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龙江边塞诗的产生
边塞诗又称出塞诗,一般是指以边疆地区军民生活和自然风光为题材的诗。中国边塞诗起源于先秦,兴盛在唐代。清初遣戍东北边疆的流人,其中不乏文人墨客,他们在边疆寒漠的氛围下,感概广袤的地域,漫天风沙冰雪,哀叹自身的悲惨命运,用诗歌来抒发内心的苍凉和苦闷。在他们的诗歌中也有一些别具特色的边塞诗歌,这类诗歌意境既有壮志凌云的豪放,又有安适恬淡的低语。正如我国流人文化大家李兴盛所言:“ 盛唐边塞诗有如战场上进军的号角,龙江边塞诗则如戍楼里凄咽的笳声。”
清初宁古塔流人吴兆弿(今黑龙江海林)有诗云:“ 八月龙沙雪花起” 、“ 龙沙不见戍归期”、“龙沙冰雪乱清秋” 。卜魁(今齐齐哈尔)流人方式济著《龙沙纪略》,其笔下“龙沙“泛指东北地区,后来逐渐指黑龙江地区。
据统计,从清初至清末,大约有3万余人流放齐齐哈尔地区。他们当中有朝廷高官,如军机大臣英和、天津知府张光藻、御史图逸叟、讷尔朴等等。他们中更不乏吟诗作赋之文人学者,如吴兆弿、方拱乾父子、方登峄祖孙三人等等。
黑龙江地区早期的诗歌作者客籍多,土著者少,多是流人所作。汉军知习汉书然能执笔为文者绝少。清末民国至黑龙江的官员、幕僚,或差遣公事,或游历办学者增多,他们的到来使塞外文化日见倡兴,又有隐居避世官员参与创作,此时诗歌创作呈现繁荣,诗社也相继出现,如梅社,菊社,龙城诗社,遁园吟社等等。
二、龙江边塞诗中的花卉情怀
花期有约,自古以来, 中国文人有借花咏叹的情结, 流放塞外的文人们,身在苦寒僻壤,在极度缺乏植物花卉的环境下,依然传承借花言情的传统。他们吟唱的花卉,有芍药、草芙蓉、玫瑰、野菊花、牵牛、江西腊、莲花、达子香、野梅、野杏等;甚至野草、蔬菜等等。
宋朝文人和百姓以插花为生活时尚,汴京的春天百花尽开,种种奇绝。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开,歌叫之声, 买者纷然。宋代洪皓出使金国遭到羁押,并被流徙冷山(今黑龙江省境内)十五年。因思念故国家乡,以种植花卉,作了一首《次种野花韵诗》 :“ 强移野卉对残春,深恐焦枯向日薰。既无艳色堪观赏,又乏幽香漫吐芬。却忆故园都谢了,卖花声断几时闻。”在重阳节又吟唱(节选):“ 暮节登高作等闲, 箭穿化鹤君何在。书寄宾鸿使未还,倚松对菊涕潸潸。”
清代安徽桐城方氏五代人,以文字得祸,殃及子孙,先后两次遭戍东北之祸。方拱乾到达宁古塔后,官府授田以耕。方拱乾用“ 荒边老死不识梅,何处梅花香屋里?”来咏叹黑龙江地区地寒花果绝稀的荒凉。方拱乾参加农事劳作后,了解到东北黑土地的特性,组诗《为农》,其二:“ 东北与西南,土性原殊方。在南不谙耕,” 方拱乾寻花卉遍郊外,并移郊外野花植窗前或花盆中,作《移得野芍药花开盈砌》其二:“ 宜晴麦秀好锄田,芍药新移带雨妍,半霁半阴人意惬,黄梅翻作养花天。”郊外移来的野花盛开了,“ 举酒酌花花欲舞,客自何来作花主。”
中国文人瓶中插花尤为喜爱,方拱乾用野花插瓶,有《摘花入瓶》诗云:“ 瓶花已狼藉,出必带花还。枝头留绿雨,几上过青山。”甚至自家种的菜花亦入瓶作拱。方登峄东邻图逸叟,康熙时官御史,因遭时忌被流放齐齐哈尔。图逸叟窗下积土作假山,层层种花,当中有野菊花,方登峄《向图逸叟乞野菊作瓶拱》:“ 胆瓶注水待秋花,步进东邻御史家。”
南山集案后,方式济随父方登峄流徙卜魁,在戍所艰苦的生活下,父子“ 昔比黄花笑易安,今歌白纻 (麻)一生酸”,表达了流戍期间的生活状态及精神世界。方登峄父子在自己家的小菜园里种花兼种菜。由于缺医少药,还种植了大烟花。父子诗作中,有出城观花移花等情景。方式济秋天去搜集花种,方登峄一首《儿济收花种》:“ 寒花不待霜,花落种已实。人言霜后收,寒凝厚厥质。”方式济采集了一种类似菊花种植,并作《草芙蓉》(草花似菊,从土俗名。):“ 释草荒径漏,寒篱认菊黄,浮名托江国,谁与惜孤芳?”
