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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是一本阴阳五行的类书,迷信日程的令典,我们要破除迷信,就要废除旧历,实行国历。”“迷信是国民革命进程上的障碍物,旧历是迷信的参谋本部,我们要完成革命的工作,就要废除旧历,实行国历。”
1928年12月28日,《申报》赫然刊出此说。
所谓“国历”,即阳历,即西方的格里高利历。将它称为“国历”,是1927年4月国民党南京政府成立后才有的称法。
1912年1月2日,民国肇建时,孙中山在《临时大总统改历改元通电》只称“中华民国改用阳历”,继而发布的《临时大总统关于颁布历书令》中则承诺:“新旧二历并存。”
1927年2月9日,天津《北洋画报》上写道:“自从改了民国,就改用阳历,人民虽然多数不赞成,但既是国家的正朔,也就不敢公然反对,平常还是旧历比较的能得人家的欢迎。”
可见,当时人们已习惯于二历,并未将“国历”与“旧历”对立起来。为何阳历突然升格为“国历”,“旧历”却被妖魔化?这与白话诗开创者之一刘大白颇有关系。
侥幸搭上科举“末班车”
刘大白,本名金庆棪(音如演),字伯桢。传说是汉代中山靖王之后,王莽篡位时,刘家为避祸,改姓金,东汉时复归刘姓。五代十国时,因刘德在吴越国任职,触国王钱鏐(音同刘)之讳,又改姓金。
1909年,金庆棪考上清廷拔贡(又称优贡,即直接考入国子监,较常科更难)。清廷已于1905年废科举,但“十年三科之内,各省优贡照旧举行”,此考为最后一次拔贡考试。
1910年2月,金庆棪来京谋职,他是浙江绍兴人,寄住在“山会邑馆”(2年后,鲁迅来京,也在这里长住)。
据曹聚仁记,金与友人吴琛(浙江人,精拳术,辛亥革命攻打南京时阵亡)聚饮于广和居时,感于汪精卫谋刺摄政王事,金在墙壁上题了《我有匕首行》,称:“腰有一匕首,手有一樽酒;酒酣匕首出,仇人头在手。匕首复我仇,樽酒浇我愁;一饮愁无种,一挥仇无头。匕首白如雪,樽酒红如血;把酒奠匕首,长啸暮云裂!”
吴琛戏称是反诗,三日后,金庆棪离京。
《我有匕首行》轰动一时,中有“豪杰供虔刘(虔刘,意为杀戮)”“仇无头,大白浮(浮指罚酒,白是酒杯)”句,金庆棪从此自称刘大白(大白是字,名为靖裔)。
在光复会、同盟会早期会员中,绍兴籍近60人,如徐锡麟、秋瑾、陶成章、蔡元培、邵元冲等,据学者刘家思先生研究,刘大白可能1905年便已加入同盟会,堪称元老。
因“命宫磨蝎坐”(意为生平多挫折),刘大白留在国内,未去日本。
和胡适互相瞧不起
辛亥革命后,刘大白任《绍兴公报》编辑,以杂文著称,因发表反袁世凯诗文,报馆被查封,刘大白亡命日本。
1915年,因反对签署《二十一条》,刘大白遭日本警方监视,只好流亡新加坡、苏门答腊等地。
1916年6月,袁世凯病逝,刘大白回到杭州,任浙江议会秘书长,并任《杭州日报》编辑。第二年,留学美国的蒋梦麟回国,协助孙中山制定实业计划,刘大白与蒋结为密友。
1918年,刘大白受聘为浙江第一师范国文教员,与陈望道、夏丏尊、李次九并称 “四大金刚”(当时杭州报纸还称经亨颐、刘大白、陈望道、夏丏尊为“浙江四杰”)。“五四运动”爆发后,浙江第一师范成为东南各省新文化运动中心。
刘大白在旧体诗坛颇有地位,五四后开始尝试白话诗,曹聚仁说他“在新诗园中别开新面目,还在胡适之上”,被赞为“燃烧了自己也燃烧了世界的诗人”。
刘大白、沈玄庐为代表的南派与胡适、周作人为代表的北派共同撑起初期的白话诗坛,但彼此成见颇深。
刘大白曾说“律诗起来,不曾废古;词曲起来,不曾废律”,主张旧体诗与白话诗并存,没想到被守旧派拿去做理由,令胡适深感不快,视刘为“胡怀琛(旧体诗代表)之流”。周作人称:“(刘大白、沈玄庐等)多是复辟派的‘国学家’……他们要是说懂诗,也只懂旧诗。”
有趣的是,刘大白也将胡适视为“胡怀琛之流”,他在《旧诗新话》中挖苦道:“这两位胡先生的两种胡说,都难免有点近于胡说。”文中一位“胡先生”指胡适,另一位则指胡怀琛。
和刘半农打了2个月笔仗
1926年,刘大白与《新青年》中人的纷争达到顶点,当时刘半农推出《何典》校点本。
《何典》又名《鬼话连篇录》,是清人用吴地方言写成的长篇小说,新文化派推崇其口语化。可刘半农觉得《何典》中夹杂了一些文言文,便干脆删掉,代以空格,连鲁迅都表示此举“令人气闷”。
刘大白撰文批评,刘半农反唇相讥,二人打了2个多月笔仗,刘大白竟写道:“到巴黎去提出专门评论人家标点的论文,拿一个博士回来,侥幸作个‘吾家’刘复(刘半农本名刘复)博士的后辈。”
1920年,刘大白参加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后又退出。一方面,刘大白在杭州工作,无法常住上海,另一方面,当年8月至11月,刘因肺病住院,无法参加活动。
学者刘家思认为,刘大白退出,可能也与研究会组织者陈独秀的性格缺陷有关。李达回忆说:“每逢同志们和他(指陈独秀)辩论的时候,他动则拍桌子,砸茶碗,发作起来。”“有一次,他(指陈独秀)看到一个同志来信谈工作困难问题,一看就大骂,一下子把个茶碗拿起摔碎,等信看完了又冷静下来。”
