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前一天,天气出奇地热,宝玉不知道跑到哪个姐妹那里玩去了,怡红院里的女孩子们乐得清闲自在。午后不久,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她们关上院门,开心地在游廊上嬉笑玩耍。
这时候忽然响起拍门声,雨这么大,大家想着宝玉一定不会回来啊,所以自是无人理睬。然而拍门声越来越大,袭人不觉疑惑,问其他丫头:“谁这会子叫门,怎么没人去开门呢?”大概是听到了袭人的声音,门外传来“是我,是我”的回答。麝月说“这是宝姑娘的声音啊!”说着就要去开门,结果被晴雯拦住:“胡说!下这么大的雨,宝姑娘怎么会来?”
然而拍门声还在继续,到底是袭人不放心,她跑到门前,隔着门缝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被淋得像个落汤鸡一样的宝玉。她又着忙又好笑,连忙开门,一边还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的雨你跑什么呢?哪里知道是爷回来了……”一句未了,一脚已经踹了过来,正好踢在袭人的肋骨上,袭人来不及躲避,“哎呦”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这时候众丫头婆子一起围了上来,有来接宝玉的,也有来扶袭人的,还有跟着大呼小叫的,那声音里有惊诧有嘲讽也有得意。原来宝玉淋着雨,敲了半天门没人理,早就窝了一肚子火,原本以为是小丫头怠慢,所以这脚踢得十分用力。这时看清了竟是袭人,真是十分后悔,连忙赔笑问袭人“怎么是你啊?踢哪里了?”这些年里,袭人一直是宝玉身边最有身份也是最得宠的丫鬟,别说打骂,连一句重话都未受过。此刻当众被踢,真是又疼痛又生气又羞愧。可她也知道,宝玉一定不是故意要踢她的,她没法怪罪他,唯有忍着疼痛和委屈说道:“没有踢着,你快回屋换衣服去吧。”
哪里没有踢到呢?到了晚上,袭人的肋骨越发疼痛,竟然吐了一口血。顿时,她无比灰心绝望。
她惊恐自己的身体从此衰弱下去,哪里还有将来?更绝望于宝玉的这一脚,她当然知道宝玉对不是针对她的,绝对是误伤的。可为什么误伤的是自己呢?这是偶然,又何尝不是必然?
自己一贯小心谨慎,事事都经心在意,唯恐一时不周到让别人诟病。可干得越多越容易出毛病,越谨慎越容易被人挑剔。比如开门的活儿原本是小丫头的,可人家都不去,只有自己担心得罪了谁,才亲自去的,否则怎么可能被误伤?这是自己的性格,也是自己为人处世的准则,就算知道也无从改起。如此,恐怕还会被误伤吧?
想起前一阵回家,母亲和哥哥曾跟她说,虽然父亲去世了,可这几年家境好转了,对当年将她卖了无比后悔,现在想把她赎回来再嫁个好人家。他们不知道袭人已经有了新的梦想,她在贾府干得很出色,正在一步步向上攀登的路上。嫁入豪门为妾,可比当个寻常人家的主妇强多了。这时候她怎么还愿意再回家?她一边坚决拒绝了母亲兄长的建议,一边以这个为借口好好劝了宝玉一顿,成功收复了宝玉的心,那时候她着实得意了一阵。
现在,她后悔了,成为豪门公子侍妾的路并不好走。除了这一窝心脚之外,更有有形无形的羡慕嫉妒鄙夷让她压抑难堪。
自从跟宝玉有了肌肤之亲后,宝玉对袭人自是更加另眼看待,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和嫉妒。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就闹过一次大风波,口口声声骂袭人是狐狸精,迷惑宝玉。还有晴雯,这个聪明的女孩已经觉察到了他们之间的秘密,也经常有意无意地对袭人挖苦讽刺,让她倍感尴尬。
人生不易,混在豪门更是千难万难。
第二天,晴雯就因为宝玉的一句话不爽,两个人吵了起来。袭人在里面听到俩人吵架,忍着疼出来劝架,想要息事宁人。万万没想到,晴雯把积蓄了多日的嫉妒一股脑发泄出来,说:“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因为你服侍得好,昨日才挨窝心脚。”到后来,更是说出 “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整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哪里就称得上‘我们’了!”这一句话让袭人又羞又痛,简直无地自容。不想宝玉看到晴雯如此嚣张,急眼了要撵晴雯出去。晴雯这才害怕,流泪说“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然而宝玉还是不依,袭人也恼晴雯跋扈,可终究不忍心看她被撵出去,竭力劝阻宝玉。无奈宝玉的少爷脾气发作,非要去找王夫人不可。袭人拦不住,只好带头跪下恳求宝玉放过晴雯,才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没想到到了晚上,宝玉晴雯竟然言归于好了,俩人在院中有说有笑地撕扇子玩儿。听着他们欢快放肆的笑声,袭人只觉有无比的痛楚涌上心头,却又无处可说,只能强行压下去,一边安排宝玉乘凉,一边收拾他们留下的烂摊子。
怡红院里的柳绿花红,丫头婆子穿梭来往,夕阳的余晖落在繁密的芭蕉之上,给绿叶涂上一抹灿烂的光彩。袭人知道,天马上就要黑了,这不过是最后的色彩风景。她关上了院门之前,又望了一眼那长长的甬路,不觉叹息。这是一条通往荣华富贵的路,是自己一直向往并且努力争取的路,如今还能够走得通吗?上面无人给自己做主,身边也没有亲友为自己说话,宝玉从情感上更喜欢晴雯那样聪颖活泼的,还有怡红院里众多人的嫉恨,仅靠自己努力奋斗就能成功?想到这里,不觉对自己冷笑。立刻,身上和心里的疼痛同时袭来,眼泪再也止不住。
这时,忽听宝玉在唤“袭人”,她赶紧答应一声,赶忙擦干眼泪,转过头来向宝玉走去,脸上依旧是那温柔体谅、无懈可击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