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是华南地区人工林。
柳 伟摄(影像中国)我总在踏访森林和种树人的路上,与老人相遇。老人与树,是我心中的一道风景线。
1988年初夏,因为采写三北防护林,我去山西保德县找张侯拉。八十七岁的老人躺在坑上,额头布满了沟沟坎坎一样的皱褶,不停地说:“走不动了,走不动了!”当地林业局的朋友介绍,张侯拉爬了半个世纪的山,种了半个世纪的树,吃了半个世纪的黑豆。他用白面换成黑豆,中间的差价去林场购买树苗。年轻时他用两个银元的本钱,凑成一副针头线脑花花绿绿的货郎担,不挣一分钱,只跟人换树苗。他还有一个绝招:蹲在林业局苗圃边上,把淘汰下来的树秧子抱走。然后爬上九塔山挖坑种树。张侯拉过了七十岁,腿脚不方便了,便在九塔山住了十年,除了回家拿黑豆,到林业局捡树苗,从不下山。“捡来的苗苗能长成树吗?真是树疯子!”他从不辩解,只是日复一日地挖坑、种树、护林。不仅是九塔山,还有分分秒秒流失水土的九塔河小流域,那流泥淌坡之地,他是走过去的,还是爬过去的?
当人们看见九塔山已成青山,九塔河水已经变清时,这才想起了那个住在山上的张侯拉。县林业局的干部在九塔山上忙活了五天,他们要回答一个问题:张侯拉种活了多少棵树?丈量计算的结果是:九塔山小流域已成林面积三百一十亩,共三十万零七百四十五棵树,其中根植于流泥淌坡地的有二十四万棵,九塔山小流域每年流失的土壤减少两万吨。何止九塔山?群众纷纷出来指认:这几片林子、那些个山头、山洪冲出的沟坎边、黄沙圪梁坡上,都有张侯拉种的树。当地老乡告诉我:“没有主人的树都是张侯拉种的!”
山西各路记者纷至沓来,张侯拉只回答了一句话:“人活一辈子,总要给子孙留下点什么。”
2010年我应邀采访集体所有制林权改革,统称林改。在林改第一村——福建省永安市洪田村,我看见了刻在石头上的、凝聚着农民智慧的九个字:山定权,树定根,人定心。
最拥护林改的是老人。江西盛传一则故事,武宁县大山深处有一独居老人,老太太去世,两个儿子已成家自顾不暇,老人成天在山里过日子。2002年夏初万木葱郁时,村干部忽然找到老人说:“老王头,你屋后的那片竹林就是你的了。”“啥?”老王头以为在做梦,再三解释之下,老人听明白了,托林改的福,村民议决,老王头岁数太大家中无人手,就把屋后山坡上那一片竹林分给他了。老王头听明白了,撒丫子就往山坡上跑:我有竹林了!大山里回荡着他的声音。
握别老王头时,我们在竹林里转悠一大圈,陪同的村支书老余问他:“你的毛竹今年砍了多少根?”“舍不得,再多长一年吧。”老余告诉我,“山民把山林当作绿色银行,一根小竹一棵小树每天都在生出钞票。”林改还改出了造林绿化新气象,用不着动员,造林时一家人出动,林地的角落边沿乃至悬崖绝壁处,都种上树,就连石漠化山丘,也花香鸟语。
云南陆良县有种草种树三十多年的“陆良八老”,八老中最长者为王家云,八十七岁,最年轻的是王小苗,七十三岁。我踏访花木山林场时,八老中的王开和陪我转这片山。这片山实为石漠化丘陵,约有三百米高,原本无名,因为一次次造林绿化均告失败,已经被人遗忘。三十多年前,八位老人面对山民的贫穷、陆良喀斯特地貌形成的荒山荒地,他们商议:为自己,更为子孙,上山种树!据王家云的观察和试验,适合陆良石头地上生存的,是生命力顽强的华山松。因为华山松的种子落地之后只要有雨水,就能长出小苗,出苗后四十天的移栽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关键是要在石头地上挖坑、挖足够大的坑,让松的种子有居处,然后浇一大坑水。如是,天不下雨也能出苗也能移栽。王开和告诉我,“只要有锄头,就能劈开山石挖出大坑种上树。”那时最宝贵、最紧缺的是锄头,就连买锄头的钱也求告无门,八条汉子,八个家庭,一起凑钱,卖猪卖羊卖鸡蛋的钱。两三天换一把锄头,有时候挖个大坑要用两三把锄头。八条汉子从四五十岁挖到七八十岁,七千四百亩的石漠化山丘上,三十年可以计算的是挖断了数以千计的锄头,难以计算的是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与智慧。
我还遇见更多治沙种树的老人,他们中有的人倾全家之所有植树造林。我曾走进八步沙治沙老人居住的地窖,地上有残余的柴草,出口的角落还有一只破损的鞋,那是老汉穿过的鞋,是捡来的别人扔掉的破球鞋。我走近,细察,倾听,那是一只被风沙反复打磨的鞋,鞋帮已经开裂一个大口,风沙在打磨鞋的时候,也在打磨沙地里行走的老人。
回首,那些树还在,老人们大多已作古,我认识的这些老人,几乎不认字,没有动人的语言,却高扬着精神的旗帜!当我又一次面对草木,面对大森林,忽然发现那些老人并没有走远,他们都已成为时代之树的枝叶。
《 人民日报 》( 2020年01月08日 20 版)