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花间词,就像对着一幅春闺画卷,隔了一段沉香,一卷珠帘,更显绵软浓艳。词人都是多情,女子都是绝色,含了那么一点怨,一点慵懒。宛若一嗔一笑能穿透时空,玲珑落玉盘,生动地待人垂怜。连门前的海棠也要娇俏起来,要往屋檐下避一避,要借这春风词笔,躲开似水流年。
花间词里的女子,不用说姓名,也不用提前尘和归宿,都隐去了,只要这一时的荡漾和温柔。她们就如戏子,棱花镜前从不含糊,演着三分笑,两句羞,还有一点小心翼翼的薄情,护着心里的盼与等。
轻易就入了戏,一折醉花阴,一折柳腰轻,长歌慢调,三言二令,闲情抛掷,分付多情,顾盼款款移莲步,在他的新词里得一份可四下里炫耀的满足。
要多旖旎,来扣起这含情脉脉,要多用心,来描画这一眉一目。要说他不用心,当真也是委屈了,只是这爱与恋,总定格在一朝一夕,无法长久。
服饰,妆扮,面容,体态,鸳帐和青楼,袅袅与婷婷,采撷诗经楚辞和汉赋,集天上人间最稀贵最独特的神奇,来粉饰曾经的停留。
可这些真的不够,这些不够,在她细细藏起的发梢中。若所有的描述都可以张扬到让人倾慕,那你也只能见鬓云横渡,却忘了青丝何故。
古人不论男女都留长发,平日里是不能随意剪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毁便是叛逆不孝,夏商周至东汉时期,法律有髡刑,就是剃发,这是侮辱式的惩罚,比打八十大棍更让人抬不起头。
也不是从一出生就任头发生长不加理会,只是这修剪也得看日子,待头发及腰后,选个良辰吉日,顺应天时才可为,所以我们今日看黄历,诸般忌和宜,有时就有理发一事。这不是写给我们的,这是古时候的人,生活得端宁郑重,有敬天理命的态度。
就是剪下和平时掉下的头发,也会好好地收在布囊里,一直留着,待去世后一同下葬。
江南原本如画,徐徐展开的长卷,世风日景里,那些画里的女子瞬间便可入红尘,与之携手相看两不厌,她随意绾了发,斜斜地簪一枝清晨带露的栀子,似旧相识,有家常烟火味道,只觉亲切。
江南柳丝如烟,水波潋滟,西湖上泛舟,闭目稍息,能有片刻放下,也可权做天涯旅。或园林里遇一笛疏雨,尤染昨日的梅花香气,巷子里传来几声昆曲,这梦,更是惊醒不得。
湖石后,断桥边,撑伞的女子惊鸿一瞥,提了罗裙,隐于堤岸,飘逸的长发,在风里流连,在心里缠绵。
多少人,匆匆而过,来不及抬起头打量一眼,就已了断前世微不足道却未肯放下的一点缘。
古代女子的发型复杂多样,从出土的壁画和历代人物画中都可以看到,古籍里也多有描绘,尤其以传奇小说和戏曲最为形象。虽然款式众多,日日都可变换,但也遵从着一些基本的规范,成年和未成年,出嫁和未出嫁,还是有着鲜明的区别。
然而这与皇室贵族里的等级区分不同,得势时拥有,不代表一生,还要为这不失去而用力握住,人生的际遇动荡谁也不会一下子看到尽头,多少沉浮,也是无奈。
可时光的流逝,不可逆转,无法反复,少时垂髫无邪,至盘起安笄,再到出嫁做了妇人,哪一段光阴都要珍惜。
惊鹄、随云、凌虚、灵蛇、堕马、飞仙,这是那些美丽发髻的名字,还有单螺、回心、抛家,还有更妙的朝云近香,由此可见它们的繁复与不俗,更可见女子所费心思,为悦己者,极尽其容。
再心灵手巧的人,也断不能为自己梳拢这些发型,大户人家会有专人服侍,街巷里也有以此为业的铺子,要在头上做出那些既好看又稳固的式样,假发也是少不了要用到的。
早在春秋时期,贵族女性为了做出更浓密复杂的发髻,她们普遍借用假发,这样也可加置更多更大的饰物。
小轩窗,正梳妆,天光初晓,云纱薄雾绕着廊前屋后,时光清宁简静。当时只道是寻常,多年后,斗转迁徙,苍年末路,才懂这断肠处,不在天下风云谁可定,万昔转瞬也是空。才知儿女柔情心可可,再不想理世故与繁芜。
这样的场景,用画卷也临摹不出,少那份心意相通,唯有在梦中,凄凉也罢,这是最不可欺的思念,也最可能的重逢。