1921年10月14日,刘大白在《民国日报》上撰文称:“其中想做首领的,也未尝没有,可是往往免不了犯那偏狭的通病。”似在暗讽陈独秀。
退出研究会后,刘大白参加过农民运动,并为党的活动提供过掩护。
和农历较上了劲
蒋梦麟曾说:“刘大白先生是一位诗学、文学、佛学、史学、行政、政治都有兴趣的人。这种多方面兴趣的人,在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时代是不多见的。”没想到,刘大白对历法也感兴趣。
最早呼吁改历的是高梦旦(出版家,四角号码检字法的发明人),1896年,他在《万国公报》上撰文,主张“正朔服色,既为列国所同,而一国必欲立异,则交际往来,不免存歧异之心”。
1903年,单士厘在《癸卯旅行记》中说:“世界文明国,无不用格勒阳历(即格里高利历)。”单士厘是晚清奇女,出身名门,29岁才嫁给钱玄同的哥哥、外交家钱恂,多次随夫出访日本,《癸卯旅行记》是中国历史上首部女性游记。
后梁启超、刘师培也呼吁改历,梁启超提出“孔子纪年法”,以孔子诞生年为初元,但高梦旦撰文反驳,认为不应将佛教徒、道教徒排斥在外。
刘师培提出“黄帝纪年法”,认为“欲保汉族之生存,必以尊黄帝为急。黄帝者,汉族之黄帝也,以之纪年,可以发汉民族之感觉”。《临时大总统改历改元通电》中称:“以黄帝纪元四千六百九年十一月十三日,为中华民国元年元旦。”即采纳了刘的意见。
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民间并未真正接受阳历。直到1928年,刘大白出任第三中山大学(后改名浙江大学)秘书长后,在他推动下,蒋梦麟提请国民政府发起“废历运动”。1930年,蒋升任教育部长,刘是次长,两人刚上任,便力促“废历运动”,产生重大社会影响。
“废历”一词可能是他的创造
刘大白急于废农历,原因可能有三。
首先,刘好击剑,性格慷慨激昂,时时担心自己保守。
称农历为“废历”或为刘大白的创造。早在1923年,便有署名为“大白”的文章称农历为“废历”。
其次,民国后阳历曾两度被取消。
1916年1月1日,袁世凯盗国,以本年为洪宪元年。上海各报不以为然,依然只刊阳历和农历,不提年号。袁政府内务部、交通部立刻发出警告:“如再沿用公历及民国纪元,不奉中央政令,即照《报纸条例》严行取缔,停止邮送。”各报无奈,只好用极小号字排上“洪宪元年”。
1917年6月,张勋复辟,再度废除阳历。
反复动荡,使人们产生急躁情绪,认为“质言之,今之改历,历家之事不过什一,而社会之事乃占什九”,将历法变革视为社会变革的标尺。
其三,科学主义遮蔽下产生幻觉。
如1923年2月,《申报》上胡闲云的文章便称:“阳历是世界上完美的公历,较阴历有许多好处,现在社会上沿用阴历的仍占多数,真是民国不好的现象。”阳历是不是最完美的公历、是否可用科学裁量一切,其实颇有争论空间。
“废历运动”颇有成绩。1929年7月2日,政府通令“以后历书,自不应再附旧历,致碍国历之推行”。1929年10月5日,政府又下令,自1930年1月1日起,“凡商家账目,民间契约,及一切文书簿据等,一律须用国历上之日期,并不得附用阴历,方有法律上之效力”。
阳历真的完美吗
刘大白等忽略了一个问题,即:阳历未必符合科学。竺可桢先生批评说:“在20世纪科学昌明的今日,全世界人们还用着这样不合时代潮流、浪费时间、浪费纸张、为西洋中世纪神权时代所遗留下来的格里高里历,是不可思议的。”
1927年8月,国际联盟设“历法研究会”,以改革阳历弊端,26国参与此事,提出两个方案,一是将全年分成13个月,另一是分成4季,每季91天,多余一天是节日。但改历成本太高,国际联盟不了了之。
农历最大缺点是闰年(384天)与平年(354天)差别太大,但1926年李景汉先生在北京郊区调研发现,农民没钱买日历,“没有每七天休息一天的福气,也不用精确计算日子,看看月亮也就够了”。
使用阳历后,传统节日怎么办?刘大白提议:以阳历五月五日为端午节,阳历八月十五日为中秋节,依此类推。这是日本明治维新改历时的规定,但天文学家们认为,阳历8月15日圆月的几率太小。
竺可桢先生指出:“农历在我国已经运用了二千四五百年,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有了二十四节气已能初步把握农历,没有不便的感觉。”但他认为,既然世界都在用,中国不宜例外。
1930年12月,蒋梦麟辞职,刘大白亦离开教育部。“废历运动”陷入停滞。
1932年2月13日,刘大白因病去世,留下遗嘱:“能送到医院里去解剖,固然最好,如其不能,那末钱塘水葬,也很雄伟的。”终年52岁。刘大白著作等身,今复旦大学校歌即出自他手。
1934年初,政府承认:“对于旧历年关,除公务机关,民间习俗不宜过多干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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