无独有偶,清朝中期的英和到了齐齐哈尔,亦种菜、瓦盆艺草、植蘑菇,江石于中,生趣盎然。英和益复多暇,触事见闻,不无吟咏。一首《玫瑰花》:“ 平时不喜玫瑰花,色妖香烈无足多。一自遣戍老龙沙,偶见花枝无不夸。”东北边疆开发缓慢,一直到民国初年,春夏之交,杏花开始锦绣,因气候寒冷,而较南方稍迟,其它花卉也不多。民国时期东北著名报人魏毓兰记载了齐齐哈尔已经开始有人在自家院落种植菊花:“ 八月菊,一名江西腊,七月即开,阅三四月不谢,其状似菊,有红黄灰白绛紫诸色,土人院中盛植之。”
三、菊花淡瘦雪花肥:龙沙菊花的特性
我国菊花种植历史悠久而区域广泛,早在《山海经》中既有“ 女儿之山,其草多菊”的记载。从周朝的野生菊花,到秦汉初兴,魏晋繁盛,唐朝普遍,宋朝栽培菊花更盛,直至明清延续,民国菊花品种多失散。建国后,菊花历经曲折而日益发展壮大。
现如今从椰风海南到白雪皑皑的黑龙江,从东海之滨至帕米尔高原皆有菊花。菊花品种繁多,南北朝人将其概括为两大类:一类栽种在庭院中供观赏的,叫真菊;一类在山野生长的,叫野菊,别名叫苦薏。明朝的北京菊花种数极繁,有近四百种。众多菊花无外乎有黄白紫红四色。其它颜色都是在此基础上衍生。
菊花秋耀金华,虽经霜犹茂,以喻人之晚年节操清亮。菊,花之隐逸者也。明末清初遣戍边疆之人,更加喜爱菊花清雅,洁身自爱。我国大陆进入秋季以后,来自海洋的暖湿空气渐渐南移,北边西伯利亚又吹来一股冷空气,两股空气尚处于较温和的对流,从而形成温度低、风速小、晴天多空气透明度高的特殊天气。这样就在黄河流域和长江中下游广大地区,出现了秋高气爽,清风徐徐来,又见菊花黄的迷人景色,而龙沙七月飞霜八月雪,露才凝作霜,霜即变为雪,飞絮继飞花。菊花的绽放有别中原江南地区,那正是万花凋谢,菊花淡瘦雪花肥啊!