深宫内院里,清晨的光,同样晕开一窗清凉,侍女手指轻快娴熟,利落地把最高贵华丽的假髻放在她的头上固定好,再细致地把真发藏得不露痕迹。桂花油滋润着发丝,香气是调和过的,百转千回,珠钗华翠左右相合,中间还要嵌一朵牡丹,丝绢的才好,不会因半日骄阳或室内热气就萎了边角。胜景之时怕见衰败,明知是假,也得忍,习惯了,也就不在乎真与假了。
只是家丁再热闹,也缺少那个赏花人,这佳人妆扮的一幕,难得有谁会停下来,即便入了眼,也是无心的,入不了诗句。
若怀念一个女子,若见过她梳妆,再忆起,一定是她手指拢过青丝的样子,神情专注而轻柔,缓缓呵护,再温婉地把长发绾起,微微侧顾,脸上隐约的笑容,度了十里春风。哪怕只是最简单的发髻,也如一首轻歌慢舞的辞章,从关关雎鸠开始,就是寒夜苦读,灯烛下藏于书中的如玉红颜,催你扬鞭自警,为那个命里可有的身影,走在寻她的风烟漫路。
容华正好的年纪,真的需要一个知心人来品读,你记得的,他也不忘。所以才怕白发生,才有了那愁那怨那悲苦,若说女子是男子的依附,这长发就是攀援的藤蔓,日日残老掉落,再顽强地长出新的,用宝贵的气血养着,怕稀薄黯淡与凋零,只柔弱地系着一个人,从青梅往事,到白首之约。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这样的话,质朴,长情,热烈,落地有声。却比耳鬓厮磨的细语更能让人定下心来。
《礼记》上说,女子许嫁,缨。是说女子有了婚约,就要用五彩丝线束发,这丝线,就是定终身的信约,虽未成婚,但也已不是自由身了,日常时时呵护着,关乎一生的幸与福,必是醒着梦着也都越不过它去。古代不乏有未婚守夫丧或以身殉节的贞烈女子,发上丝线颜色已淡,却是永远也等不到红色了。
洞房花烛夜,新郎用秤杆挑起红盖头,新娘低头娇羞,满头花枝招展,那把丝线,仍朗朗昭昭地护着青丝,愈显亲厚如一,这世上,能解下它的,也唯有对面饮交杯的这一个人。
他们还会各自剪下一缕乌发,合并在一起,用红绳系住,打一个如意长结,而后收入锦盒,放进能载悠悠时光的樟木箱,和传家宝一起稳妥收藏,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忘了是从哪里听到的说法,老人叮嘱,深夜不可梳头。她不说原因,只道不好,想必是古老的流传。很久很久以前,在这说法的深处,一定也有一个故事,也许太诡异,有一个不甘心的灵魂,没了皮囊,还守着痴念,让你不要忘记。
换到今天,这说法已经不会有任何唬人处,慢慢也就消失了,可是细想来,这夜半不梳头,倒也藏着几分安稳的象征。古时不许蓬头垢面出门或见客,月在中天时难安眠,不是太寂寞,就是有突变,而这两种于女子而言,都是平静生活里摧花折柳的伤。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更钟情这样的文字,悲伤到最终,还是让人向往与痴绝。
我自幼时就留长发,平日里随意披散着,因为手拙,也只会盘最简单的发髻,还潦草得只能解暑热,无关秀丽。即便如此,插上簪子,从心里就瞬间素白低婉,缓缓滤尽红尘,连目光都轻柔了。外面人迹纷纷,朝云暮雨,我倒愿把这玲珑心闲下来。
闲着时虚度时光,读书,写字,喝茶,发呆,或者侍弄花草,打个云纹崖柏香篆,也动针线绣朵半开的莲。总在不经意的时候,长发从耳侧垂下来,温良着碎碎流年,许我回首时不寂寞,独自时不心寒。
一缕青丝心可可,相逢早种因和果。定是前世留了一念,今生执手眷恋,我心切切,情绵绵。不舍古旧光阴,安享经年风物,唐时月色,宋时杯盏,还有那些泛黄的画轴和书卷,汉时琴弦声悠然,魏晋飘逸隔云端,明清戏台在庭院,盛妆一曲深情不倦。
风飞扬:尘世女子,内敛沉静,清冷淡泊。贪恋止水梵花的人间,细捻旧时月色,用亦慈亦悲的柔肠,行走浮世苍茫,情深独赏,温良地收藏着红尘琳琅。秋水为神玉为骨,难为知己难为敌,习惯用文字取暖,素手揽风,落眉成书,写作是修行,亦是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