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来源:嘉兴日报-嘉兴在线
色彩斑斓的左冲右突作者提供地图。
你想一句,我帮你刻在紫色茶壶上。
寇丹老师笑盈盈地说。寇丹老师是中国著名的茶文化专家,也是国内数得着的制紫砂壶专家,更是一位有见识的作家。那时候,我邀请他来参加乍浦“布衣词人”许白凤的《许白凤诗词曲印》遗作首发式。那两天,我们相谈甚欢,他要年长我三十多岁,是名副其实的长辈了,但我却有一种冲动,老是想和他称兄道弟的,也许是他思想的活跃和身体的灵活度,让我忘掉了他的实际年龄。
谈笑风生间,寇丹老师主动抛出了一枚橄榄枝,说要为我制一把壶。当时,在座的一席人都惊叹了许久,想得到这位老师亲手制作的紫砂壶,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于这送上门来的美事,我却有些尴尬。当时好像王顾左右而言其他一阵后,婉言谢绝了。这倒不是说我眼界高,而实在是觉得受之有愧,那么一个高人的作品,搁我手上,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当然,内心里还有一点小骄傲的,自忖是一个不以物喜的人物,除了和文学相关的东西,对于其他,向来是不大经心的。
记得刚参加工作那阵子,是在一个文化单位,因为主编一本文学刊物,接触到了大量的文化老人,那些文化老人大多是身怀绝技的高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特别是在书画艺术方面,造诣相当深厚。和他们接触久了,便建立起了非常深厚的感情。有时候,他们会随手把自己创作的作品送给我,或者把一些文人墨客间交住的馈赠物转送给我,但我无一例外地都拒绝了。我说我在这方面一窍不通,送给我就是浪费了。老人们很认真,说这些东西你不拿,就是看不起他或她了。我拗不过他们,勉为其难地收下了,但过不了几天,那些东西又让我转送掉了。我那时候所居的房子极小,里面堆满了文学书籍和杂志,用书天书地来形容,那倒也是不为过的。又因我如火如荼地写着小说,于是把写作之外的东西看得轻若鸿毛。
若干年以后,那些文化老人都先后过世了,他们的书画作品一夜之间成了抢手货,价格也连连攀升。当年有几位得到我转赠书画的人,都凭这发了一点财,惟有我依是沉醉在写作里,昏天暗地地编织着各种样式的小说,当然,也窘迫得老是捉襟见肘。一位朋友取笑我,说要是你花一点心思在书画方面,你小子今天也是一个富翁了。我笑笑说,我怎么不是富翁呢?我本来就是富翁,我是精神富翁。当然,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会这样说了,这样说,肯定会被别人当作精神不正常者。但那个年代,理直气壮这样说的人多的海了去。那时候,我居然振振有词地说,那说明上天存心不让我拥有这些东西,假如我拥有这些东西,说不定就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了。当然,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心里也不是没闪过那些增财的念头,想,如果当年不是这样慷慨大方,不知今日会以怎样一副面目示人?但也仅仅是想想而已,最最主要的,一旦开写了小说,宠辱皆忘……
我对寇丹老师说,免了吧,我的就免了吧。我说了我自己以往的故事。原以为,他会偃旗息鼓。
不曾想,寇丹老师却是一个特别认真的人,他说你想一句吧,一定要想一句。这把壶,我做定了。我推辞不过,便答应说,让我再想想。原以为等会议结束后,他会忘了这事,但他却再一次问我,你想好了没有?我有些狼狈,红着脸说,还没想好,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事实是,我真的没有去想,我想寇丹老师那么一个高人,他如此好意,也许是一个客套吧?