清初黑龙江地区的菊花品种极少,多是野菊花或类似菊花的植物。方登峄依韵赋之:“ 但说菊能开,秋绽枝头好,晨啖起对花坐,色带中原晓,溯根何处来?岁月味稽考。”方式济的《龙沙纪略》有草芙蓉、万年菊、高丽菊,考证草芙蓉、高丽菊为两种菊花。并说龙沙地区的“ 菊亦畏霜。五月茁,枝瘦弱,八月移盆入室,临南窗下,十月花大如钱”。清中期英和的《卜魁纪略》记载:“ 蓝菊俗名江西腊,花多蓝紫色。花多夏开。地气寒,群卉至盛夏始荣,仲秋已凋。”
方登峄初到卜魁所作之诗,其内容多样,风格各异,其咏菊诗作甚多。陶渊明南山菊是一种坦然心态,方登峄种菊花超凡脱俗,《盆菊》:“ 瘦菊分邻圃,窗明影亦疏,南山何处见?漂泊命相于。”菊苞尽为风折,感惜成吟:“ 野菊宁关命?翻因爱惜摧。盆移烘日蕊,篱舞折风荄 ”。龙沙九月霜气漫天,万树流丹灿晚霞。其《送秋口号》描绘了塞外龙沙:“ 菊瘦虫悲雪渐稠,清天爽气惜难留。”
清中期西清所撰《黑龙江外纪》一书中也称,黑龙江有人种植的菊花是从内地购买的,也有引种西洋种菊花,可当年即枯萎,否则有叶无花,虽历经二百多年的菊花种植,边陲地区还是缺乏菊花品种。民国初期,由于栽培菊花技术提高,齐齐哈尔等地花圃种植荷花,菊花。但是“ 菊花种类不及南地之多,亦畏霜,五月茁枝,八月移盆入室,秋未开,有白银针,金龙爪数种。”(民国《巴彦县志》)。“ 秋菊,夏菊皆供玩赏。又能野,一名“苦薏”野生,叶小而尖,花小而蕊多,天产之物不甚繁茂。”(民国《拜泉县志》)民国初年由旷仕槐(旷园)倡导成立的龙城诗社,其主要成员有魏毓兰、张朝墉、旷仕槐、胡溶光等。菊花,无意争奇斗艳,热烈而不放肆,开的飘逸,落的潇洒。胡溶光《残菊》:“ 西风阵阵乱吹霙,老圃阑珊雁阵横。每惜肃霜残荷盖,因怜冷露落菊英。”
四、高寒地区的菊花文化
盖九为阳数,其日与月并应,故号曰“重阳”。我国汉代已有在九月九日重阳节时爬山登高、赏菊、插茱萸等习俗。晋代除了佩带茱萸,人们高兴之余也把菊花戴头上。到了唐朝这一风俗非常普遍,历代盛行。《梦粱录》一书记载南宋都城临安人在重阳节,以菊花、茱萸,浮于酒饮之,盖茱萸名“辟邪翁”,菊花为“延寿客”,故假此两物服之,以消阳九之厄。宋元以后,佩茱萸者渐少,人们从避邪消灾,逐渐变成祈求长生与延寿。唐王维:“ 遍插茱萸少一人”。塞外少茱萸,而插菊花,魏毓兰曾在一首《重九望江楼登高》诗中抒发了这种感情:“ 登高插菊正三秋,乘兴游来万虑休。”张光藻《北戍草》展示了一个与中原地区迥异不同的登高以畅怀的场景:“ 露寒渐听鹤鸣皋,结伴聊登九月高。塞北草枯嘶野马,江南稻熟走霜鳌。”
古代传说仙山有“菊泉”,能延年,喝后神清气爽。菊花又被赋予了吉祥、长寿的含义。唐宋盛极一时的登山、饮菊花酒,也影响了北方契丹人,一些附庸风雅的皇帝,重阳节也登高。辽圣宗三年九月初九,“ 重九,骆驼山登高,赐群臣菊花酒。”东北地区食用和药用菊花罕见,皆因高寒地带,菊花品种极少,塞外菊花移种室内,菊放甚小,方式济作诗“ 盆菊瘦亦花,尺径缀钱小。荒地苦栽培强说颜色好。”
重阳节,文人吟诗赏菊,而百姓则讲究吃糕,“糕“与“高”同音,古人相信“百事皆高”之说,重阳节登高之时吃糕,就象征着步步登高。《梦粱录》记录了临安九九重阳节吃“重阳糕”,此糕以糖面,猪羊肉鸭子为主料。从元大都时代到明末,重阳节吃的糕已是麦面做饼,点缀上枣栗的各种花糕了。后有的地区加入菊花成“菊花糕”。 发黑龙江充当苦差的英和,重阳节时他的两个儿子以老羌瓜作糕,佐以黄花,为萸节之献。喜而啖之,名曰金屑糕。
