冷笑了声。
“这小瞎子是你女朋友啊?这么照顾?我要是不让——你能怎么的?”
“……”
唐染到此时哪里还会听不懂发生什么了。她迟疑地抬手反扯了扯骆湛的衣角,“只有两站路,我站一会儿就到了。”
骆湛没动作,任小姑娘攥着自己衣角,他眼神微冷地望着年轻人,“是不是和你有关系么。”
年轻人肆意地打量唐染,转回来后笑得恶心,“要是给我自己的马子我就让了,给别人的,我当然不——”
“让”字未出口,就被“砰”的一声闷响和紧随其后的痛哼盖了过去。
唐染什么都看不到,只听见周围几声陌生人的惊呼,随后有细微的议论声响起来。
她慌得攥紧那人的衣角,下意识地张口:“骆骆……”
骆湛额角一跳,差点破了功。
他微咬牙当没听见,回眼看向被自己单手掼在窗玻璃上挣扎不得的年轻人。
骆湛微微躬身,声音压到最低最冷——
“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一行是什么字?”
【老幼病残孕爱心专座】一行字被骆湛戳在手指下。
骆湛:“我看你坐这里不合适——老幼病孕你不行,残我倒是可以帮帮你,试试?”
年轻人挣了半天纹丝不动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遇上硬茬了,他也是欺软怕硬的性格,此时被摁在窗前,哭丧着脸连连道歉。
等被骆湛放开后,他起身便快速溜去后排。
围观人看了全程,唐染却只能依靠耳听分辨。
等身旁安静下来,被她牵着衣角的少年人转过身,语气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懒散。
“好了,坐吧。”
他把她牵去座位前。
唐染不安地坐下,“那个人怎么了吗?”
“没事,”骆湛一抬眸,瞥向后车,冷意蕴在眼底,“他就是对自己占了爱心座椅愧疚万分,所以对着横幅磕了个头。”
唐染沉默数秒,接受了这个回答。
“好的。”
骆湛最后把唐染送到她住的公寓楼下。
小姑娘在楼下的防盗门前停住,没有按密码,而是犹豫了几秒,转向身后。
“谢谢你送我回来。”
骆湛原本也没准备送她上去,但小姑娘明显的“你可以走了”的意思顿时让他心底压下去的那点莫名的躁意再次浮现。
他微皱起眉。
“打车怕我拐走你,到了自己家楼下还这么不放心,我听起来很像坏蛋?”
“打车不是因为……”
“既然这么怕,那以后就不要一个人出门。”骆湛冷淡打断。
心底的躁意被他归结为没睡好的原因。骆湛拧着眉,单手撑住伞,转身往后走。
唐染怔在原地,过了两秒才回过神,有点焦急地开口:“外套——”
“扔了吧。”
冷冰冰的声音没停顿地传回来。
走出很远,骆湛身影停下来。
他皱着眉回过头,想起还没让这个他不知道叫什么的女孩删掉那个名字丢人的AI语音助手。
只是看着那道单薄纤细的背影,骆湛又垂回眼。
……算了。
反正今后也不会再见。
骆湛眉眼惫懒地转过身,走进漫天的雨幕里。
.
唐染回到家里时,照顾她的杨益兰已经回来了。
听见开门声音,年近花甲的杨益兰连忙跑出来。到玄关看清楚唐染,她长松了口气。
“你可吓死我了,小染。外面雨下这么大——你怎么也没接电话?”
唐染慢半拍地醒神。
她摸到手机,“可能在外面,没有听到。”
“行了行了,没事就好,不过外面还下着雨呢,你又不敢坐小型车,是怎么回来的?”杨益兰走近些,才注意到女孩身上的外套,“咦,你这是穿着谁的衣服?”
唐染慢慢脱下外套,“有人送我回来的,衣服也是那个人的。”
“唉,和你说过多少遍,不要轻信外面的人,你这么漂亮一个小姑娘,又看不到,万一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
唐染无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机。
“骆骆”就在里面。那人的声音和它那么像。和他说话的时候,就像和一个更“活”的骆骆在交谈。
所以才没忍住……
女孩慢慢弯下眼角,“我知道了,阿婆,以后不会了。”
“你啊,就知道这么说。”
杨益兰接过唐染手里的衣服,走向盥洗室。
“好了。小染,你去冲澡准备吃饭吧?明天还要早起,等唐家的人来接你呢。”
唐染意外地问:“会很早?”
“嗯,主家打过电话来了。”杨益兰回忆着说:“好像是骆家那位老爷子要过寿了。唐家一心想把你姐姐嫁进去,哪会放过这个献好的机会?肯定是要带小辈一起过去送贺礼贺词的。”
唐染闭着眼,神色安静,“那种场合他们一般不会带我去。”
杨益兰:“是啊,以往都这样——谁知道这回他们怎么突然想起你来了?不管怎么说,还是提前准备吧。”
“好。”
“……”
进了盥洗室,杨益兰拿了只盆接好水,把手里的外套泡进去。
衣服入水,领口外翻。
一条像落款一样的花式刺绣暗纹露了出来。
杨益兰愣了下,不确定地抬手拎起衣领看。
那是一串外文字母,像是设计师的签名。一些国际上的著名设计师都喜欢在自己的服装作品上留下这样的印迹。
而眼前这个,杨益兰恰好有印象——
很像瑞典一位设计名家的手笔。
杨益兰之所以会知道,只因为唐家的大小姐唐珞浅经常把这个设计师挂在嘴边。
而唐珞浅会喜欢的原因也很简单:传言里骆家那位小少爷只穿某几位设计师经手设计的服饰,其中占额最多的便是这位的作品。
——可唐珞浅都要“排队”几个月才能等到名额的设计大家的作品,怎么会是送唐染回来的路人的衣服?
杨益兰对着那刺绣暗纹愣了许久,才摇摇头,重新把衣服浸进水里。
她自言自语地咕哝。
“那位是唐珞浅的未婚夫,又不是小染的,瞎想什么呢……八成记错了,签名不都长得差不多。”
尽管这样说,杨益兰还是将那件外套小心洗好,挂去家里的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