一直到这个时候,我觉得我不能拂了寇老师的一番好意,我再推,那表明我太不合情理了,于是认真地想了想,先是想了一句叫“我在斑斓里涂色”,取意为世界很斑斓,我在写作,也算是在涂色,为这个斑斓的世界作着自己的努力。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是,我的一个比较喜欢的中篇小说名就叫《斑斓》,《斑斓》在《中国作家》刊发后,后来又被法国的一位汉学家傅玉霜教授翻译到法国去了。既然是要刻到紫砂茶壶上去的一句话,刻这个,可能还有些纪念意义。后来一直在琢磨,我是不是已经把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表达出来了?在某日吃中饭时,突然从脑子里冒出了一句——“我在斑斓里左冲右突”。夫人听我说完后,很中肯地提了一条意见,说还是把我字去掉吧,去掉以后,可能更大气一些。因为这不单单是你一个如此,但凡世上人,似乎均是如此状态。我击掌称妙。我认为妙就妙在——于斑斓里左冲右突代表了我的小说观,也说出了人的生存状态,这不是一个创作者苦苦求索的东西?
寇丹老师知悉我要写的那句话后,专门和我打了一个电话,说,这句好,这句好。我搞了大半辈子的文学,一直想琢磨出一句吻合我内心想法的句子,但一直找不到,今天终于让我找到了,就是你的这一句话!我会把它好好地刻上去的……我闻言,汗水涔涔地下,那时候,骄傲和惭愧的心情一齐涌上心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骄傲,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惭愧。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寇丹兄,这句话真的有那么好么?寇丹老师肯定地说,好,真的好,怎么就让你想出来了呢?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一下子拉近了和寇丹老师的距离,居然有了惺惺惜惺惺的感觉。我开始向寇丹老师敞开心扉,他也会把他想写的一些东西一笔一画地与我沟通。他的身世,他的过往,他的喜怒哀乐,也一点一点地走进了我的脑子里。噢,这种信任真好。有一次,在金稼园农庄聚聊,他和一班足比他小几代的小年轻在一起,居然笑呵呵地说,你们不要叫我寇老,你们叫我流寇,从北方流蹿到南方的流寇……这个时候,我知道,与他称兄道弟是对的,只有兄弟才可以谈一些师生做不到的话题。
记得我与他聊的最多的关于斑斓的话题,他说过,我也说过,这个世界无疑会越来越色彩斑斓,但人需要什么呢?人需要的其实很简单,吃得下,睡得着,拉得出,但这份简单,又是那么的难以得到,别说得到,连企及也成了高难度的动作,因为要伺候好这份简单,还得从精神层面来滋养,于是,他也好,我也好,从开始写作的那一天起,一直以一个虔诚的信徒的角色,认真地在文学的园地里耕种,收获的多少及好坏,在我们看来都是其次的东西,重要的是,在这过程中,于他,于我都看到了一点什么,发现了一点什么,又领悟到了一点什么。写作成了我们培育肉体健康成长的营养剂。
那把刻着“在斑斓里左冲右突”的紫砂茶壶寄来后,寇丹老师动不动就就喜欢问我,是不是用这壶喝茶了?他说要多用,一直用,用到后来,会出现一些神奇来的……他用京腔味十足的普通话说着……知道我又将紫砂茶壶束之高阁了,他又会劝我,要用一用,不用就浪费了。那太可惜了。我有时候被他的天真搞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愿意接受他的劝告,又恢复喝茶了,尽管我一直想说一句话,我更喜欢喝白开水,但我从来没有说,我怕伤了他,对于一个茶文化专家,还有比茶叶更让他津津乐道的?
寇丹老师,你的认真,让我获益匪浅,我希望自己从今以后,做一个像你一样认真的人,体味到在斑斓里左冲右突的滋味,我还要喝茶,用那把壶,相信有朝一日会看到你所说的神奇来的。
2021年9月12日,惊闻寇丹老师驾鹤西去,大恸,念去年10月29日还特意去探望他,在养老院听他讲他在朝鲜战场的故事。我说你要写下来。他笑眯眯地说,我会写的,等我的腿利索了,就开工。我似乎一直在等他的那些文字,现在却等不来了。惆怅之际,忍不住悄悄地叫上一声,寇丹兄,再见。
本文来自【嘉兴日报-嘉兴在线】,仅代表作者观点。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提供信息发布传播服务。
ID:jr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