“ 菊花淡瘦雪花肥,炉火中烘人四围。酸菜辣鱼烧白酒,边厨误我十年归。”魏毓兰的一首《龙塞咏菊.秋日偶成》诗中,写出了黑龙江地区菊黄傲立迎雪白,红红火锅端上来。龙江每于重阳见雪,意味着即将进入寒冷时节,暖暖的火锅是寒冷地区人们御寒保暖的最佳选择。
而开埠晚于齐齐哈尔的哈尔滨在入秋以后,有饮食菊花火锅的习俗。这种菊花锅子,近似南方的什锦火锅。不同之处在红火炉边,摆放两碟白色蟹爪型菊花瓣,情调自然清新,餐桌散发着淡淡香气。人们嗅其香,赏其形,不宜吃。“菊花火锅”以其清新风味赢得哈尔滨人的喜爱,一时之间风靡哈尔滨等地。
五、近代西式公园开辟了公众赏菊花的生活方式
中国人极爱菊花,宋朝临安菊花有七八十种,且香而耐久,重阳节宫廷和官宦人家的花厅也摆放菊花。士庶之家,亦买一二株玩赏。从宋朝起民间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菊花盛会。古代皇家或者富贵人家的园林菊花展,一般民众无缘观赏。只有民国以后,有了近代西式公园栽培的菊花,民众才能在重阳节观赏规模较大的菊花展。
黑龙江地区栽培花卉晚于黄河流域和长江中下游地区,在宋代今吉林松原地区,此地亦是清代流人遣戍往返必经之地。洪皓的《松漠纪闻》文中提到了宁江州(今吉林松原市宁江区北)冬季的寒冷气候和桃李的栽培技术。清末宁古塔旗人刘成和善种植菊花,诸色俱备,至冬犹盛。民国初年龙江地区已经有了成熟的花卉栽培技术,为即将出现的近代西式公园栽培花卉积累了经验。
东北地区较早建设西式公园,与其特定的时代风云有关。20世纪初至 30年代,中国各地军阀混战,民族危机。而东北地区在日俄战争以后,沙俄和日本暂时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延缓了对东北的侵略,黑龙江地区相对较安宁,经济得到了一定的发展。一部分知识分子官员逃避现实,归隐田园。一些地方要员又受“西风渐进”的影响,建设西方式公园,供人们娱乐消遣。
1907年黑龙江开辟龙沙公园,亦仓西公园,为西花园。齐齐哈尔四面平沙,除了龙沙公园的望江楼,绝无登高胜地,诗云:“ 登高约上望江楼,天公有意忽飞雪。”民国龙沙公园种植花卉,魏毓兰说,江省种花多在古历四月,园花多开在七月。他的卜奎竹枝词二十首之一:“ 公园五日绿成丛,春色已多尚未红。忽听一声山芍药,路旁添个卖花翁。”另一个赏花地点是东湖别墅之农校花圃为东花园,园圃皆草花,五月始种,七月盛开。东湖别墅每年有菊出卖,魏毓兰必购置数盆,为书斋清供。其《龙江秋感》诗云:“ 才过重阳雪掩关,天寒醉觉酒肠孱,花分别墅霜千朵,雁叫孤城月一弯。”
1900年中东铁路开辟香坊公园。1925年东省特别区市政管理局局长马忠骏归隐,开始经营“遁园”, 遁园是马忠骏所筑之私家园林,俗称马家花园,位于哈尔滨市郊。遁园一时间名流荟萃,诗词歌赋不绝,遁园24景之一“花墅”亦种植有菊花。香坊公园和遁园的花卉,开辟了哈尔滨近代化赏花生活方式。时至今日,哈尔滨香坊公园、齐齐哈尔龙沙公园的菊花展在中国久负盛名。
参考资料:《黑水丛书》秋笳余韵(外十八种)(上)、《黑水丛书》何陋居集(外二十一种)、《黑水诗存卷下》、《宋史》、《辽史》、《龙沙纪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